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
01
熨得过分平整的女士西服包裹着白色衬衣,合身的裙装制服也没有一丝褶皱,棕色长发盘至脑后露出健康的白色颈部肌肤。穿越机场一层又一层的玻璃大门后,终于有了停歇的片刻,南小鸟把手里的一小包行李放下。
如果不是胸前别着的姓名牌与全日空Logo,她的站姿的确会给人一种成功人士的错觉。
几个清洁人员提着白色大口袋在乘客下机后箭步如飞地冲入机舱,抓住散落在地的毛毯,枕头,垃圾袋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入那个装得下好几个人的白色口袋,动作迅速得有些不切实际,那飞速闪动的身影几乎算得上潇洒利落。
也只是算得上而已。
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才能促使一个人放下尊严去投身服务业,我不理解,想必你们也不想去理解。许多年过去后,高中老师在毕业考试前的这句尖锐的教导成了过尽千帆芸芸中最闪光的一句,到现在都仍然在她耳边回荡。不过那时候她作为一个青春期发作严重的少女,一度觉得友情,未来,永远,梦想等词汇触手可及,偶尔去咖啡厅作为女仆打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是放下尊严这个词离她有几亿光年,甚至这辈子都碰不上这么遥远。
于是这便是结局了,她无数次在玻璃镜子等可以反光的物体前打量自己这一身上下的制服,看上去得体又与众不同,除了有几分令人不易察觉的疏远以外似乎再无其它明显缺点了。可是,这总归是输家的卑微打扮。
输在信念,输在热情,输在运气,输在能力,输在感情。可是即使如此,所有人还是笑嘻嘻地夸赞她温柔的笑容,周到的礼仪,认定她就是传说中的女神与人生赢家。这样的甜言蜜语可能也是上帝看见她在水深火热中随手施舍的一点怜悯。
其实从接到地勤人员送来的乘客名单的时候开始,南小鸟的心情就不算好,不过这样复杂的心情并不是第一次了,是近来常有的事。
在姓氏的那一栏里,园田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在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小黑字里出挑得她一眼就瞥见了,而且——她移动视线,顶部用标准宋体印着Economy Class。她叹了口气,哪次都好,偏偏这次是经济舱。这次的航班是从东京直飞洛杉矶的长途航班,多了好几个新调来的没经验的新人,然而她作为一个资历最浅年龄最小的舱长,好歹也是挤掉了不知道多少各种各样资历深长相好服务到位的竞争舱服,要是在这里不体现一下身为舱长的牺牲精神更待何时?
反正商务舱和头等舱都是所有舱服争先恐后毛遂自荐想去的地方,为了少在飞机上接触一些自找麻烦的穷人,各种各样的来自舱服的请求她都遇到过,反正她无所谓,曾经在舞台咖啡厅甚至学校天台上她也没少站着,她并不在乎再多麻烦这么一时半会。
乘客很快就要登机了,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得面对,于是开始例行的出发会议。
“藤原先生,可以拜托您带佐藤小姐一起负责头等舱吗?”
“是。”
她回过身对身后的两个女舱服微微一笑,“那么,商务舱就拜托给你们两位了。”
“好的。”
她自然是知道她们乐意接受,而剩下的舱服和她自然就负责最累人的经济舱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确意识到她这张笑脸还是在某种人际交往上很吃得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笑得满面春风,于是没有人意图推却她的分配,都安安分分地各司其职。
“欢迎搭乘本次航班。”她领着两个新人站在机舱门口,有经验的带没经验的,这是行内规矩。
三月中旬,乘客量并不大,少了一大群留学生,再少了一大群旅行家,只剩几个为数不多的富商明星公务员,甚至公务舱和头等舱加起来的人数会超过经济舱。这便是意味着,她和那个人撞在一起的几率毋容置疑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她脸上的从容笑脸在视线内闪过深蓝时有短短一刹那的凝固,短到非心理行为学研究人士绝不可能发现,一瞬间过去嘴角酝酿了更多的温柔。她依旧按照往常一样欠身,退开一步为身前这个深蓝长发的女人让路。
女人的脚步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下,那动作很自然,也没什么故意为之的嫌疑,然而她却莫名地感到阵阵脊背发寒的恐慌,一双眼睛只能盯着那双线条优美的修长的腿,一边强行镇定地念出机械化的句子。
“欢迎搭乘本次航班。”
眼底的那双高跟鞋终于在话音落下时动了,在悬着的心放下的同时,她感到一丝苦楚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一闪而过,她交握在身前的手指稍稍用力,像是为了阻止自己不可抑制地自虐行为,半秒之后,仰起头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这时她突然觉得过去的无数岁月里她对着镜子练习平静地讲出一句不那么唯唯诺诺的话,孤身一人在机舱内历经的各式奇异磨难都是那么值得——她终于能够正常地抬头,正常地说话,正常地面对眼前这个人了。
终于能镇定地,冷静地,仿佛过去的事不值一提地,对待初次见面的人一般地,直视园田海未。
“舱长,”一个新人舱服从不远处匆匆走来,凑近了她耳边小声道,“有位乘客的座椅靠背没办法调直。”新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为难。
时机恰好的救命稻草,有了这样的借口摆脱令她一秒都不想多逗留的场景她当然很乐意,于是她侧过身对园田海未恰如其分地微微鞠躬表示失礼,给一旁的新人示意留在这里,没有回头地离开了,背影似乎很果断。
南小鸟不是第一次在飞机上撞见园田海未了,但是这一年以来的次数也多得有些过头了。以前翻报纸的时候会看见关于园田海未的评论,听说她接手了美国的案子。也许是曾经的偶像光环作祟,即使像今天一样身着最普通的黑色小西服,作为一位国际律师那人依旧光彩不减,甚至盖过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一点都没变,却又改变了很多,曾经稚嫩的和煦好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更加端庄严谨的女性气场。
园田海未应该才是人生赢家吧,国际律师这样没饭碗的职业她也能做出这样的成绩。但是南小鸟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惊讶于园田海未的优异成就,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拥有这样认真努力谨慎的性格,即使不像少数人一样天赋异禀,那个人也一定能成功。
气流稳定下来,起飞时的隆隆声也逐渐消失,安全带警示灯全部熄灭,南小鸟解开安全带去召集其他舱服,十分钟之后要开始送餐了。她像是身体本能一般地微微侧过头扫视了一下经济舱,昏暗下来的机舱内只有寥寥几个座位的灯光亮着,在密度不大的人群中,她轻松地看见了园田海未。那个人坐在机尾的靠窗座位,暖黄的灯光打在她海蓝色的漂亮长发上,由于大部分人的座位都很靠前,她一个人的身影突然给人一种静默的孤独感。
她忽然想起来马上就是园田海未的生日,还有几个小时而已,可这一天注定得全部消耗在坐飞机这件事上,估计到达目的地的酒店也是深夜了吧。飞机上有酒水饮料,可惜并不矜贵华丽,也没有生日蛋糕供她庆贺。
真是对不起,连生日都没办法给她好好过了。南小鸟在心里想着,一半嘲讽一半无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断重复着揭开自己伤疤又费心尽力地缝合,就好像能从这一次次失败中获取什么自虐的切实快感一样。
送餐完毕后,她在休息区度过了难得的几分钟宁静,所有的灯光再次黯淡下来,回过头去,她在心里盘算着是否需要去巡视一下情况,新人经验不足,走路脚步声或动作过大也许就会把乘客碰醒,夜晚的班机,许多人都选择睡眠。然而就在她环视机舱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机尾靠窗位置的灯熄灭了。
咯噔一声,在她的胸口。
那个人要睡了吗,看她今天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连生日时候都要出差,是有多大的压力,需要多辛苦呢。南小鸟放轻了脚步,在狭小的昏暗空间里慢慢移动,为一些睡姿奇形怪状的乘客捻好了毛毯,一直到最后一排。
园田海未闭着眼,座椅靠背放低了些,身体很拘谨地被毛毯包裹着,淡淡的浅色口红覆盖的嘴唇很自然地抿着,令人看不出她是在假寐还是真正地睡着了。南小鸟悄悄地凝视着那张睡颜,在原地略微停留了片刻,转过身返回,然而在她刚刚离开那儿不过十几秒,服务灯就亮了起来,在园田海未的位置。
而她就这么沉默地盯着亮起的那一点,考虑着是自己去还是吩咐其他人去。
“机舱长?”一旁的新人轻轻唤了一声,才拉回她天马行空的各种思考。
“啊……嗯?”
“那个服务灯怎么了吗?”新人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打哈哈似地笑了一下,语气有些不自然,“没……没什么,那么我去了。”这是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失态,距离改掉自己说话怯懦的习惯仿佛已经过了好多个世纪,实际上也不过七八年。她对自己这样卑躬屈膝的行为感到发自内心的无奈与痛恨,分明是早就下定决心了,若真有什么期待,之前的痛苦又算是什么,她在心底叹息着,强迫着自己抬起双腿走过去。
自己还要没出息懦弱到什么时候,从小到大一直在友人的照顾和指引下活着,再大的困难和风雨都一并被那几个靠得住的人撑过去了,组办校园偶像时的热血期也是,她是最不耀眼的那一个,最受照顾的那一个。做一颗平常的石头没有错,不会发光顶多就是平庸俗气,不像那些钻石闪亮,她只是选择了跟芸芸众生一样而已。
事到如今,再怎么作践自己也无所谓了,失败很痛,可痛久了就会麻木,她没有其他人的勇气和决心去反抗。都说最残忍的事是被剥夺做喜欢做的事的能力,最卑微的事是被践踏真心实意,巧的是她两项都占得很齐。
一双琥珀色泽的眼眸隐在暗处,南小鸟只觉得那样的眼神像是有魔咒的性质,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走路的步调,视线可及的地方,双臂放置的位置,呼吸的频率都好像一下子全错了。她顶着这莫名其妙的气压来到园田海未旁边,露出一个勉强还算看得过去的笑。
“您好?”
她注意到园田海未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一丝复杂得她读不懂的情绪掠过,要不是她以在服务业工作多年锻炼出来的察言观色的能力捕捉到那细微的转瞬即逝,恐怕没有人能发现园田海未的心情变化。
“可以给我一杯红茶吗?”
她忽然想起她已经好多年没听过园田海未说话了,声音似乎比以前沙哑了些,也许是因为工作压力吧,可笑的是她居然觉得这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句子有了以前未曾有过的女性的性感味道。
“好的,请稍等。”她微微弯腰,完美的角度,标准的礼仪,也顺带与那人错开视线。
走到服务间的餐车旁习惯性地拿了一包红茶粉,在撕开包装纸的前一秒南小鸟的手停住了。速溶红茶对于那人来说也许过甜了,园田海未不喜欢碳酸饮料,很可能在飞机上只喝红茶一种饮料,以她坐飞机的频率每次都喝速溶的东西肯定是不好。南小鸟迟疑了一小会儿,最后把手中打开的包装丢进了垃圾袋,走到头等舱服务间去取了泡好的红茶回来。
不论过去多久,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赢不了,没办法不温柔对待那人。
她时常会想,若是当初听了母亲的话去了意大利,没有后来一系列的分别,伤痛,放弃,自我否定,说不定她现在正在某栋别墅里安心地喝着咖啡做着自己喜欢的服装设计。而不是最后只能投个全日空培训训练,为了一个傻得冒泡的理由把别人扶到了最高点,赔上自己拥有得本就不多的一切。
反正园田海未那么迟钝,也应该不会察觉。回想起来她自己大学四年的一点一滴都跟园田海未脱不了关系,当初帮助园田海未从金融系转到法律系,顶着太阳帮她去各个律师事务所了解行情,熬着夜通宵收集各种案子的资料,在困倦得睁不开眼的时候笑着鼓励她继续背着发音奇怪的小语种,怀着比本人还忐忑不安的心绪看着她在法庭上第一次夺得一个大案子的胜利,一步步走出日本,直指世界之巅。如果不是最后那个夜晚,南小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
想到这,她微微纠起的眉心终于舒开。前几次那个人也并没有刻意为难她,与其说是配合着她的疏远,不如说是那人也不想与她撞在一起吧。其实自己也没必要这么为之烦恼,那一晚园田海未震惊的眼神和不知所措的沉默,以及最后力道不大的一推,早就给这些事画上了句号。
她在那一天落荒而逃,至今都还有残存的狼狈,但是无论如何,她们之间的故事已经完结,续写是不可能的。
婴儿的哭声忽然从前面几个座位传出,响亮地贯彻整个机舱,一并拉回了她复杂的思绪。
“您的红茶,请慢用。”她一只手把冒着热气的红茶放至小桌板上,另一只手拘束在小腹处,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把这过近的距离拉开。
园田海未盯着那个玻璃杯,没有更多的动作,这让她有些疑惑了,“怎么了?”语句脱口而出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没有笑容,没有用敬语“您”,说的话太过随意。
于是她焦灼不安地强迫自己伪装出一层冷静,“请问这杯红茶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园田海未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张合的样子分明透露了更多的信息,却最终被遮遮掩掩地盖住了。
“请问还有什么其它需要吗?”
面前的人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了口,“前面有多出的座位吗?”
意思是她想换座位,也许是因为婴儿实在太吵闹了吧。南小鸟凭着记忆想起经济舱的前方基本满座,正想要回答她很抱歉没有了,却看见那双美丽眼睛底下妆容都掩饰不住的疲倦阴影,刚刚振作起来的心脏又无法控制地柔软了下来。
那人一定很累了,本就不太丰腴的面颊似乎都有些消瘦,不然按照那沉默固执的个性,是不会因为这种矫情的理由提出换位这样的事。
“您稍等。”
她在心里为自己默哀,这样违反原则的事她还是做了。她挂上固若金汤的笑脸,依次询问着前排的乘客是否愿意调换座位,最后是第一排的留学生好心地答应了,她连连鞠躬道歉,又倒回去把园田海未带领过来。
“抱歉。”
猝不及防的一句道歉让她愣了神,她抬起头看见园田海未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感觉到自己的心律在慢慢失常。
“您不用客气,恰好有一个空位而已。”她没说错,只是恰好她找到一个愿意交换的人那个人又恰好接受了而已。
飞机忽然微微震颤了一下,南小鸟回过头示意舱服开启广播让乘客回位,眼神不经意扫到刚坐下的园田海未身旁垂落下去的安全带,她停住了脚步。
“飞机处于颠簸状态,请系好安全带。”
“好。”园田海未回应着,伸手摸索着夹在座位中央的安全带,然而就像是上帝在跟她开玩笑似地,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另一边的安全带。她有些尴尬地停住了动作,皱着眉盯着黑暗的小角落。
南小鸟站在她的身旁,心里有些无奈,“让我来吧。”再怎么不想与她接触,安全也不是能乱来的,她只得认命地弯腰俯下身去寻找内侧的安全带。这种情况她已经再熟悉不过,每次都会有人找不到安全带,一般来说是在两个座椅中间,如果那儿没有,就是在坐垫底下压着了。她在园田海未的座位内侧仔细查找了一番,并没有结果,于是稍稍挺起些身子,想让园田海未移一下身子以便于她翻动坐垫,然而在她回过头的一刹那,无意中对上那双在皱起一点的眉下面缄默凝视她的琥珀色眼眸。她立刻意识到她现在以一种整个人横在园田海未身上的姿势站着,平静的内心忽然就慌乱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了。
“……抱歉,您能稍微起来一下吗,可能安全带被卡在坐垫下面……”在轻微的机体震动中,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嗯。”
好不容易从某个缝隙中掏出了安全带,她蹲下身顺带为她系好,目光却恬不知耻地触及园田海未腰腹与大腿连接的线条,止也止不住。
一刻都不想多留。她没有给自己和对方更多多余接触的机会,直起身逃跑似地离开了,好像背后坐着的并不是园田海未,而是某个会举着枪的恐怖分子。
01完
我有相当严重的强迫症所以一定要一章一楼请各位不要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