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裂痕
“三天,我才离开王国三天,”艾莎目光冷峻地环顾大殿,“就出了这么多事?里德死了,汉斯残了。简直还不如去厨房找个杂工来管事。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白的,索尔?”
王子们全都站得笔直,低头聆听训示。索尔也回归队列,站到原本位置上,不复高踞王座的威风。艾莎又坐回了王座上,安娜立在她右手,正如几天前立于索尔身侧一般。只不过这一次,她旁观着庭议进行,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在那一切发生之后——也可能是因为她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不去想那一切——安娜很乐意看索尔得到应有的惩罚。
索尔迈步出列,抬起头准备对答。见他神色淡然,面对斥责仍是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安娜强忍着才没撇嘴。
“陛下,”索尔弯腰鞠了一躬,“若非有人从中作梗,我本可以更有作为。如陛下准许,我愿私下向您解释。”
“你觉得自己有权向我提要求吗?”艾莎问道。她攥紧了扶手,直攥到指节都变成青白的颜色,然后倾身向前,无意间释出一股寒气,让王座室内的温度骤降了几度。白霜覆过窗棂,就连头顶枝状吊灯的尖端都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冰花。
“是请求。”索尔更正道,“恕我冒昧,我相信这样对陛下更好。”
转瞬之间,冰雪消融。
“是嘛?”艾莎像是有了点兴趣。
安娜从眼角瞥向艾莎,只见她双眼半合歪头打量着索尔,脸色突然平静得惊人,透出种近乎慵懒的味道。她先前的怒火就这么消失了。艾莎举止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让安娜莫名想起什么人来,虽然她一时间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终于,艾莎往后一靠倚进王座里,把手轻轻一挥,遣退了其他几位王子。奇怪的是,阿列克半屈膝盖似乎要转身离去,却晃了一下随即止步。其他人从他身侧鱼贯而出,而他只是立在原地,并不理会他们注视的目光。
等到只剩下他们四个人时,艾莎开口道:“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白的,阿列克?”
阿列克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前栽倒,安娜这才看出地面上有半圈冰痕,毫无疑问,他的靴底刚才是被这些冰冻住了。阿列克用指尖在地上撑了一下,才逃过五体投地的命运。索尔重新在一旁站好,低头盯着阿列克,嘴角露出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等等!为什么你要问阿列克?”安娜说。“那索尔呢?”
“索尔已经向我做过报告了。”艾莎一边应着,一边转向安娜,眼里看不出表情,“我们演这一出只是想给你们留点面子,安娜。”
“行啊,索尔。”阿列克嘀咕了一句,直起腰板抬眼望向艾莎。
“留点面子?”安娜走近艾莎,可艾莎脸上仍像戴了面具一样,毫无变化。面对那冰冷得叫人难受的表情,安娜不由停下了脚步。“你在说什么啊?”
“里德和汉斯的遭遇都可能和阿列克有关,更重要的是,可能和你有关。”艾莎嘴上说着,目光却再次落在阿列克身上,躲开了安娜的眼睛,“索尔的做法无可指摘。你为什么不听他指示?”
“他想软禁我!”安娜大叫。
“他显然有充分理由。”艾莎反驳道。她攥住王座扶手,像是在竭力朝前看,但她很快就转身紧盯着安娜。“看看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吧。要是你乖乖留在城堡里,也不会身陷险境。你差点就没命了!”
难以置信。艾莎居然站在了索尔那边。艾莎认同了索尔对她的软禁,好像那样就能保证她安全似的。殊不知她第一次遇见巫师就是在城堡里。从艾莎离开的那一刻起,她无论身在何处,都已是危机重重,把她关起来根本于事无补。但她保持着缄默。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跟艾莎说话,什么都不想说。
“好吧,是我让自己身陷险境。可解除阿列克的职务又算怎么回事?”安娜问道,“要是有卫兵跟我们同行,事情本来会简单得多——”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这么做也是想帮阿列克的忙,”索尔打断她,“携一队卫兵同行只会增加调查难度,巫师得知阿列克失势,会更有安全感,也就更有可能因自负而留下证据。”
“根本是一派——”
“够了,安娜。”艾莎静静地说。安娜把话咽回了喉咙里,不知道自己更气的是索尔还是艾莎。
艾莎就算注意到了她的不悦,也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反而直视着她。两人四目相对,在那一瞬,仅仅是一瞬,某种情绪在两人间流转而过。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但在那一瞬,安娜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那一瞬就这样过去。安娜抛开念头,望向一旁。艾莎也收回视线,俯视着候在阶下的两位王子,当她再开口时,嗓音如此尖刻,仿佛完全变了个人。“那么开始吧,阿列克。报告情况。”
“当着索尔的面?”阿列克问道。
“我信任索尔。不管你们发现了什么,索尔都可以听。”
安娜绷紧了下巴,才没尖叫出声。
阿列克遵照艾莎的命令,从她离开那天讲起,报告了他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阿勒万,日志本,失踪人口报告,周边走访情况,最后是发现那个闲置货栈的地下室。说到他们受影子阻隔和安娜分开后,阿列克停住了。接着安娜才想起来——阿列克既不知道圣骨匣,也不知道她和巫师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应该私下跟你说剩下的事。”安娜说。
“如你所愿。”艾莎说,“索尔,你去看看奥列弗。”
阿列克和索尔退出大殿,索尔离开前还停下鞠了一躬。见艾莎总不对她开口,安娜清了清嗓子。如今只剩下她和艾莎,这阵沉默更叫人觉得压抑难耐。才过去三天而已。为什么她们的关系变得如此紧张?是她多想了吗?难道只有她觉得气氛尴尬?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艾莎问道。她起身摘下王冠,把它放在王座上,背对安娜朝高台另一端走去。她仰头望着枝形吊灯,覆在吊灯表面的冰层变成了片片冰刃。
“比平常要难开口。”安娜承认。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安娜长叹着,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我就是有些心烦。”
“所以我没吓到你,但是让你心烦了。”艾莎说。她回过身,这一次,她眼里柔和下来。她终于又变回了那个安娜所认识的艾莎,眼神不再强硬,嗓音也不再刻毒。仿佛风暴已经平息。当艾莎迈步走近,在她身旁坐下时,安娜心里暗自高兴。“我只是担心你。那时候我知道你有危险,却远在天边……”
“我知道。”安娜说。
艾莎拉起她的手细细端详,直到这时,安娜才想起自己的模样有多惨。她的皮肤被冻得又红又肿,双手更是因拼命挖掘废墟而伤痕累累。最后一点肾上腺素耗尽后,瘀伤的肿痛、骨骼的刺痛、肌肉的酸痛全都席卷而来。安娜眨眼看着艾莎拾起她的手,在她指背上印下一个吻。
“很抱歉我不在你身边。”艾莎低声絮语。
“你别无选择。”
“那就为我的言行道歉。”艾莎放下安娜的手,却依然低着头,用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我对你太生硬了,又没做解释。返程的时候,奥列弗袭击了我。所以我们刚重逢时,我一直在提防阿列克,担心他会有同样举动。”
“你是说……”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可能受到巫师控制,自身却毫无所觉。”艾莎道。
“但这么说的话,我也可能受到了控制。”安娜说。艾莎猛地抬起头来,神色虽显紧张,却并不——如她所说的——提防。安娜对此略感宽慰。“我、我在城堡里遇见过巫师。不是面对面,但我在脑海里听见了他的声音,然后我就晕倒了,我就是担心我可能什么地方有问题——”
“你没问题。”艾莎说得斩钉截铁。
“阿列克看过我的眼睛以后,也是这么说的。”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可你说过,那可能并不明显。那也可能潜伏一段时间才表现出来。”
“这一点我们俩谁都没法肯定,可现在不就是袭击我的最好时机吗?我在你身边毫无防备。”艾莎说,“你有我圣骨匣的一块碎片。也许是这一点保护了你。也许巫师也没法对你做什么。”
“可如果确实有问题呢?”
“那我会解决的。”
安娜把头靠在艾莎身上,合上双眼。她好想念这种感觉。有艾莎在身边,让她有种安全感。不管嘴上怎么说,她在过去三天里都度日如年,尽管她故作镇定,种种遭遇却一点点消磨着她的伪装,直到遇见巫师,直到汉斯出事,她的伪装彻底崩溃。现在艾莎终于回来了。安娜感觉到那股宜人的冰凉抵在她肌肤上,不同于冬季户外的严寒,仅仅是一缕微风,带着艾莎的气息。她能感觉到艾莎呼吸时胸口的起伏——
却感觉不到心跳。
“巫师也造了一个圣骨匣。”安娜话音刚落,就感觉艾莎绷紧了身子,“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马库斯就要他做了这件事,为的是让你能正确造出圣骨匣。他告诉我,他是你的原型样本。他说他的心正渐渐支离破碎。”
“他在撒谎,”艾莎说,“马库斯不会那么做的。”
“可是——”
艾莎退开一点,双手扶住安娜的肩,微微眯起眼来。“马库斯研究圣骨匣是为了守护南埃尔斯,但他一发现那方法太危险就放弃了,那是早在他找到我之前的事。巫师在撒谎。”
“想想吧,”安娜催促着,“你最终还是造了圣骨匣。如果他认为这太危险,那他为什么要教你怎么做?”
“马库斯从没要求我献出自己的心。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艾莎反驳道,“是我忽视了他的警告,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如何去感受——”
“你弄疼我了。”安娜嗫嚅着说。
艾莎正攥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安娜感觉本就瘀伤的皮肤阵阵疼痛。艾莎固有的冰冷气息向外辐射着,比平日里强了许多,以至凉爽的微风都变成了刺骨寒意。艾莎破天荒地第一次在安娜身边失控了。安娜刚一叫疼,她就松开了手,但她已经无意中伤害了她,这也是第一次。
“对不起。”艾莎立刻道。
“没关系。我没事。”安娜说。
艾莎又歪了歪脑袋,安娜心头一震,突然明白了这动作为什么让她觉得似曾相识。是巫师。之前他们交谈时,他也是这样打量着她。艾莎有许多相同的言行举止,安娜带着一丝惊骇想道。就像巫师一样,艾莎也曾怒气勃发又突然归于平静,在这两种极端情绪间轻松切换,自然得如同替换面具。甚至他们对发现自我的渴望,对身份认同的追寻,全都相似得可怕——
“我们好好休息吧,”艾莎说,“累了一整天了。”
“是啊,”安娜答道,“确实如此。”
安娜跟在艾莎身后,却不禁觉得被攥过的双肩阵阵幻痛,一路如影随形。
*
艾莎并非独一无二。我们俩都是无心之人。
安娜陡然惊醒,死死攥住床单,脸上直冒冷汗。她弯下腰,用手捂住嘴才没吐出来,只觉浑身发烫,酸软无力。她毫无必要地奋力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但仅仅这一个动作都很是艰难,她抬手时仿佛能感觉到空气的阻力。安娜深吸了几口气,努力镇定心神,然后举目四顾。
窗外夜色深沉。艾莎在她身侧静静睡着,或者说,她像往常一样安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全身静止,连呼吸都停住了。艾莎平日的呼吸是有意控制的产物,她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安娜感觉更舒服点。否则,艾莎早就不需要呼吸了。甚至睡眠对她也并非必要。安娜知道,艾莎从前只是每晚闭目养神几分钟,就算是睡过觉了。
艾莎静静沉睡着,如同尸体般纹丝不动,安娜看在眼里,又想起艾莎早已不再完整。
“我在想什么啊?”安娜低声呻吟。
你在拿我们俩相互比较。你觉得我们很相像,因为我们俩都是一类人,你现在只是看到了真相而已。
又是他的声音。如果可能的话,安娜一定已经尖叫起来,但她的下巴不受控制地锁紧了,那股力道推得她脑袋都往后一仰。她甚至没法扭头去看艾莎,只能从眼角瞥过去,但艾莎依然熟睡着,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一声阴郁的大笑打断了她的思绪,在她脑海中激荡着,有如空屋回响。
不要否认,安娜。正是否认让艾莎和我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你要引以为戒。别再否认事实。艾莎和我都是一样的。
安娜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想着巫师是错的,她并没有否认什么,艾莎和他全然不同。可那念头已经扎下了根。尽管安娜能列出艾莎和他的种种不同,但她也能想到他们的许多相近之处。早在从前,她就有过这样的念头,而如今,巫师阴森的低语在她耳旁萦绕不去,让她避无可避。
艾莎就像——
艾莎就像他一样。
“安娜!醒醒!”
安娜陡然惊醒,死死攥住床单,但这次她气喘吁吁地朝身侧望去,发现艾莎正担心地看着她。艾莎向她伸出手来。安娜一下缩到一旁。这次她嗓子倒没哑,放声尖叫起来。她一把拽起毯子,像屏障一样挡在两人之间,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向下一看,只见艾莎缓缓缩回了手,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对不起,”安娜说,“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睡吧。”艾莎说。
安娜睁大了眼睛。她刚对艾莎说了什么?真是太蠢了。艾莎决不会想听到她说这句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害怕你——”
“我懂。那只是个梦。晚安,安娜。”
她显然不懂。安娜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初见的那个艾莎,当时她刚到南埃尔斯,艾莎还在用彬彬有礼的外表隐藏自我。但现在情况更糟。那时候,艾莎只是态度疏离。而如今,她说起话来语调刻板,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嗓音死气沉沉。
艾莎背对着她躺回了床上,安娜只觉得嘴里阵阵发苦。
*
第二天安娜醒来时,艾莎已经不见了。
她并不惊讶。要是两人角色互换,安娜也不会想见她自己。想到可以避开昨晚那段糟糕对话的后果,她一方面多少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又无比希望艾莎留下来,给她好好道歉的机会。艾莎在床上给她留了张短笺,说自己必须去处理巫师造成的破坏。安娜寻思着像往常一样去艾莎的办公室找她,其实很容易,可那是在过去。而如今已是时过境迁。
她终究没有动身。
安娜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头开始隐隐作痛,不算很严重,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有如锤击。衬衣汗津津地贴在背上,头发也远不是平日起床时纠结蓬乱的样子,湿答答地粘着脸颊和额头。安娜费力地挪到盥洗室,往脸上泼了几捧水,从洗脸盆上抬起头,注视着镜中的倒影。她感觉好些了。算不上很好,但确实好些了。
从日常衣物中挑一身穿上后,安娜开始想念艾莎为她做的冰裙子。那条裙子被里德泼过红酒后,她只好把它换掉了,但她从失去它那一刻起,就深深怀念着它。虽然安娜估计它会有助于抵御冬季的寒风,但她怀念的并非它的防护效果。它是艾莎所赠的礼物,是她能重新学会控制自我,然后更进一步,重新学会体验情感的证明。
如果能再看到它,将是多么令人宽慰啊。
可安娜根本没有勇气要艾莎再做一条裙子。
考虑到艾莎正忙于工作,安娜觉得眼下最好还是别去打扰她,哪怕是去为昨晚的事道歉。安娜转而在城堡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她跑进配餐室,自己吃了早餐,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时间,随后想起埃德蒙有话找她谈。她现在就可以去找他。可他们上一次谈话感觉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埃德蒙曾是她在南埃尔斯最好的朋友,如今却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才不过两天时间,他们之间就多了太多太多的猜疑。
安娜呻吟一声,把脸埋进双掌间。她的人际关系真是一团糟。
但她还可以去找阿列克。
奇怪的是,他居然到现在都没来找她。以她对阿列克的了解,他早该冲过来问她一大堆问题,笨拙而直接地对她的健康和安全表示关心,根本不理会那些繁文缛节。他到哪儿去了?细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艾莎那天让他退下之后,对他有何处置。
安娜离开厨房,朝王子们的居所走去。休息室难得一见地连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走廊里都空荡荡的。也许是因为最近那些事吧。安娜走下那条联通十三个房间的熟悉走廊,发现这里也静得可怕。她一直走到第九间房,一看门口的情形,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列克房门口装上了一扇厚重的金属门,被奇怪的轮式装置层层叠叠地封锁着。安娜甚至看不出那装置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她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敲了敲门,只听一阵铿然回响,却不确定声音能否传到门的那头。
“……是谁?”
听见阿列克的回音,安娜松了口气,差点瘫坐在地上。“嗨、嗨!是我,安娜。还认识吧,一位没想过害你被关起来的朋友?”
“你终于学会敲门了。”阿列克说。安娜隐约听见他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嗯,你还好吗?”安娜话刚出口,自己就缩了一下。
“如你所见,正被软禁呢。”阿列克在那头用力拍打着铁门,哈哈大笑。笑声听上去很是勉强,他向来不擅长表演。“说起来我也是有过风光日子了。之前有机会的时候,真该教会你怎么撬锁。”
“我想这锁怕是没那么好撬。”安娜靠近打量着那扇丑陋的门。
“我开玩笑呢。你可别当真。”
安娜扭过头去,强忍住清嗓子的冲动。“当然不会。”
阿列克沉默片刻,安娜几乎以为他可能是睡着了,要么就是不愿再跟她交流。现在大概不是说话的时候。索尔下令把她关起来的时候,她可是恼火得很,可以想象这位和她性情相近的王子被软禁后有多气恼。阿列克是需要独处空间,还是需要有人陪伴?她左右为难。
“喂,”阿列克突然开了口,“你去看过汉斯吗?”
“……没有。”安娜说。
她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并非因为她不在意。正相反,她非常在意。把一切都怪在巫师头上很容易,可安妮心里明白,要不是她的疏忽,汉斯也不会伤得那么重。要是她去探访时,他仍在疼痛中煎熬,她该怎么办?要是她去探访时,他终于清醒过来,她又该说什么呢?
“我明白。”阿列克说,“我坐在这里想着该去看他,是挺轻松的。我被关起来了,不管有多想去,也不可能付诸实践。我不必真正面对他。可你……”
“我会去的。”安娜说,“我待会儿就去。”
“……那挺好。”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安娜用指节敲打着铁门,“这么对付你太小题大做了吧。别见怪,可你真没那么危险啊。你打算怎么办,用你的硬脑壳把门撞开吗?”
“哇,真是多谢提醒。”
“听了我的笑话,心情好点没?”
“我本来只是沮丧,”阿列克说,“现在听完简直想死。”
安娜呛了一下,但阿列克放声大笑,她听见门那头传来三下敲击声。她真心希望他不是真的在用脑袋撞门,但以她对他的了解,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就算看见他的脑袋破门而出,她也不会惊讶。赞叹是肯定的,但不会惊讶。
“艾莎肯定觉得我跟巫师是一伙的。”阿列克说。
“等等,什么?”安娜眯起眼睛。她肯定是听错了。
“想想也有道理,是我把你带给巫师的。我下了步臭棋。”阿列克哼哼着,安娜仿佛能看见他边说边耸肩的样子。
“那你怎么被关起来了?”
“我们搞砸了。不管巫师是谁,现在肯定正笑话我们呢。”阿列克叹息道,“更别提还有索尔,且不说他是不是有意帮助巫师,但他肯定有什么地方受了巫师影响。如今艾莎信任他更甚于信任我。这可不妙。”
恐怕也更甚于信任我,安娜心想。
“你去找汉斯吧,”阿列克说,“没必要担心我。”
“好吧。你可别发疯啊。”
安娜敲敲铁门,阿列克也在门那头回应着。她继续沿着走廊朝里走。虽说房间相互间隔颇大,不过阿列克在第九间,汉斯是第十三间,距离相对较近。不久安娜就到了汉斯门口,鼓起勇气敲敲门,等了三十秒都没有回音。她再敲一次,又等了三十秒。然后她敲了第三次。
“是我,安娜。你、你醒了吗?”
她把耳朵贴到门上,正好听见里面哐当一声巨响,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呻吟。安娜顾不上礼貌,夺门而入。汉斯整个人趴在房间那头的地板上,毯子缠了一身,一看就知道是从床上摔下来了。他往日一丝不苟的完美形象不见了,几缕乱发散落在额前,顶着一对黑眼圈,肤色苍白得有些病态,让安娜不大自在地想起已故的托比亚斯。
令她惊骇的是,汉斯拼命想用胳膊撑起身子,却再次摔在了地上。
她这才意识到,他再也不能走路了。
“汉斯!”安娜冲上前帮忙,将汉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半扛半扶地把他弄回床上,“你、你还好吗?你需不需要——?我是不是应该——?”
“没事!”汉斯挣开安娜的手,像是怕被她烫伤似的。安娜咽了口唾沫,退后一步,只听汉斯放缓了语调,重复道:“我没事。”
“好吧,”安娜喃喃道,“没、没事就好。”
汉斯抬起一只手,想把头发捋到后面,可不管他怎么折腾,那几绺碎发总是很快又落回额前。“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道歉。非常非常抱歉——”
“我跟你说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没什么可抱歉的。”汉斯苦笑一声,拍了拍腿,“为我抱歉的人有我自己就够了,拜托别再加人了。”
“你、你的腿是不是真的没机会……?”
“没机会了。压得太沉,也太久了。不过起码把腿给我留下了。要是照阿列克的法子,我大概要比现在更像残废了。”
“阿列克也是担心你。”安娜说。
汉斯绷紧下巴,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在下面袭击过他。他为什么要担心我?”
“因为你们是兄弟。”
“兄弟。”汉斯重复着,不屑得像吐掉什么脏东西似的,一直被巧妙掩饰的旧日仇恨,如火焰般在他眼里燃烧起来。但很快,他眼里的光就熄灭了。“要不是生在这个可悲的家庭,阿列克和我也许会……很亲近。”
“现在也不迟啊。”
汉斯嗤笑一声,张开双臂。“看看我,安娜。现在什么都迟了。我已经一无是处,只能像无用的累赘一样,坐在这里发霉。”
“这不是世界末日。”安娜说,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句无力的保证连她自己听来,都觉透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赶忙补救道:“你可以靠轮椅活动,或者拄拐杖,等你习惯以后——”
“为什么要救我?”汉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墙问道,安娜却无言以对,“现在你知道我都做过什么了。是我说服阿勒万刺杀艾莎,也是我说服托比亚斯把你引到塔楼。或者,更准确地说,”汉斯又是一声短促的苦笑,“我以为我做到了。其实我一直都被人耍了。我只是那怪物所操纵的傀儡,而我却被蒙在鼓里,自以为在为母亲复仇?”
“汉斯……”
“现在看看我!”汉斯掐着瘫痪的双腿,用的力道如此之大,他本该觉得疼痛,现在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只能让他更加愤怒。“我是个废物,和死人没两样。比死人更糟!尸体腐烂至少还能喂虫子,可你看看我。我只能没用地坐在这儿等死。就像棵天杀的植物一样栽在这里,我自以为完成的一切,全都是谎言!”
汉斯喘着气,呼吸又快又浅,丝毫无助于镇定心神。安娜默立原地,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虽然心知他最不想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可她不由得同情他。汉斯曾那么趾高气昂,野心勃勃。看到他如今双腿瘫痪、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真想对这不公平的世界怒吼。躺在那里的人本该是她,而不是汉斯。
“……这不是你的错。我应该谢谢你。”汉斯低声道,“在我做过的所有事里,最能让母亲为我骄傲的,大概就是救你。可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安娜。”
“我懂了。”安娜说。
她退出屋子,在身后掩上了门,假装没看见汉斯正望着窗外,望着那个他再也无法涉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