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南小鸟醒来的时候发现病房里多了两个人，迷迷糊糊中看见一金一紫，不用大脑想都知道是谁，多半是得知了自己旧伤复发的事千里迢迢赶来的。眨了眨眼终于清醒过来，绚濑绘里手里抱着的是来探望她的礼物，东条希提着甜品店的蛋糕在门口对她笑着招了招手。
“怎么又这么不小心？”绘里首先坐到她的床边来，语气是担忧，没有谴责的意味。
“总不能让小孩子去遭罪吧？”她似乎风轻云淡地打趣道，好像肌腱神经受损的不是她。
绘里没有回答，她知道南小鸟企图用笑掩盖的东西是什么，她也知道南小鸟害怕秘密暴露的原因是什么，她甚至知道园田海未对南小鸟的影响力有多大，若真要形容，就是如履薄冰诚惶诚恐。高中毕业时得知南小鸟拒绝意大利学校的邀请曾让她大跌眼镜，但是在听说那人的最后去向时又觉得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是选择了设计系终究是好事，凭着热情和才能去实现理想也没什么不好，想跟谁在一起实现也是南小鸟自己的事轮不着她多过问，如果园田海未有这样的影响力能带着南小鸟一起奋斗，直奔美好前途，她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
然而那样安稳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在一个午夜她还在飘着鹅毛大雪的莫斯科做着美梦的时候忽然被一通电话吵醒，她眯着眼望了一眼，来自日本，于是不太情愿地爬起来接电话，吐字含糊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持续沉默着，这样的死寂让她有些冒火，在准备按下结束键的前一秒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最后传出一个嘶哑的、精疲力竭的声音。“这里是……小鸟……绘里，我……对不起……”
好歹也是通晓声乐的人，她立刻准确无误地意识到这样的沙哑声音并非因为感冒或是疾病，而是长时间的痛哭或喊叫。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询问，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让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然后在48个小时内出现在了东京医院。抵达的时候急诊室和门诊大厅一如既往地挤满了人，救护车尖叫着来了又去，一片混乱之中她找到南小鸟的单人病房，走进去刷地拉上门，隔绝门外的兵荒马乱。
“理事长——”刚开口绘里就顿住了，“你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吗？”点头。这还算好。
“海未呢？”摇头。
“其他人呢？”还是摇头。
她皱了皱眉，“你只通知了我一个人？”那双布着些血丝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了，只是疲倦地盯着她，并没有真正地看她，刹那间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个阳光温柔的学妹，于是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打翻推回肚子里重新酝酿。
“……不要告诉其他人……”
不告诉？为什么不告诉？她们都是一起为同一个目标夜以继日挥洒过青春的人，为什么不能告诉？海未呢？身为舍友这个时候跑到哪里去了？穗乃果呢？从小到大的朋友又跑到哪里去了？绘里只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脑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问号。
“凛和花阳在准备大学的一个比赛，穗乃果去照看阿姨家的孩子了，妮可在为自己做宣传，真姬昨天才飞去了德国，希也在忙自己的文案——”她好像在无所谓地背诵着一篇叙述文章，突然之间笑了，只是绚濑绘里看在眼里却觉得这个笑容像是在脸上硬生生拉扯出的一个沟壑，“只能麻烦绘里了，海未第一次得到机会接案子，我不想让她知道，可以保密吗？”
绚濑绘里的湛蓝双眼里映着那双平放在惨白被单上的、仿佛再也无力动弹的手，怎么都拒绝不了。手里捧着的热茶的温度透过光滑的玻璃杯隐隐传递到她的指尖，如粗糙隐晦的安抚，她低下头，眼里被蒸汽氲得一片湿润，最终只能发出如叹息的只言片语，“小鸟，你太温柔。”
九个人，少了一个人都不行，自己的后辈面临着终身残疾的可能性，绚濑绘里没办法坐视不管，于是在第三天早晨她来到音乃木板学院，推开理事长办公室的大门。
“您就打算这样放任她？”她站在巨大的办公桌前，忍不住直接表态。
“绘里，”女人叹了口气，“没有那么简单。”
“她已经不能继续做服装设计。”她紧握着的拳头述说着她的心情，“她的双手被砸成那样——”声音忽然哽咽住了，她低下头闭着眼不想让眼泪流出。太过讽刺，被曾经最最热爱的东西害得遍体鳞伤，到这一步甚至连向梦想努力的权利都失去了，她不敢去想象小鸟的心情。
坐在对面的女人朝她递来纸巾，“舞台坍塌的意外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当初是那孩子自己提出要帮忙搭建。”语气停顿了一下，“那孩子缺乏主见，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固执，也是最固执的一次，她想留下来，不想去任何地方。”
绘里沉默了。
“她做出了非如此不可的决定，我——”
“她很痛苦！”绘里几乎是有些无礼地打断未完的话。
她很痛苦。没有人看见她在病房里睁着眼日日夜夜枯坐，然后蜷缩在被子里昏昏睡去。没有人看见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张开五指只是徒劳。没有人看见她在理疗失败的时候崩溃地哭喊，把头埋在颤抖的手臂上，仿佛这样就能对荒谬的命运提出控诉。没有人看见她不经意间看见设计杂志时情绪失控的绝望——
绚濑绘里突然觉得人是那么脆弱又渺小，上帝挑一挑眉他们就得步入刀山火海，所有的梦想和人生目标被瞬间撕裂、毁灭、贱卖，然后变成一纸空谈。
“对不起，绘里。”绘里猛地抬头，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的母亲，“我实在是，实在是做不到……做不到剥夺她剩得不多的支撑和快乐。”
0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