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标题

作者:Friedrich·H
更新时间:2014-10-06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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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午后她很快向组长提交申请,要求释放梅因兰小姐,并让裁缝铺重新营业。长官为这匪夷所思的要求抬起眉毛,被安娜的坚持搞得不知所措。他说,无论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也许在白费力气,密探的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了。


要说到优点的话,她引以为傲的直觉素来灵敏,因而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安娜说这并不矛盾,物尽其用,与其让那位女郎留在亲王大街上表演德国式悲剧,不如派上最后一点用场,也许能有所收获:“还不晚,趁秘密逮捕没走漏风声,我想那店铺仍有问题,我猜……尽管我拿不出证据,或许我们太心急了,应该再等上一阵子。”


“我很不情愿地提醒你……介于诸多麻烦,疲惫已经在蔓延。而你在不久前还替她说情。”组长交叉十指,委婉地表达部下们加班的意向并不强烈,“况且,目前人员并不充裕。”


“我将亲自监督她。”


“不瞒你说,冯·海辛格少尉。”他叹口气摸了把额头,年届三十已然不幸开始谢顶,调整坐姿,“我不求你将执着与直觉表现在这方面,让我换种说法吧,我们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你效力。”


显然已经有事情发生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今天凌晨,在她专心研究账簿的时候,有人从齐克纳公寓搜出的字典里发现了端倪,一个联络人的地址,以及长久以来的多份暗码。


他有双跟女人一样白嫩的小手,面容和善,像个笑容可掬的小杂货商,他就是那样的人,你分明对那份锐利难缠和吝啬精明一清二楚,却也很难不对其心生好感,他慢条斯理告诉她这似乎是早晚的事——业内众所周知,干这行的人多半对那份战战兢兢无法勇敢地一饮而尽,人们除非自信记忆力超群,或从不畏惧盘旋不去的死亡,总会情不自禁想用纸笔记录点什么,只有摸得着看得见的实物才能让人权且安心,他们能看紧自己的嘴却看不牢手,即使藏得再巧妙,也总要自食其果。


可今早密探传来消息,连夜突袭居然尴尬地扑了个空,相继的搜查也毫无结果,可想而知,那位姓拉斯科的联络人消息灵敏得不像话,这可以算个耻辱。


那更好,您可以交给波利布兰克,他一定乐意——安娜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还没完全学会控制这份直率,再拉回正题,花了好一番口舌来说服长官,直到他露出好奇而玩味的笑意,那双深陷在眉框下的小眼睛盯着她来回瞧了几遍,最后和蔼地笑着说:好吧好吧,我的好姑娘,领你的玩具去吧,我算是服了你。


于是她领着海伦娜走出囚室,让她梳洗一番换上干净衣物,又替自己扎起日耳曼少女式的双辫,正是艾莎在两天前编过的,她想,然后重新操起带门诺低地口音的方言——离开汉堡后就没机会说了——化身为梅因兰小姐奥尔登堡乡下娘家的表妹。其实她是有表姐的,算上整个欧洲的远亲那就不止两三个了,但绝不是这位。


安娜告诫那可怜的女人,在洗清嫌弃前,只要她像往常那样打开店门照常干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密探会时刻关照她(“别耍花样,您最好想都别想,我不赞赏任何‘试图’。”),不过看开点,把自己当个像样的表姐,那么到最后安保局会感念她的忠诚,并给她理所应当的奖赏,关于这个,老实说安娜自己心里完全没底。


海伦娜的手指受了点伤,但好在他们刚来得及拔掉她第四片指甲,只要请军医包扎一下,几乎还是很体面的。


那几天可算是做足了戏,安娜以表妹的身份出现在店铺里,搞得真像对姐妹似的,她以显著的外地口音和异常明朗的笑容,当着陌生来客的面,为海伦娜前两天的不辞而别编了套完整的故事,并声明在其痊愈之前将由她代为打理生意,而正好她也筹划着在这儿当个学徒,以便日后在柏林谋生,安娜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羞赧的笑容:“要是您不介意。”


每当这种时候,她发现自己意外地很能讨人喜欢,其实她从不讨厌认识陌生人,或者和他们交流谈话。甚至有个男孩试图跟她调情,倚在柜台上滔滔不绝地向她讨好。


她还抽空去检视了一遍艾莎的公寓。


除此之外,她一直在想着那案件,齐克纳坚持自己不明白暗码的内容,也从未见过联络人。她随时留心顾客,面对着数日以来毫无收获的现状,几乎片刻轻松不下来,出于各种原因,有人开玩笑说伯爵小姐沉迷于角色扮演之中。以致于当艾莎再次出现在她家里时,那瞬间她愣在原地呆了好几秒,盯着对方漂亮的脸蛋看了一会儿,只要回想起自己的失态以及对她公寓的搜查,就没有一次不带着痛苦,又不期然面对一份由衷的羞耻感,好像玷辱了她,安娜有点脸红,然后才记起来向她问好。安娜带着满脑子疲惫和混乱解开外套,把从店铺取回的衣服交给绍费特太太,请她跟安德莉亚一起修改,横竖自己是干不来这活儿的。她顺便带回了党卫队内部供应的糖果,作为礼物让女佣带回去,免得为那一星半点配给在店铺前排上几个小时长队,这叫那两个女人心花怒放。


“您父亲今晚在单位过夜。”艾莎说,替她端来咖啡,并非满大街由菊苣根加工的人造咖啡,格外让人慰藉,女人在她身边坐下来,蹙着眉心打量她,“您看起来没睡好。”


说实话,听到这消息安娜着实松了口气,对方的关心又似乎让她有点高兴。沙发那么宽敞,可她却坐得非常近,安娜调整出相对更放松的姿势。艾莎抚平膝上的裙子,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满地提醒她:“少尉,您得照顾好自己。别怪我多事,您用过晚餐了吗?”


安娜端起咖啡摇头回答说没胃口,这不是胡编乱造的托词,接连消化了太多焦灼,以致她一整天都能感觉到胃里隐隐的刺痛,缘于压力或者疲倦,她难以区分,但迎着艾莎温和善意的目光,她的心情柔和下来,倒是有一道声音分外委屈地在心底里发起牢骚,清点着连日来经历的所有不快。


她咬了一下嘴唇,感到词穷:“弗罗斯塔小姐您今天怎么会……”


“您的扣子松了。”艾莎打断她。


安娜慌慌张张垂眸察看,差点把咖啡溅出来。


那女人叹息一声,倾身靠过来:“这儿。您瞧,您大概忙得根本没时间注意。”她的指尖摸上第一粒扣子,抬眼瞧向安娜。


“哦是的,我想是这样。”安娜稍向后仰,但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连日来气温逐渐升高,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淡淡的汗味,“很高兴您提醒我,待会儿我请安德莉亚钉好它。”


艾莎半开玩笑地瞪她一眼,又说:“我本想说我来替您修好的,不过您大概更信任林登曼小姐。”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么,有劳您,烦请您……”她把咖啡杯搁回去,最后放弃润饰言辞,恼羞成怒地痛痛快快脱掉身上制服,“我是说好吧。”


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看她勉强冷着一张脸,艾莎体贴地伸手接过外套,示意稍安勿躁:“您放心,我不会有负所托的。”


安娜对这类纤细的事务一向不擅长,无论插花还是刺绣,尽管有人悉心教导过她,因而她决定无论何时都少插手为妙,也免得像个傻瓜那样扎得自己血流如注,这更让她觉得无比滑稽了,像她这样的人居然夸口要充当裁缝学徒。艾莎跟她一样是左撇子,右手指尖上戴着顶针,半垂下轮廓纤细的颈项。


她鼻梁上架着阅读用的眼镜,眯着眼睛偶尔扇动长睫。安娜留意到,她神情专注时会习惯性轻咬下唇。那女人咬着红唇,腾出手腕挡开颊畔一缕垂发,安娜从那突然涌现的苍白脖颈移开目光。


“林登曼小姐跟我抱怨,军人的靴子擦起来真麻烦,把长筒靴擦得光可鉴人要花不少时间,而这家里又有双人份儿,让我实说,简直头痛得要命。”她模仿女佣那语调揶揄道,目光越过银镜框瞅向安娜,“所以我建议她,不如让我帮上一点忙。”


“以后我会自己来干,让安德莉亚不用费心了。”安娜并拢膝盖,双手支在沙发沿上,难堪地端详鞋尖上点点尘泥,紧张猜疑着她是否真碰过自己鞋柜里的靴子。


“其实您不用这么客气……行了。”艾莎浅笑一下剪断线头,像要晾晒衣物似的振了振展开的外套,正要递过来的中途却又改变主意,她将外套收回膝头,目光里带着责备,“我猜您现在也不急着穿上,我想说,有时候听一下劝对您没什么坏处,好好睡上一觉。”艾莎摘下眼镜,示意她瞧瞧镜子里自己凹陷的眼窝。


安娜羞于承认自己开始经常性失眠,无论在宿舍乃至自己家中的卧室,这是个职业性的坏习惯。在第四处工作的人似乎早把晨昏颠倒和无序的睡眠当作惯例,世界趋于混沌,宛如创世七日之前不再界限清晰,而唯有神心知肚明。世界更近乎异教徒膜拜的环形蛇,衔咬着自己的尾巴,重生与吞噬总在周而复始。


说来也惭愧,她私下总爱听一些蹩脚的政治笑话——安保局有专人接受告密并将它们抄录成册,以便必要时秋后算账,据说这个国家里自认稍有谦恭的人,都有义务接受一次失眠。当她蜷缩在床上,裹在毯子里辗转反侧,被烦恼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时候,逐渐开始担心,自己身上关于柏林以外的一点一切,都会被丝毫不余地瓜分完毕。她有时会想念童年偶遇锡耶纳热辣白灼的日光,在清醒与昏聩的分水岭上郑重祈祷,哪怕中暑一次也好。


失眠:疲惫和焦虑,就像一组带火焰的车轮将一切碾作燃烧的齑粉,哪怕阖上眼皮,脑海中仍旧泛滥着一片刺眼的白昼,所有回忆轮番跑出来恍如走马灯来回旋转,宛若飙风,挨个与她对话,让意识震颤着膨胀到极度饱和,直至不堪重负地全面溃决。


即便她不好意思讲,那个女人却出奇敏锐,气息平静且摄人,很容易就能让人无法轻言拒绝,无怪乎自己父亲会迷上她,安娜侧躺在她腿上,鼻尖下是沉着而柔和的芳香,浑浑噩噩地想,也许他真被这个金发的诺迪克美女迷住了。她想着碧水之上宁静的峡湾,海鸟展开洁白的翅膀,乘着来自森林的冷风滑翔而下,从高崖上轻盈跌落。


艾莎说可以试着替她按摩头皮,那样会更方便入睡。她说小时候,自己母亲也是这样安抚她的——尽管父母早不在世,更多时候由导师抚养。女人的指尖伸进她金红色的长发里,轻轻收拢修长手指,将绵软的触感推向神经末梢,毫无疑问,这让安娜觉得自己小孩子气,她为此羞惭,然而轻易就妥协其实更值得羞耻,所以根本拿不出勇气抬头看上一眼,可那果真是有效的,让她从身体到灵魂都松下弦来。


“您带回来的衣服是那位年轻军官的吗?”


她听到艾莎问,怔了片刻:“您说克里斯?”


“一表人才。”


“是吗?”


安娜感觉到对方点头。她摇头说没有,不是他,只是一些朋友的东西。应着每间办公室里每一条告诫秘而不宣的信条,她都不可能对外人说实话,关于自己近来干的勾当。


“很抱歉,随便猜一下。”艾莎轻声笑了,掌心抚摸过她的后脑勺,“因为您看,姑娘们会帮情人干这些。谁都知道别指望单身汉能过得井井有条,除非当新郎那天他们才能把自己弄干净。”


安娜跟着笑起来,的确像个小孩那样在她腿上挪动脑袋。


那些谈话断断续续,将她的意识牵入黑暗深处,她的应答也变成短促慵懒的鼻音,而女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有如羊水般温暖静默的海流之中。


安娜水性很好,她学会游泳是出于动物生来的天性,她生长的城市也遍布河道。在汉堡里森的时候,身边同龄的女孩太少,于是她常跟着男孩一块儿玩。


还未成年的男孩保留了更多野蛮的天真,更善于将危险与残忍当做有趣,同时当他们成群结队的时候,便更好地学会了瞧不起女孩儿。八岁的时候,她还豁着牙,他们打赌她不敢跳下去。她站在码头上,脚下踩着被太阳晒得发热的栈桥,举目眺望开阔的河面,轮船带着几十公里外的北海来风驶进航道,吃水线在波浪里时隐时现,远方货船放下舷梯,于是便人头攒动,他们卸下一袋又一袋茶叶、咖喱粉和鹰嘴豆,拖向河岸进数不清的货仓。


“安娜,去吧!”他们笑着怂恿,有人开始大声地起哄和鼓掌。


阳光在水面上碎裂成闪烁的斑块,易北河在潮湿的空气里晃动作明亮巨毯,将两岸的沃土一割为二,远处的汽笛飘来她耳朵里鸣响,阴郁冗长而浸入骨髓。


然后她纵身一跃而下,整个冲入洁白的浪花之中,岸上响起惶恐而凌乱的巨大惊叫,河流夺去她的呼吸,她像刚被扔进水里的幼犬那样,让本能支配着自己划动四肢,翻腾出白色的泡沫,世界变得悄无声息,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折着光线的绿色的水。


等她从渡口爬上来,咳掉呛进气管的水,抖落发梢上晶莹发亮的水珠,发现汉斯已经冲过来把领头的男孩狠狠掴了一耳光。


到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还是躺在艾莎的双腿之上,钟摆的声音在大厅里寂静作响,来回敲打她的耳膜,室内的光线让她猛然惊觉自己睡了多久。她匆匆忙忙支着身体爬起来,窘迫地用手梳拢头发,看到那女人靠着沙发微蹙眉心,从鼻腔发出细弱的呻吟。


安娜向她表达歉意,后悔不及,仿佛此生都不会再有那么愚蠢困窘的时刻了,当然这还是言之过早。


“绍费特太太原先打算请您回房间去,可您睡得很沉,我不想打扰。”艾莎微笑着向她解释,脸色显得很苍白,谁都看得出来她没休息好。


年轻的女孩抽动嘴角,努力想着最好先道个谢,讲点适合的,她不指望自己能像位礼仪周全的淑女,但看在老天爷份儿上,至少别弄得像个磕磕巴巴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赶场。


那女人整理着被压乱的裙子,依旧坐着没有起身的迹象,目光游移了片刻。安娜困惑不安地挑起眉。


“您能帮我一把吗?”艾莎抬起那双蓝眼睛,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我的腿发麻……”


这最终致使她更加羞愧难当,感觉从脖子到额头都发红了,只好冒冒失失地俯身搀起对方的手,拉她从沙发上起身,让她撞向自己身上。


这样一个柔软而陌生的拥抱,首先引发了她的呆滞,当察觉到那女人温暖的躯体切切实实伏在她身上,才让她从双脚开始感到虚弱,像踏足于齐膝深的涡流之中,水压自四面八方攀升上来绊住她的脚步,直至胸口都能感觉到稀薄的空气在挤压她的心脏,那溺水的感受,居然跟从前还是一样的。


在水流没过她的下巴之前,艾莎轻轻抬脖子,双手扶在她肩上,领口下的锁骨随胸脯起伏。因而她发现这不是溺水,只是没在呼吸。


那姿势就跟头一回见面时一样,只不过是比那会儿更接近了,从气味到触觉,无一不是以似曾相识的方式意外发生。也许因为晨起时反应迟钝拖延了思维,或者她甜美的体香,她紧贴过来的**都令人心醉神迷,安娜几乎是肆无忌惮望进她的眼睛,直到对方清嗓子,她想起松开女人的纤腰。


可想而知,她总觉得一辈子道的歉都赶不上今天多,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自己有用不完的歉意,好似生来就该低声下气地拿这当看家本行。


艾莎垂一下眼眸,恢复了镇定,没有急着拉开距离,她的嘴唇近在咫尺,扯开得体的笑容,然后低声说。


“我很感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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