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踏莎行
踏莎行·姜夔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贡院门口拦着士卒,个个凶神恶煞。书生坦然走前去,衣衫单薄看上去不似藏了什么,只是颈间红绳还是惹眼。
“那是什么?”
“我家娘子的头发。”
书生拿出竹筒,答得坦然。竹筒不过半指大小,那士卒打开看了看,确实没藏什么,这才招招手,都没仔细搜身就放进去了。
书生进门时朝着顶上牌匾悄悄抱拳,天色忽然昏了一下。只是人声鼎沸,竟然也没有人注意到。
一通鼓之后,场内静了下来,仿佛有杏花落地。
书生选的位置不错,远有花香,近有树荫。
取下隔板搭好,又打开竹篮,将备好的笔墨砚台一件一件取出来。用一小块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了书案,这才开始专心磨墨。
大半个时辰之后,手快的人差不多写了半张卷子。书生这才慢悠悠拿出毛笔,先试了试浓淡,这才写了起来。
给考生提供的饭菜一般,也有挑食的人会专门准备一份。考试前后有三场,每场差不多三天时间,中间间隔半天的休息时间。睡在号房已经不舒服了,再吃得不好,很影响状态。
书生倒是不太在乎,早上别人送的两块烧饼到现在都还未动过。
夜深人静时,只有少数号房里还亮着烛光。
书生早早吹熄蜡烛,盘膝而坐,静静看着檐角上挂着的小半个月亮,掰了一小半块烧饼吃着,倒仿佛咬了一口月亮。
三更时分,香气渐浓,树影横生枝节。
书生半闭着眼,靠着墙仿佛睡去,不小心把烧饼也掉在地上。
风声里夹杂人声,巡视的士卒停下脚步,借一点月光看看四周都很安静,少数号房传来一点呼吸声。他皱一皱眉头,还是走了过去。
没人注意到,那挂在檐角的月亮不知不觉中慢慢拉长了,弯得像一张弓。
书生藏在袖子里的拳头透着一点点光。
月亮弯到极致时,忽然松开。
书生几乎能听到那非常轻的“啪”的一声。
隔壁号房里有人忽然倒地,砚台摔在地上断成两半。
士卒听见动静,急匆匆赶过来。有人已经赶着去找监考的考官们。
装睡的书生也被唤醒。
考官看一眼书生的案卷,字迹颇有些秀气,没有涂污之处,就没继续往下看,只是说话也客气了些。
“你可有听到什么?”
书生愣了愣,揉了揉眼,“我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摔地上了?”
考官没有再问,“安心考试吧。”
“是。”
书生目送对方离开,这才又站起身来,往四下里看了看,香气忽然淡了不少。
檐角的月亮又只是月亮了。
“原来不是找我的。”
看见刚才掉在地上的烧饼已经不见了。书生眯起眼,眉头先是一皱,又慢慢松开,叹了口气,“还真是草木皆兵啊。”
说着话,书生打开拳头,那团金光晃了晃,收敛掉光芒,飞速钻进了挂在书生胸前的竹筒里。
之后每一晚,睡觉前,书生都先丢小半块烧饼在地上。九天下来,正好吃的吃丢的丢,总共消耗掉两块烧饼。幸而考场里也没有再发生其他事,考官们也只认为那人运气不好。
考完三场试,多数人都忍不住站在门口长舒一口气。
书生也站在门口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一眼贡院,再次抱拳,走了出去。
只有个士卒注意到,之前仿若蒙尘的牌匾忽然之间变得一尘不染,那字迹也清晰了不少。
大概有人擦过了吧。士卒也没多想,匆匆赶回家去了。
4、点绛唇
点绛唇·姜夔
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
九月初七,桂花飘香,拆卷唱名。
读书人不好意思一窝蜂凑这个热闹,于是书童和小二之类的人便忙碌起来,来来往往不时听到恭喜声。
考试完后,书生已经换了住处。同间客栈里的读书人较多,自古经卷均能鬼神辟易,也不容易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在下姓季,名桃李。”
书生说话的速度比较慢,声音也不大,只是每个字都会念得很清楚,听起来有些奇怪又很有意思。只是最近闲着读书吃饭,书生又长了些肉,养得白白净净的,喝了酒就有些面若桃李的意思。正好名字又叫桃李,免不得大家想歪。
书生像是不知道别人目光游移,又是字字分明地说道:“史记有云: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於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故所以家父取名桃李,字成蹊。希望我能持身以正,光明正大……”
书生像是还要在说些什么,正好不远处有人高喊道:“恭喜季桃李季公子高中!”
拿人名字取笑本就有些不该,众人正有些尴尬,此时趁着对方春风得意,恭喜声不断,此事也就此揭过。
书生给了赏银,看了看自己的名次,不高,两百多名。但此次取了三百人,总归没有落榜。
今日之后,书生就是举人了。来年春天,可以赶往京城赴考。
夜深众人散去,书生回到住处。
在考场里吃了不少怨气的那团金光此时已经更有模样了,身形也越发凝实,若偶然被人瞧见,大约只会认作是只黄毛松鼠。
现在这松鼠窝在书生掌心里,偶尔睁眼看一眼四周也扫过书生,幽蓝眼眸一点也不显露情绪。
但书生已深觉安慰。
“世间的人不是螳螂就是蝉,谁都想当黄雀。可那也不过就是笑得久一点罢了。虽然是请君入瓮,可我也给过他们机会了。”
书生脸上有笑意,眼神却十分凛冽,“地狱无门我偏要闯。”
5、夜行船
夜行船·姜夔
略彴横溪人不度,听流澌、佩环无数。屋角垂枝,船头生影,算唯有春知处。
回首江南天欲暮。折寒香、倩谁传语?玉笛无声,诗人有句,花休道轻分付。
夜色晦暗不明,舟上一点渔火。
船身长约丈许,搭着竹片劈成的雨蓬。
趁夜渡江的人并不多,划船的船夫有两名,乘船的除了书生之外,只有四人和一个小孩子。书生靠着包袱,盘腿坐好。这点月色,书是看不了了,书生只半闭着眼休息。
三月中京城开考,此时二月末,正好渡江。不然错过了,也是三年。
月亮藏在云中,江水偶尔泛起一点波光粼粼。
平野茫茫,木浆拍打水面,渡船轻轻摇晃。船上众人都有些困了。
两名船夫换手,休息下来的那名船夫擦了擦汗,从腰间鱼篓掏出一叠东西裹裹嚼了,又问道:“要不要?”
“我娘说吃多了不好。”听声音年纪不大。
那老些的船夫看他一眼,“困不困?”
那船夫笑了,“那还是给我一个吧。”
老船夫正裹着什么,这船忽然剧烈地摇了一下,他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到江里。船上的人醒了一下,觉得没事又纷纷睡过去。只是小孩子似乎低低哭了几声,被母亲一哄也睡了。
书生睁开眼望了望,四周还是一团晦暗不明,只有水光。
“好像要下雨了。”
划船的船夫说道。
那名老船夫也起身看看,“好像是,我去拉雨篷。”
这渡船两端都有固定的雨蓬,中间是为了赏景空着。此时那名老船夫正是要拉起中间的雨篷来,不得已只好叫醒睡在当中的两位,“麻烦客人让一让,要下雨了,我拉下雨蓬。”
睡在正中的是两名合伙的客商,此时两人翻了个身,让出些位置又睡着了。
那船夫拉好雨蓬回到原位,低声道:“睡得还真死。”
年轻些的那个笑笑,“也比吵醒别人好。”
书生怔了怔,叹了口气。
“是你吗?”
年轻些的船夫忽然笑了,他笑得很慢,笑意从嘴角上到眉梢的时间,正好乌云蔽月。
眼前空荡荡的只是江水,书生孤身坐在一块木板上。
“怕吗?”
“怕啊。”
木板悄然变成小舟。舟中只有两个人。
船夫摘去斗笠,眉清目秀。
“我们边地长有白草,秋天变白,冬天枯干。有雪花有沙漠,明月皎洁,天地一色。”
“江南景盛,水秀山青,荷花满塘,桂子满枝,有菱角有莲藕,酒很淡夜很长。”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船夫把玩着手里的碧玉杯,忽然抬眼,“桃李啊,十年之前你不肯跟我去关外。十年之后,又为何要回江南呢?”
“是啊为什么要回江南?你告诉我?”
“我是来拦你的。”
“但我不想被拦住。”
“你入关以来,每每以精血诱惑各方妖孽好供给那只魂魄。如今你已经不是我对手了。”
“我本来很不想这么说的。”
书生叹气,“……那你敢杀了我吗?”
“桃李,这样下去,不用我动手,你也会死。”
“我知道。”
书生道:“她吃够四十九个魂魄就可以醒来,我是最后一个。”
“人有三魂七魄,她还有一魂一魄被锁在宫中九龙壁里,你拿得到吗?”
“我现在是举人。如果会试通过了,就有资格参考殿试。”
“你都想好了?”
“嗯。”
“她醒来不会记得你。”
“忘掉最好啊。”
书生笑笑,“你们不都是这么劝我的吗?”
那船夫摔掉杯子,揪住书生衣领,“不顾亲朋不忠不孝,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
书生捡起杯子放好,倒满酒,向着对方敬了一杯,一口喝干。面颊上泛起嫣红,艳若桃李。
“但既然我都要死了,就原谅我胡作非为吧。”
“你要是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以前你们也跟我说没有机会。”书生眼角也红了一抹,眼里泛起妖气,“但是现在呢?”
小船再次一晃,眼前黑了又明,雨点落在水面和雨蓬上,倒有点意境。
其余的人醒了又睡了。船夫看到放在一旁的斗笠有点莫名其妙,又戴上了。
书生半闭着眼,竹筒里微光一点,又暗了下去。
6、卜算子
卜算子·姜夔
藓干石斜妨,玉蕊松低覆。日暮冥冥一见来,略比年时瘦。
凉观酒初醒,竹阁吟才就。犹恨幽香作许悭,小迟春心透。
照旧先去城外的土地庙找好住处。
京城到底不比乡下,香火都旺盛许多。本该和气的佛像俯视人间众生,香烛熏黑脸庞,看起来倒有几分威严。
考试还早。
书生带着酒和书,在大殿里寻个蒲团靠墙坐下,就着彻夜通明的烛光看书,看到妙处拍腿大笑,又下一口酒。
三更时分,烛火静了一秒。
书生抬眼望去。
佛像背后迈出一名女子,赤足白衣,宝相庄严。
那人看了看书生,叹气,“你果然考上了举人,现在有气运镇压,寻常人等已经奈何你不得。”
书生很有礼,起身合十道:“运气好,也多谢菩萨指路。”
那人也在蒲团上盘腿坐下, 环视大殿之后,忽然道:“左右都是泥胎木偶的菩萨,还是凡人有情有义。”
“凡人本就深情款款,不然为何要升仙者绝情弃性呢?”
书生有三分醉意也发挥成七分,“比如你吧。前朝说你化身**女子,以色相普渡众生。是不是一个人也没有喜欢过?”
那人伸手一招,书生摆在地上的酒葫芦就自行飞到对方手里。
“十年桂花酿?”
“是啊,十年了。”书生叹息。
那人浅笑也仍是端庄,“十年前,你在这土地庙挖来挖去,我是好奇才来看你一眼。没想到你是在酿酒,学古人酿制十坛女儿红好给自己当嫁妆。”
“今日开了一坛,正好剩得九坛。还请菩萨做个媒人。”
“我等你殿试归来吧。”
那人浅尝即止,还给书生葫芦,起身走回去,又道:“至少在这土地庙里,我护得你此身周全。”
“大恩不言谢,日后有事,定效犬马之劳。”
那人脚步一停,回身看了一眼书生,眸光流转,“那我记得了。”
烛火重新晃动起来。
书生拿起酒葫芦离开大殿。
殿外月色皎洁,只是缺了一点。
“人间不容有缺,到底什么才是团圆呢?”
书生望月叹息,手里的酒洒在地上,泛起金光。挂在脖颈上的竹筒里也金光一亮,那团已显形为狐狸的金光飞出来盯着满地的酒,神色有些不愉。
“这些酒是敬给土地神的,还有半壶都是你的。”
金光飞进葫芦里,很快传来咕噜咕噜声,仿佛青蛙跃入池塘。书生靠墙站着,月光照在脸上,神色越发温柔。
上古有神灵可用莲藕荷花重塑人身,只是金光的魂魄只是凡人,熬不过锤炼,一碗孟婆汤便会忘尽前尘旧事。
只能这么做,也只有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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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三章,也等写完一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