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标题

作者:虚妄
更新时间:2014-11-22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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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园田海未起身把还挂在南小鸟耳朵上的耳机小心地取下装进盒子里,为睡着的人把被子整理得好了一些,关上了灯。背后的敲门声适时地响起。下午四点,或许是医生护士来例行巡查,她走上前去开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表情僵了一下,门口的外国卷发女人笑着对她招了招手,她的脸色却依然不太好看。“Brittany?”

作为工作伙伴,园田海未不得不承认Brittany是很好的搭档,头脑聪慧,巧舌如簧,行动力强,办事效率高,几乎所有人都觉得Brittany和她是搭档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说好听点是互补,难听点就是争锋相对。园田海未知道,这个女人身上总有股令她不太喜欢的挥之不去的味道。园田海未察觉到Brittany的视线悄悄地向房内探查,随即不太客气地上前一步,带上了门,把屋内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Brittany被她这样一丝不苟的举动逗得大笑起来,一手搭上园田海未的肩膀,固执地要去天台。

“你怎么来了?”她说话一向礼貌,但是这一句分明像是责问。Brittany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回过头来笑得如一朵水莲,指间夹着与她丝毫不相称的seven star,那样熏人眼睛的呛劲的烟,她递过来一支,园田海未没有接,只是皱着眉看她。

“这是犯法。”

“园田,你还是这么无趣。”她笑着把烟收回盒子里,耸了耸肩。园田海未望着她,从以前开始她不能理解Brittany究竟是如何做到一边大声扬言着用法律为所有无辜的人讨还公正一边肆无忌惮地跨越道德原则,也不知道Brittany这样的人究竟是为什么会选择律师这条路。

“你怎么在这里?”园田海未又问了一遍,语气不急不缓。“我的未婚夫车祸,去世了。”

震耳欲聋。园田海未不可置信地看向她。Brittany翘着一条腿,脚尖挂着高跟鞋,调皮地前后晃动,美式口音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其妙的带上一种妖媚,而她的脸却在烟雾缭绕缠绵中逐渐地实在起来。那根燃烧的seven star仿佛不是香烟,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车在高速公路上翻车,当场死亡。”Brittany的眼里显出一种冷漠的神色,只是眨了一下,宝石蓝的眸子就变得晶莹细腻,“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真是可惜。”“抱歉。”

Brittany眯起眼笑,轻快的语气里仿佛没有半分的惋惜,却又像毫无缘由地自我保护般地转移了话题,“今天下午看见你所以来打个招呼,你受伤了?”“不是,我是来探病的。”

“哦——探病啊,是朋友吗?”园田海未不喜欢Brittany这样套话的语气,也不喜欢这样轻佻的气氛,在她的人际关系中Brittany是唯一一个肆无忌惮卖弄说话技巧的人。“肌腱神经受损,我来照顾她。”

Brittany摇晃的双腿停顿了一下,“这样啊,治疗还顺利吗?”

“还在观察期,晚上有具体的诊断报告,顺利的话可以开始物理治疗。”她语气不算温和,一部分是因为Brittany风轻云淡的语气,虽然她知道面前的人没有幸灾乐祸的恶意,但是她还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对南小鸟的遭遇抱着这样的态度。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她深知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成为决定痊愈与否的至关重要的时间,在这个期间内,一切都是未知数。

Brittany呼出几个烟圈,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基本不可能完全痊愈的吧。”

“会痊愈的。”

“园田……”Brittany有些不解地看向园田海未,“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一直不见好转,肌肉就会萎缩,”她伸出手,一双眼睛紧盯着骨骼分明的手背,张开五指,又慢慢合拢,“最后就会瘫痪。”

“绝对会痊愈的。”

Brittany微微惊讶地看着她,那张脸有点熬夜过度的苍白,适度的憔悴,一片安稳的明净,那么绝对的话语,那么温柔的眼神,好像并不是强词夺理也不是自欺欺人,只是在陈述一件本就存在的不容置疑的事实。

“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个理想主义者。”Brittany忽然笑出了声,“我真羡慕你,园田,一直以来都是。”她弹去些烟灰,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以那样的姿态活着,总觉得你追逐的东西非常清晰又透彻,定下目标,确立路径,就这么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好像永远都不会疲倦。”

“我不理解,我无法去理解你,我的身边总有一大群不相关的人,而你就只是站在角落里面做着你自己的事情。我搞不懂你是在害怕失去什么东西,还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Brittany停住了片刻,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汹涌而出,“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们不会失去的。”

“曾经我的法律系老师告诉我,律师是可以改变别人命运的人,当人面临着被剥夺一切权利的时候,律师是唯一的拯救者。动听的谎言。”她隐隐地笑了一下,“人本身就脆弱,折腾得多了就垮了,裂成碎片之后怎么都拼不回来,那就稀薄的存在就好了。”

她撑着下巴,把燃尽的烟头细心地摁熄在天台上,丢进了垃圾桶,闪着暗红色光芒的烟头在空中留下一道萤火虫飞过一般的痕迹。


Brittany跟着园田海未走进病房,床上的人似乎刚醒来,看见她之后微笑着用娴熟的英语给她打了个招呼,“你好。”

Brittany望着她的笑怔了怔,“我……”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园田海未,“是园田的同事。”总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叫我Brittany。”“我是南小鸟,很高兴认识你。”

一旁站着的园田海未绕过浑身不自在的Brittany,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用日语问道,“要不要看电影?”南小鸟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半晌才应道,“啊、嗯……好啊。”她用的也是日语。

Brittany站在她们不远处,看着园田海未帮南小鸟垫上两个枕头,小桌子摆好,电脑屏幕调到合适的角度,一边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感觉整个过程她就像个透明人,被一堵无形的墙排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回想起第一次跟园田海未碰面的场景,是在日本的一场审判上,当时的Brittany还是个刚出道的无名小卒,本打算用那个案子做研究资料,低头记录的时候忽然听见几句铿锵有力的质问。

“请问你曾经跟Danny先生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吗?”“我跟他只是关系很好的朋……”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曾经跟他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吗?”“我跟他只是朋友!我们——”

“你曾经跟他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吗!”

身边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Brittany微微坐直身子,终于透过层层人墙望见那个背对着她的女人。声音力道很足,势头恰好压住企图逃避话题的证人,适当打断,礼仪到位,很勇敢——不,应该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气势。她就这样紧紧凝视着那个女人,忘记了手中的笔,一直到掌声停止人群散去,那个人开始收拾东西——

“等等!”她站起身两三步跨到最前排,那个人的身影顿住,慢慢转过来看她。“我是,是,Brittany,美国人。”那时候她的日语糟得不堪入目,连带着比划外加英语总算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微微弯腰鞠躬,朝Brittany伸出一只手,“您好,我是园田海未。”标准的美式发音,Brittany咂舌地盯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一直在研究这个案子……希望能和你做朋友,你很值得我学习,还有,你的辩论能力非常棒——如果可以,未来能跟你一起合作吗?”她语无伦次地说起来,兴奋地握住园田海未的手。

那时候她天真得像个白痴,没有经过太多挫折的她人生一帆风顺,于是一辈子都幸运过头的弊端开始逐渐展露出来。她开始接触一系列的内幕、黑暗、潜规则,变得开始吸烟解闷,变得学会了巧妙地说话,从一开始地经常揪着园田海未谈话,彼此交流意见,到后来的对园田海未的行为的不解,反对,沉默,懒得争辩,无奈接受。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园田海未第一个成功案子的庆功宴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次法庭上类似背水一战的果决。

在外人眼里园田海未不爱说话,于是被人们曲解为冷漠和高傲,但是她知道园田海未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并不是故意去塑造那样的形象。园田海未不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记者询问尖锐的问题她从来是委婉回答。有人公然对她发表不满她从来是不作公然回击。一次美国大学的实习生来她的工作室录制她的演说,中途不小心删掉了长达二十分钟的录像,然而当实习生苦恼得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她拿起水杯啜了一口,语气平静地说,“我觉得我的稿子开头部分需要修改,可以重头再来一遍吗,非常抱歉耽误各位时间。”于是她一人揽下所有的谴责和不满,好像她本来就想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谁。

别人只是看见她身上美丽的光环,引来无数羡慕活嫉妒的眼光。光环太过耀眼,以至于掩盖住所有的辛苦疼痛晦涩,光芒四射地走在所有人的前头只留下个光秃秃的背影,平静无波的面孔的下面谁都不知道有多少无人问津的伤痛。

Brittany知道对园田海未评价都是褒贬不一的,然而每次她看见冷血、机械等一系列词汇出现在有关园田海未的报道上时,她就想大声告诉全世界的人,园田海未会因为一些跨线话题而脸红,会因为周围的人放纵过度而像个临时保姆一样念叨,会因为照顾别人的感受而时常牺牲自己。园田海未其实是个多么多么温柔的人。


“……Brittany小姐?”“嗯——咦?”她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勉强笑了一下。

“过来坐吧,您站在那里很久了。”南小鸟抬起手,指了指椅子,今天她已经能比较自如地控制小臂了。“啊,谢谢,园田呢?”南小鸟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您刚才走神了吧,海未她去买水了,应该刚才说过。”

Brittany尴尬地拉开椅子坐下,“我是Brittany。”“刚才就已经介绍过了。”这让Brittany更觉得尴尬了,只是看着南小鸟朝她露出的笑容稍微感觉放松了一些,视线开始四处游离,无意间瞥见果盘里切得整整齐齐的去皮水果,她的喉间缓缓地吐出几个字,“真是温柔……”

南小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果盘里的东西随即反应过来,于是眼里透露出很温和很温和的神采,“是啊,海未的确是个很温柔的人。”


南小鸟记得园田海未第一次从法国失败而归时候在电话里只是轻轻浅浅地用几个模糊词打发了所有询问情况的人,类似于“没事”、“还有下次”、“很好”。南小鸟知道并非如此,园田海未的努力辛酸彻夜未眠辗转反侧她都看在眼里。

于是在三月十五日,园田海未回国的那天,同时也是园田海未的生日那天,她偷偷地溜出医院去订了一个蛋糕,只身一人抱着一个大蛋糕半夜三更跑去了机场,从晚上九点开始等候那人归来。那是她的手刚刚能够独立活动的第一天,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去,她不得不把蛋糕拿起又放下,因为仅仅是二十分钟那样的重量她就必须用全力去支撑。

机场的人终于全部散去,一片荒芜中她看见园田海未从出口步伐疲倦地走了出来,于是熟练地把一切设置好,那一刻她清楚地看见园田海未眼睛里的诧异、感动、还有未燃尽的火焰。“如果是海未,就一定可以实现。”

她知道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这样的承诺说得就像是自己会永远陪着她似的。然而,她又清楚地感觉到这双安抚着园田海未的包裹在长袖衣衫下的手在隐隐颤抖。

说得是那么一丝不苟,仿佛真的能成真。



06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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