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飞蛾
林笙对于死亡最初的认知，来自于窗外的一只飞蛾。
她刚开始学会怎样躲过妈妈和姐姐的视线，偷偷开着床头的一盏小夜灯熬夜，而最害怕的不是熬夜玩电脑会被发现，而是一只被夜深人静时的灯光吸引来的飞蛾。
它就在纱窗外扑扇着翅膀，一次次地撞过来，翅膀刮在纱网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林笙的动作忽然僵住了，她坐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只蛾子。正因为心里害怕，所以才要死死盯着，生怕下一个瞬间纱窗的边缘多出一个漏洞，它就会趁机钻进来……钻进来又怎么样呢？它又不咬人，又干不了什么，但林笙就是害怕。
不能叫别人来帮忙，也不能直接面对它，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地想着：它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就这么钻进来了？
就像现在这样。林笙想着。
死亡就是窗外的那只飞蛾，你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但你束手无策，你只能看着它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徘徊，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无非是它徘徊着，似要靠近。
即使是在顾里和林萧面前，林笙也不让自己表现出这样的恐惧来。她努力地装出一副乐观的样子，脸上始终挂着那么点笑容，不抱怨种类越来越多的药物，也不抱怨日渐消瘦的身体不堪承受的剧痛。
在顾襄和南湘面前她是另一副样子，就像是要把强装欢乐的那些力气全部给补回来，林笙几乎总是处于不安定的浅眠中，时不时说出几个破碎的字句，全是与混乱的梦境有关。
顾时能看到的，是林笙真正的情绪。
她还记得那天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林笙靠坐在床上，失了血色的双唇勾起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弧度：“顾里都和你说了吧？”
顾时沉默地走过去，抱住了林笙。
再次被顾时的气息包围住的林笙意识到，她其实一直都没有那么坚强。
“姐姐……”林笙哽咽着说出了最为真实的想法，“我不想死……”
直到怀中的抽泣声渐渐停息，顾时才揉揉她的头发，用平缓又笃定的语调告诉她：“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字眼太沉重了，你怎么背负得起。
这是姐妹两人的对话中，唯一一次提到死亡。
之后的日子里，顾时更多地只是静静地陪在林笙身旁，偶尔会拿起床头柜上的书，给她读她最喜欢的段落，就像以前两个人独处的那些午后，安静且温馨。
然而一旦注意到林笙日渐虚弱的身体，这温馨，就成了一种无言诉说的悲怆。
她们很有默契地对以后的事情绝口不提，只尽力地去抓住尚未阴阳两隔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天早上林笙睁开眼睛，视线却仍是一片昏暗，她困惑地揉了揉眼睛，直到那最后一束光也黯淡了下去，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顾时一直睡在她身边，她凭着触觉和听觉也能感知到这一点。顾时的体温、呼吸的频率和身上独有的气息，都是她最为熟悉的事物。
自从那天得知了手术的成功率，林笙对于生死的执念，已经越来越淡泊。或者说她想通了，要用剩余的生命来想着死亡，实在是一种浪费。
但她也学会了知足。
像这样经历一场无梦的酣睡，在顾时的怀抱中醒来，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哪怕睁开眼睛之后，她就再也看不见了。林笙忽然有些庆幸，昨天晚上睡前，这双眼睛最后看见的景象，是顾时带着倦意又努力露出温柔笑容的脸庞。
于是她再次提起了关于死亡的话题。
“你说，我下辈子会是个怎样的人？”她的手指在顾时的掌心里打转，因为失明而更加敏锐的触觉能清晰地感受到掌纹的纹路，“老天爷欠我太多了，总得让我投个好胎。”
“可是，我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办？”林笙停了下来，凭着感觉靠在了顾时怀中，“想我几年，也就差不多了吧，剩下几十年你还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活人总要把死人忘掉的，我知道。”
“阿笙……”
顾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笙虽然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习惯性地扭过头：“姐姐，你是不是趁我睡着偷偷跑出去哭了？你嗓子都哑了。”
“明天就是动手术的日子了。”顾时喃喃地说道。
如同一个得知了刑期的囚犯，林笙没能再开出半个调节气氛的玩笑来，她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玩笑话在顾时听来意味着什么。
“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不准放弃。”
就像火中的那只飞蛾。薄薄的翅膀颤抖着、颤抖着不肯相信事实，直至最后，燃烧殆尽。
顾里已经按下了病房的门把手，却还是轻轻地松开，转过身对林萧说：“最后一个晚上了。”
医院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迎接着新生命的到来，也将亡者送往归处，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就好像踩上了生死的分界线，平时说着“人定胜天”的人在疾病面前败下阵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好好道别。
时钟的滴答声回响着，在顾里和林萧听来，这就是她们的二女儿生命的倒计时，她能否活下来，全看明天的手术结果。
“她会活下来的。”顾里不知道这句话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坐在身旁的林萧。
林萧抬起头，隔着磨砂玻璃能看见病房里的灯灭了下来，林笙大概是睡着了，顾时坐在窗边，大概和她们一样，屏息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这也许就是，林笙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了。
“明天手术结束之后，你看好顾时，然后其他的，由我来解决。”顾里压低了声音嘱咐，“放心，我都做好准备了……无论，结果是哪一种。”
即使是最为沉重的悲痛，也无法让时间的脚步放缓，决定生死的时刻，在所有一夜未眠的人的注视下，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