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守口如瓶

病人对着健康者露出的微笑，更多地是一种安慰，既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生怕一个不经意间的哭泣就会毁掉现在的气氛，让大家都陷入尴尬的境地。

而林笙的笑容更像是一种怜悯，“哎呀你们不用费劲来安慰我啦我好得很”、“反正哭哭啼啼的大家都难受所以我就笑笑呗”，对于她的病，她本人反而表现出了事不关己的无谓。

顾襄推开病房的门时，林笙正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大片的绿色，她便想看往更远的地方。

这是顾时时常在她耳边唠叨的事情：“每隔十几分钟给我抬头看看窗外，电脑桌面换个柔和点的颜色，这么看着你眼睛不难受？”

她被念叨烦了就反驳：“我又不是成天盯着桌面！”

顾时一点也没准备放弃：“我每次进来的时候你都盯着桌面。”

林笙立刻就乖乖换掉了桌面壁纸，生怕顾时往下深究，调出任务管理器找到那个还没来得及完全关掉的监视器进程。

顾襄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她床边，从包里拿出她要的耳机。

“谢了。”她从枕头里摸出私藏的itouch，摸索了几下才把耳机给插进去，“我都要无聊死了。”

林笙的脑子是闲不下来的，要她发呆比杀了她还痛苦，但现在她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看书和用电子产品，唯一能做的事情真的就是坐在这里发呆。

视力一天天地衰减下去，床头的那几本书成了摆设，林笙又不许别人碰，于是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要不我读给你听？”顾襄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那本书。听歌对于林笙来说还是不足以消磨全部的时光，从她的手指不耐烦地在床边敲来敲去就能看出。

“不难为你了。”林笙困倦地半闭着眼睛，“你要有空还不如陪我聊聊天。”

“也对，平常都是……”顾襄自觉失言，她很不自然地把后半句“顾时读给你听”给咽了下去，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带手机了么？”林笙突兀地问她。

“带了，但是……”顾襄的手停在口袋边上。

“怕什么，我这里又没有电磁设备。”林笙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小小的SIM卡，换到了顾襄递过来的手机里，“本来也有时间限制的，我不会说太久。”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林笙不安地舔着嘴唇，明知道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自己，却还是害怕身在医院的事实会被发现，她尽量坐直了身体，不让任何病重的讯息从语气中透露出去。

“喂？”在听到顾时声音的刹那，林笙下意识地抓紧了顾襄的手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语气和从前一样，不流露出太多的不舍和留恋。

此时看着窗外，正能看见太阳一点点被云层遮盖，没有开灯的病房也随之暗了下来，林笙和顾时说着琐事，漆黑的双眼看向空中的某个点。顾襄看得出来，她在动摇。她以为听见顾时的声音会让自己安下心来，谁曾想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她反而更加动摇。

她眼中许久不见的、名为希望的光芒，似乎又一次闪烁。

“姐姐……”林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紧握着顾襄手腕的五指松弛下来，好像卸下了压在心上的重担，“我，可能会死。”

手机上的倒计时恰好在她漫长的犹豫过后归零。

林笙扔下手机，躺倒在床上。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自私。我知道你会很痛苦，我知道你讨厌这样的无能为力。但是，你还是，陪在我身边吧。

林笙扭过头看了一眼病房的门，对顾襄说：“其实我特别怕死。只有活着，我才能这样对她任性，安心地等着她来找我。”

顾襄想起她昨天下午来这里的时候，顾里和林萧都在，林萧知道林笙怕烫，保温桶里的鸡汤一勺勺给吹冷了喂到她嘴边，林笙还抱怨着盐放少了。顾里探过身看她眼白里的血丝，摸了摸她消瘦下去的面颊：“盐放多了对身体不好。”

后来在走廊里，顾襄听见顾里对南湘说：“你去陪一会儿林萧和林笙，我出去走走。”

身为她多年的好友兼弟妹，南湘知道顾里为什么不肯在病房里多待，她即使要哭要伤心，也不能当着林萧和林笙的面。顾里就如同承重墙上最坚强的那块砖，一旦她也开始悲观，就没人能再继续坚强了。

所以她不能哭。

林萧也明白这一点，她只是用嘴型无声地问了南湘一句“顾里没事吧？”，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还是若无其事地给林笙吹冷下一勺汤。

“顾时？”二十年前的高中宿舍里，林萧伸手在接完电话就开始发呆的顾时面前晃了晃。

南湘和唐宛如一个去了操场一个去了艺术楼，顾里被老师叫去帮忙，宿舍里只剩下林萧和顾时两个人，于是就气氛融洽地坐在桌前聊天。聊到一半，铃声响起，两个人放在桌上的手机都安安静静，顾时这才翻了翻口袋，抱歉地说：“我接个电话，是我妹妹。”

听到了时间结束之际的那最后一句话，顾时呆住了。她知道，妹妹不是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人，那种语气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该有的。

“林萧，下午帮我带个假，晚上我不一定回来，你们不用担心我。”她说着就跑出门去，连桌上的那个手机都忘了拿。

林萧无意间瞥到了被顾时丢在桌上的那个手机，由于午后的光线原因她只能看到屏幕上一个模糊的轮廓，刚想凑过去细看，屏幕已经自动熄灭了。

四下无人之时，人类本能的好奇心战胜了理智，林萧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按了一下手机的上方的唤醒按钮。

果然进入的是输入密码的界面。

怀着“万一猜对了呢”这样的心情，林萧用颤抖的手输入了0818四个数字。

只是看一下壁纸而已。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然后立刻关掉。

密码错误的提示弹出时，林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陷入了更加惶惑的不安中。

即使是无意间的一眼，她也几乎可以确定，顾时手机屏幕上的那个人，是顾里。

从来就只是因为顾里的再三辩解而压在内心深处的不信任，终于还是爆发了。

但就在此时，一阵风从没关好的阳台门里吹进来，林萧打了个冷战，刚才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下来。她轻轻把手机放回原来的位置，闭上眼睛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相信顾里，你不了解顾时你还不了解顾里吗？你怎么能怀疑她？”

可惜，这世上所有事物都会被时间冲淡，唯独嫉妒，是随着时间而不断在心中滋长的。

顾时越是信任林萧，越是对林萧毫无保留，林萧就越能察觉到自己的卑劣。

“林萧，你也不想想看，顾里凭什么喜欢你？”她心中的黑暗面慢慢地开始扩张，“她只是习惯了你在身边，在你的蒙骗下以为只有在你这里能找到温暖。如果能触碰到阳光，谁会傻到握住一根蜡烛，冒着被烛泪灼伤的危险，就只为了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光明和温度？”

顾时就如同阳光般灿烂。而你只是角落里，不起眼的红烛，只是没有阳光灯光时，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不行，不能在顾里面前表现出来。林萧站起身，想了点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赶紧往教室跑。

除了林萧，没有人知道午后的宿舍里发生了什么。顾里所看见的林萧还是是满面笑容的，这笑容自然是发自真心，然而心底的那根肉刺，别人也许看不到，却是真切地扎在那里，无意间触及到了，便是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