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彼岸

“我以为，我生命最初的那一年，已经是我们分离最长的时间。现在看来，这个时间，从现在开始，直到我死的那一天，都要被无限地往后延长了。”

顾时站在那里，黑色的裙袂随风摆动，她语调平缓，视线停留在远方的地平线，似乎在寻觅什么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淡然的样子让人想不到，她是在为一场葬礼致悼词。

她从台上走下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等在台边的顾里伸手扶了她一把，然后递过一束迷迭香。

这束花最后由顾时亲自献上，她俯身时头发垂落下来遮挡住了表情，顾襄眯了眯眼睛，莫名地觉得这个场景看上去是这么眼熟——但这分明是她出生以来参加的第一场葬礼。

“要是林笙还在，肯定会说，果然我是坏事做多了，连老天爷都不为了我哭，居然是个晴天。”顾襄低声地自言自语。

顾家的二女儿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还好在顾里的施压之下，媒体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任凭全上海的报纸上登满了讣告，这场葬礼仍是不受打扰。

看一个人是否真正讨人喜欢，最好的方法可能就是看她葬礼上的景象。不说本来就是红着眼睛来参加葬礼的亲人们，就连以冷酷无情著称的顾延盛也掉了几滴眼泪。

唯一一个保持着冷静的人，竟然是顾时。

致悼词、献花、看着棺木下葬，整个过程中，顾襄从她身上看不出丝毫应有的痛苦来。

顾襄甚至怀疑，在得知林笙的病情之后，颤抖着缩在墙角，哭得像个孩子的人是不是顾时？

直至离去时，那双眼眸仍是清澈且宁静的，只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眼底大团的悲伤似乎随时会涌上来，冲破平静的伪装。像是染进了一团浓墨，那粘稠的凄怆被深埋其中，在顾襄的一个恍神过后，就连这能被人所察觉的悲伤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抓不到任何情绪的空洞。

就好像这不是她妹妹的葬礼。就好像她可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直到目送顾时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以外，顾襄这才想起，今天的顾时，看上去像极了林笙。

今天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冰冷刺骨。

在得知林笙死讯的那一刻，顾时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迅速地塌陷了下来，她不想哭，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溢满了痛楚，反而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这之后，她就陷入了儿时常有的臆想。

生命到底是什么？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肉块、内脏、血管堆叠起来的东西，本质上来说是无法历数的细胞组成的生物，如果有一天，人类能创造出这些零件，把它们精确地组合到一起，是不是也就创造出了生命？

所以顾时认为，真正决定生命存在的，也许是栖宿在肉体中的灵魂——也许是林笙的某片魂魄贪恋人世的温暖，不愿去往冰冷的彼岸，所以选择躲藏在了顾时心里，填补起了那个随着林笙的离去而产生的空缺。

顾时将自己完全沉在浴缸的水中，第一次地，理解了林笙的感受。与干燥的氧气隔绝的这片地方，无比地安然，她有种停止呼吸，就这么淹溺于水中的冲动。

“姐姐。”耳边响起的分明是她以为她再也听不到的呼唤，顾时在水中睁开眼睛，忍着强烈的不适感，看见了林笙的身影。

然而当手指触及的瞬间她便明白，这不过是她将要溺水之际看见的幻象。

顾时猛地浮上水面，她咳嗽着，在眼前自欺欺人的幻象完全消失之后，终于愿意承认，林笙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是啊，顾时，你早该承认了。从那时起，你就不再是某人的姐姐，也不再拥有保护她的能力。无论你再怎么挣扎，也填补不起死亡划下的鸿沟。

但即使被逼入绝境，深知抵抗无用，人还是会本能般地与命运抗争。

顾时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把自己埋进了水里。

“阿笙……”这次那个幻影并没有在被她触碰到的刹那消失，而是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和真实的林笙一样明艳动人。

顾时几乎动用了全部的理智，才让自己松开林笙的手，回到水面之上。

她擦干身体和头发的时候想到，如果她和林笙是一对双胞胎呢？林笙死了，她能不能代替林笙活下去？当然可以。她了解林笙一切的习惯，只要外貌上没有区别，就没有人可以戳穿她，她可以坦然地对所有人宣布，那个躺在棺木中，被土壤所掩埋了却一生的人，是顾时，而这个还活在世间，还可以享受接下来几十年生命的人，是林笙。

她又想起了今天那束花捧在手里的感觉，沉甸甸的。

迷迭香的花语是回忆：你给我的承诺我不会忘记，请你永远留住对我的爱，思念我、回想我。

所以顾里才选了迷迭香让她献在坟前，那个心里好强得要命的林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会被人遗忘，被她最在乎的人们遗忘吧。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我们应该很相像才对啊。那样即使你走了，我也可以代替你，把剩余的路走下去。

当失魂落魄的顾时走出浴室回到房间时，客厅里的林萧不安地推了推顾里：“还不告诉她吗？”

“我估计她现在也不怎么清醒，我说了她也听不进去。你注意着点，别让她出事就好。”顾里不无担忧地看了顾时的房间一眼，“就快结束了。”

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今天下葬的不过是一具空棺。

顾里和林萧。

然而这世上有三个人坚信，林笙从未真正离去。

顾里、林萧，和顾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