Chapter.9
乐佩的母亲,也正是她父亲唯一的姐姐,那位端庄高尚的姑妈以联姻形式嫁给了科洛纳公爵,所幸夫妇感情甚笃,并未发展为足以收进自然博物馆的标本式包办婚姻。
她老家在波美拉尼亚的波罗的海之滨,那栋山坡上的大屋面朝斯德汀湾,中学时安娜在那儿度过几个暑假,她和表姐一起在夏季的森林里骑马,有时会去附近湖泊游泳。沿着漫长的滩岸,排浪前赴后继冲击防波堤,辽阔的蓝色海湾打开怀抱,港区总是很热闹,码头上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语言此起彼伏,鸥鸟飞掠过高耸的桅杆,在海风中目送着无数船只归来或远航。
总的来说,这位表亲是她所遇过的女孩儿里最直率大方的一个,娇小而敏捷,画画很漂亮,又有份东欧游牧裔般的飒爽,七年级时安娜就跟着她在奥德河沿岸开阔的湿地上用猎枪捕鹬,肩上的淤青花了一个多礼拜才痊愈。乐佩提到原本想等阿尔伯特长大再教他这些。“我想换成表妹也不坏。”那年长的女孩笑着双手叉腰,对现状或她都很满意。
很遗憾,她们谁都没被教养成不出差错的高贵名媛。
于是安娜醒来的第二天,那位名正言顺的表姐就毫不客气地推门进病房,气势汹汹的样子很是动人。
——瞧瞧谁来了,科洛纳家的小公主。
汉斯抬起目光,从椅子上起身假惺惺展开手臂,优雅地摆出一个欢迎的姿势。事实上乐佩是跟弗罗斯塔小姐同龄的,他仅仅年长她两岁。
那棕发的年轻女人故意没搭理他,径直来到安娜床前,手指隔空对她的肚子戳戳点点,挑起眉毛:“你不打算跟我说老实话是吗?”
面对这样的单刀直入,安娜抬头迎上她愠怒的绿眼睛,出于本能地选择掩饰,无可奈何又虚弱地告诉她,这是个意外,只是意外。她哥哥耸耸肩重新坐回去,依然致力于练习将苹果皮一点不断地削下来,仿佛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无需放在心上。
“是了,不错,替你那漂亮的肚子开个洞。”科洛纳公爵小姐交抱起双臂,悻悻讽刺说莫非是水果刀?
安娜从来就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好相处,还缘于她看上去不那么德国,更不那么贵族,可能更适合生于为共和国殉葬前的慕尼黑,在施瓦宾区波西米亚式交错纷繁的街道上,混迹于艺术家和小资产理想主义者乃至流民之间——何况她的确有一票三教九流的朋友。
“菲茨赫伯特在哪儿?”汉斯随意打断她的盘问,“我老惦记着找他出来喝一杯,劳您替我转告他一声。”
“您闭嘴吧,小爵爷。”
显而易见是在迁怒,她的表姐用话家常的口吻警告他说,我还从未像今天这么遗憾当初没有跺烂你的脚。
这是个相当久远的小插曲,安娜记得: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在跳一支波尔卡舞期间连着踩了他七八脚,这确实近乎一项奇迹,很难说不是存心,虽然她一口咬定那是场意外。可另一方面,她的男友尤金却一直跟他交情不错,在汉斯于一场有关“非婚生子”的争论中将一个贵族男孩扔下二楼阳台而被踢出军校之前他们确实玩得非常要好,当然至今还是好友。
那青年已经跟乐佩订下婚约,等她完成大学的艺术史课业就完婚,尽管他只是市井出身。安娜那位供职军需部的姑父是位开明人,也是贵族当中难得讲原则、懂礼貌的,公爵夫妇慷慨地为这段恋情送上祝福——可他干的要是地勤,想必他们会更高兴。
菲茨赫伯特在帝国空军服役,过去一年里时不时就要飞上不列颠的夜空,穿梭在灼热的流弹之间,朝着千疮百孔的地面继续投掷下燃烧整晚的火焰。但鉴于一触即发的东方冒险,军方大概已在战略上作出调整,更情愿让海峡西侧暂时安静些,因此轰炸的规模仁慈地缩减了。
对于汉斯,首先年龄差距不小,安娜从未产生过特别亲近的感情。可他毕竟是她的哥哥,当她还奶声奶气在地板上手脚并用地爬行时就认识她了。安娜很感激他从不打算过问自己的工作,而自己也从未干涉过他的选择,宛如与生俱来的默契。至今为止,姑妈一家还认为她在党卫队内担任的仅是文职,或者说,大部分人都会这么想,而她则完全没有义务去纠正他们。安保局作为一个确凿的存在,却并不是个值得对公众承认的机构。
安娜不打算告诉她,连着十天,自己熟门熟路扮演一个下萨克森女人的表妹。
表姐似乎想方设法要让她说点什么,但安娜的倔强较之她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这一族的男性骨子里从来就不够绅士,而这家里的女孩却都不是一般的固执,好比邻人祖传的哮喘病,仿佛一种伴随血统而来,永世挥之不去的顽疾。
她们两个小时候都听说过,有位姑婆忤逆母亲的指婚而令家名蒙羞,当时那位长辈比她们年纪还小,被期许和一位从弟结为连理,她首先暴跳如雷,然后连着花上三天去嚎啕大哭,紧接着终于痛下决心,暗中偷卖了大部分值钱嫁妆和世代相传的印章扳指,便与她那位大学生情人连夜私奔潜逃,随身拎着一小箱行李,一鼓作气从欧洲横跨大西洋跑去了彼岸的新大陆,跟传闻中那群没教养的下等人比邻而居,而后只捎了封短笺回来:我一切很好,在布鲁克林。
在一个家长制牢不可撼的时代里,不失为惊世骇俗。那位强干独断的母亲,即安娜的曾祖母,女伯爵对此唯一的答复——如果我还没闭上眼睛,就绝不想再看见她。
她们如愿以偿,共享此生永不重逢的宿命。
乐佩拨了拨棕色的短发,而后深深叹一口气。
“好吧,我不管闲事。”她再度叹息,在床沿坐下,一贯明亮而热烈的绿眼睛凝视着安娜,并没有失望的神色,更像是得到了预期的结果,“看来你是不会告诉我了,对吗?”
安娜感谢她的体谅,有些口干舌燥,喉咙发苦,她让汉斯把水递过来。她的脑袋里依旧一阵接一阵地晕眩。
今天的午餐,汉斯带来了土豆泥和洋葱烩腌肉,院方无法谴责他的欠考虑,但慎重建议避免辛辣食物,于是安娜考虑倘若下次他卧病在床,她也许会在清汤里挤些阿拉伯树胶。那顿午餐还原样躺在床头柜上,不过它倒有个吉利的寓意,她记得在丹麦,人们称之为“热恋”,她北德的故乡离那地方不过一百五十公里之遥。
然后克里斯多夫特意请假前来探望她,他确实打心眼里替她着急,关心着她的状况,汉斯调侃说今天实在热闹,像党员集会。他带来了一条信息,来自德意志歌剧院,艾莎在那里排演。
他对这趟跑腿还是乐在其中的,不仅因为安娜正在康复,而且那位似乎遥不可及的女伶待他相当亲切,在休息室请他喝了茶,还有正宗产自萨洛尼卡的蜜饯,并嘱托他带了一罐来医院——“她喜欢甜点,我猜她会高兴的。”
克里斯多夫是因安全工作去了剧院(“啊,又来了?”“不不,这回没那么糟相信我,没有瓦格纳。”)——她原想让他捎口信,最终还是交给他这份短笺,向安娜的伤筋动骨致以问候。她将领衔《卡门》,时间就在今晚。值得高兴,毕竟并非谁都有殊荣登上那个舞台,安娜借着自然光端详那张明信片,拇指轻轻摩挲纸面,那笔迹与一位平静优雅的女性相得益彰,浏览过一行心心念念的签名,她甚至能嗅到熟悉的芳香。
汉斯开始轻哼卡门序曲,拿水果刀在餐巾上来回蹭干净。
“我听说了,古斯塔夫舅舅的新……”女友,她说,显然斟酌过用词,乐佩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又微笑说,“她确实很美。”
表姐说在沙龙上偶遇时就想为那位小姐画肖像,她认为但凡手指熟悉画布的人,唯独不会想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裸体?”安娜笑出声来牵痛了伤口。
“天呐,我又不是那个雷诺阿!”她将眉毛抬得老高。
安娜鼓起勇气说也许自己可以替她引荐,随后觉得这样讲很糟,她说这话的口吻一定是太傻了,以至对方笑了起来,捻起一颗糖渍的酸樱桃塞进她嘴里,糖浆浓稠而寂静地融化在舌尖上。
“哦,卡门。”汉斯成功削完第三个苹果,捻起连续不断的果皮,满意地检视着它宛若绳索蜿蜒垂下,他口吻轻快地引述埃斯卡米罗的台词,“她的爱情只有六个月。也许比蝴蝶夫人更精彩,我想照理说她该送张票过来,看在你的份儿上,安娜。”
蝴蝶夫人。
6月13号,于安娜而言实在是幸运的一天。
时间回到那天早上,地点则是海辛格中将府上的大厅。艾莎·弗罗斯塔从楼梯踏下来,迈出线条完美的小腿,直面他们两个,以端正却又不那么刻板的姿态致以问候。鉴于汉斯有失礼节的发言,她显得宽宏大量。
尴尬并且愧疚,安娜想要说点什么来安慰她,不希望让她因这突如其来的不快而感到难堪,每逢此类状况她就痛恨舌头不灵光,一到关键时刻则更是捉襟见肘。
艾莎的目光在她身上留滞了片刻,然后露出微笑,转身打算去泡热茶,她没忘了询问安娜:“您要吗?”
“谢谢。”安娜迫切地回应,几乎心存感激。
当艾莎为她倒茶时,依然带着无懈可击的娴熟和优雅。汉斯点燃一支烟,伸手将桌几上的烟灰缸拉过来,他以醉醺醺的语气跟安娜说:“让我来告诉你吧,当个老男人有一点好处,任何时候,他们就算是打个喷嚏,那些年轻女孩都要跟小鸽子似的当作天塌下来。”他看起来那么得意自在,好似非要撕破她心底里某些奇妙而隐秘的憧憬和崇拜,或者别的什么,然后一了百了,安娜想他是醉了。她哥哥有时言辞刻薄尖利,却并非那类粗鲁放肆的人,反而更长于以最真诚无瑕的假笑示人,尤其陌生的。
他有双继承了已故生母的绿眼睛,有时安娜会觉得,这副瞳仁背后驻留着不同寻常的低温,跟母亲一模一样,但那两人的性格全然是背道而驰的,这一点尤其令她想不明白。
那身材修长的女人目光闪烁了一下。她伫立在那儿,手里还握着壶柄,也许考虑过离开,但这显然无异于落荒而逃。于是她讪讪笑了:“对不起,我没听明白。”
因此,安娜想过将话题拉回“振作精神跟那帮斯拉夫人好好干一场”,或者“忘恩负义的意识形态官僚”,虽然尽是些无能为力的牢骚,虽然自己曾猜疑她,但也好过一再逼迫她到死角——即便自己也这么干过一回,或许这是什么一脉相承的东西?
听他那口气,安娜丝毫不怀疑,倘若自己是个男孩,那么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拉上她,潜入柏林任意一条深邃小巷的旅馆里寻欢作乐,对同床共枕的无论哪个女人都能逢场作戏。
他毫无顾忌地讥来讽去,他说戏院里的女人,她们的裙子就像舞台宽大的幕布,一天之中总得拉上拉下个好几回才得以收场。
艾莎叹了口气,转过鞋跟。安娜从沙发蹦起来说行了,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皱眉从她手里接过饰有蔓草的瓷器搁到桌上,让那女人讶异地微微张开嘴唇。
手指托着酒杯,汉斯脸上似乎浮现一闪而逝的惊讶,很快又开始继续糊涂,两眼惺忪抓过空酒瓶晃了晃。
“再喝一杯?”
“不喝。”她说。
她靠在二楼露台的雕花栏杆上,有些无地自容。她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开始解释,难得讲得头头是道,却觉得不知所谓。倘若那女人是个地道的泼妇,那壶热水想必已经奔放地流淌在他们脸上了。而正因为向来体贴且有分寸,气量更大于她哥哥的酒量,艾莎只是通情达理地点头,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背,仿佛她才是亟需安慰的人。
片刻之前,是安娜拉起她的手,领着那女人头也不回地踏上楼梯,而对方一路上也异常温顺,她的手很柔软,皮肤像光滑冰凉的塔夫绸,它们常用作夏季轻薄贴身的睡袍,掠过肌肤时沙沙作响。
她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一天的邂逅并非意外,前日傍晚和绍费特太太通电时,对方曾告知她弗罗斯塔小姐在家中过夜。所以她打定主意从宿舍赶回来,以便迎接汉斯。
“我不想让您觉得……”安娜简直像在挣扎般吞咽——觉得这一家都是无可救药的下三滥和流氓。
“您当然不是。”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出口,艾莎的语气却很诚恳。
“我弄不清他今天在想什么,他一定喝醉了。不,我一向弄不清。”安娜懊恼地指出,我以为他对漂亮的女人一向很好。
“您是觉得我漂亮吗?”艾莎突然发问,注视着她,目光里浸出一点戏谑而轻率的好奇。
那的确是个好问题,叫人猝不及防。
该如何形容呢。安娜希望胸腔里的跳动不要突然剧烈,她希望自己的嘴巴能清晰地表达心中所想,不,也许还是不要清晰为好,她凝视对方干净的蓝眼睛,连空气中的尘埃的都很安静,而在六月岑寂漫长的日光里,那女人还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瞧。
“每个人都这样想,不是吗?”她眨着眼犹豫了,闪躲开目光,不确定应该往哪里看,也许不该直视她的脸庞,“我是说显而易见,所有人都会觉得您很美。”
“我不打算为难您,我知道人们怎么说的,艾莎·弗罗斯塔……”那女人坦率地示意稍安勿躁,以讥讽的语气稍作停顿,笑出声,“金发蓝眼睛,除了漂亮外,没有其他特征。”
还有不少人总以为能顺手把您弄上床,她想,摸向衬衣领口,企图用这些小动作掩盖焦虑,然后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刻有松鼠和葡萄的那个。在她提醒安德莉亚之后,那女孩儿总算留了心,没把衣服干脆往水里浸。其实她忘了将烟盒随齐克纳一同交上去,第二天才亡羊补牢,专员调查后认为一无所用,于是她就据为己有。
她打开银盒抽出一根衔到嘴里,可是没摸到火柴,不由得窘迫。但艾莎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然后凑过了手腕,竖起另一边掌心挡住风,她用拇指拨动齿轮。
安娜难掩一脸愕然,视野里浮动着火苗,除此以外则是那张精致白皙的脸,她慌忙吸了口过滤嘴。
“我当然不。”艾莎连眼睛都没抬,解答她还未问出口的疑惑,只是专注凝视那朵砖红色的火焰,直到烟丝完全燃着,烧红发亮的顶端飘起轻而薄的淡青色。
“可我常有机会替人点火。”她笑着晃了晃熄灭的打火机,重新收回口袋里,又抬手将鬓发挡到耳朵背后。
安娜夹着烟卷抽了一口,手腕又离开身子向外支,仿佛随时都准备着要将它递到别的什么人手上,或者装作那支本就不该是她的烟。
她的确不习惯香烟,却惯于从别人那里接受,这互动正如人与人打招呼时常会说一些套话:早安,晚安,请允许我亲吻您的手背——当然如今则是“希特勒万岁”。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她由于吸得太用力而呛出眼泪。因此她心知肚明,自己就像个故作老成的十六岁女孩,一举一动都带着扭捏造作的气态,因而指尖在轻颤。但艾莎不介意,反而兴之所至提起听过的传言,据说党卫队内部考虑过禁烟,她趴在栏杆上问安娜是真的吗,蓝眼睛熠熠发亮,恍若清澈的海面或镜子。
即便工作时还禁止饮酒,可没有谁不清楚,这一整个团体的酒癖都深重得前所未有。安娜告诉她那只是未来蓝图,但没办法告诉她一切都是装模作样,奉若圭臬和阳奉阴违不失为佳偶天成,可威廉大街偏偏乐意看这些表演,仿佛用清教徒的锄头刨过的土地就长不出罂粟或恶之花,于是谎言和堕落从来互为表里,并行不悖,我们总能轻易原谅自己。
真理以抽象的形式栖息于思辨之中,在繁复中等待着暴露出本质,而不幸,很多时候过剩的东西未必是有益的,多余的诘问并不带来更好的结果,人们也许得仰赖奥卡姆剃刀的割裂才不会自寻烦恼。
时间不早,她将烧到一半的烟头扔到露台地面上踩灭,然后掸去裙摆上沾到的烟灰,向艾莎告辞,打算回去工作,并且善意提醒她别搭理自己的哥哥,让他醉得不省人事见鬼去吧,可以用过午餐再回去,由于事先接到汉斯要回来的消息,绍费特太太从集市买回了最新鲜的牛里脊,她一早就听到厨娘在案板上动刀的声音。
“我有演出,就在今晚。”艾莎抚弄着辫子的发梢迟疑了一会儿,有些期待地问,“您会来吗?”
那是她头一次在德意志歌剧院公演,以二十六岁的年轻之姿。
安娜隐约记得自己开玩笑说,如果是瓦格纳的大作还请原谅我缺席,她老实承认不懂艺术和艺术家,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干坐四个多小时,无异于体罚,与其如此更情愿绕着城中心跑上三周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