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06 (--蒼龍)
夕陽壓向暗沉的水面,天邊被抹成一片腥紅,雲彩像是正在燃燒。
海面蒸騰出的水氣貼上小腿,連風都溫溫熱熱的。
明明眼見和感受到的都是炎熱的景象,體內卻突然冒起一股深沉的寒意,讓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蒼龍,在發什麼呆?回去啦。」
「啊、喔…喔!」
時節不知不覺步入了初夏。
氣溫漸漸升高,草木的綠色也變得濃重起來。
除此之外鎮守府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訓練和出擊的步調一如往昔,只是常指派的出擊地點由南方海域換成了北方。
雖然一切都沒什麼變化,我自己的狀況卻變得不怎麼穩定。
經常沒來由的心神不寧,還不到影響工作的地步但還是令我有點困擾。
至於會這樣的原因,在我還拒絕去思考時,在某次的酒會中被輕易地道破了。
「說起來,中途島作戰差不多也是這個時節吧?」
「……。」
我拿著酒杯的手凝結在半空中。
我們有著艦船的記憶。
因為我們是被召喚出來的艦船靈魂──高層的說法似乎是這樣,至於是真是假提督表示難以驗證。
靈魂什麼的我也不懂,總之我最初就知道自己是「蒼龍」,也很快就認出了我的僚艦,「飛龍」。
其他的經歷並不是一開始就很清楚,有時是透過和同僚或飛龍的閒談回想起來,有時腦內也會自行蹦出某些畫面。
馳行於湛藍的南方海域時,會浮現配屬於南方部隊時的記憶;無風的日子會想起波瀾不興、像在鉛上航行一般的印度洋……。
這時詢問飛龍的話,她會笑著點點頭並添上一些細節,聊著彼此共同的回憶時,這些景象也越發鮮明。
瑣碎的片段逐日累積,那些或大或小的作戰漸漸串連了起來,拼湊成了我、「蒼龍」過去的生涯。
那場戰役,自然也包含在內。
「中途島?那啥,好吃嗎?」
忍受不了席間投過來的幾道視線,我不經思索脫口而出,聲調也不自然地高了起來,連抬頭看看發話人是誰的勇氣也沒有,只是死死盯著酒杯。
眾人也很識趣地不再追究,話題很快又跳到其他事上去了。
我偷偷瞄向身邊的飛龍,她低頭安靜地喝著酒,嘴邊帶著若有似無的苦笑。
就像我遲遲不敢涉足的,壟罩著濃霧的海域。
不去碰觸、不去回想,但敵機出現在正上方、飛行甲板受損嚴重時襲來的強烈恐懼感,我始終逃避不了。
耳邊彷彿又要響起刺耳的尖嘯聲,和震耳欲聾、接連不絕的爆響。
就算我不想承認,心裡也很清楚了。
那就是最後了。
「蒼龍」的最後一役。
喝著變得沒有味道的酒一陣子後,夜色已深,同僚們漸漸散去,飛龍也站起身來,照往例拎走了幾瓶酒。
酒會中喝的量是滿足不了飛龍的,散會後通常還會找地方再喝上幾杯,就我們兩個人。
「好嘞,回去續攤吧。」
「太多了吧?這樣喝的完嗎……?」
「沒問題啦。」
我們沿著港邊慢悠悠地蹭著,有別於近來梅雨季的連日陰雨,今天難得放晴,夜空總算不是灰濛濛的,可以清楚看見泛著藍光的滿月,海面一層銀白光點。
然而就連這幅清朗的景象,也會讓我想到……
「喔……今天難得夜色這麼漂亮啊。」
「是啊……。」我隨口應著飛龍,腦中卻轉著其他的事。
「那就在這裡喝好啦。」
飛龍將酒瓶率性地一放,輕巧翻上長堤,就這麼坐在堤上喝了起來,我跟著慢吞吞地爬了上去。
飛龍她,從未跟我提過那一戰。
珍珠港、威克島、達爾文港、爪哇海……嵌在過去時間軸上的各個戰役,我們或多或少都曾經言及,就是獨漏……中途島。
也想過是不是忘記了,但我無意間聽過她跟提督說過「下一次是MI作戰嗎?」用平時那種打趣的語調。
所以我想她是顧慮了我的感受。
相較之下,我……
想起方才下意識逃避的發言,我不禁痛恨起自己的沒出息。
「喂、蒼龍……你喝這麼快沒問題嗎?」
「……。」
我連開口問飛龍,她在那之後怎麼了的勇氣也沒有。
在黑影俯衝而下,炸彈貫通飛行甲板,艦載機、火藥爭相誘爆,整艘船燃成了人間煉獄後──我的記憶也就此中斷。
依稀記得接到過前輩也遇襲的情報,但飛龍的狀況我就不知道了。
「飛龍。」
「嗯?」
趁著酒精短暫麻痺腦袋時,我開口了。
「我有事想問你……。」
「中途島……啊。」
飛龍只是微微挑起眉頭,表情幾乎沒有變化。
「很在意嗎?」
「……嗯。」
「是嗎?」
飛龍斟滿了酒,仰頭望著夜空笑了笑。
「剛出航的時候,也有過這麼漂亮的月色。」
「嘛、雖然大多時候天氣都糟透了……」
然後,飛龍開始講述了,用閒談似的語氣。
「因為疏忽了索敵,造成當時一片混亂,不知道該打敵艦還是打中途島才好。」
「換裝什麼的真是……還記得嗎?哎呀、那時候多聞丸可是氣炸了啊。」
「所以說一定要重視索敵喔──。」
我依稀有印象的片段。
「總算快派出攻擊隊的時候--」
「我接到了,蒼龍和一航戰的前輩遇襲起火的訊息。」
「才一下子……能行動的就剩下我而已了。」
我所知最後的畫面。
「多聞丸雖然下令了反擊……哎,果然一對多還是沒辦法吧?」
「設法努力了一下,總算讓對方一艘空母大破。」
「最後還是吃了對方的轟炸──」
「和大家一起……在那片海域沉沒了。」
還有,我不知道的部分。
「嘛、大概就是這樣。」飛龍手一拍下了結語,隨手又抓了瓶酒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
果然,是這樣。
我握緊酒杯,手卻好像沒了知覺。儘管已經喝到頭有點暈,熟悉的寒意還是浸透了全身,縮起身體也無濟於事。
一同征戰四方的同伴們,轉瞬間全數陣亡,只留下自己一人──在無邊無際的海上獨自面對比預想中還強大的敵人……
為什麼能用這麼平淡的語調講出口?
看著眼前沉藍的大海,稍稍想像一下,我就幾乎顫抖起來。
「……我果然,丟下了飛龍呢。」
原先總是刻意忽略的刺痛感佔滿了胸口,讓我的聲音抖得厲害。
大概是下意識明白會這麼難受,所以我才遲遲不敢面對……自己先行沉沒,讓僚艦在絕望的戰局下孤軍奮戰的事實。
我低著頭,不敢直面飛龍。
深呼吸好幾次後,我才直起腰,擠出我早該說的話──
「飛龍……對不……哇!」
「蒼龍──!」
頸背突然感到一陣重壓,飛龍整個人貼了上來,像平常勾著我肩膀的姿勢,但加重了力道,距離也更近了。
「不用那麼在意啊……。」
飛龍柔聲說道,伴隨帶著清酒味的溫熱氣息。
「但是……」
「又不是蒼龍的錯,我也只不過是碰巧和大家有段距離而已。」
「要歸咎責任的話,也是我們──機動部隊的同伴一起承擔不是嗎?」
「……嗯。」
飛龍的臉靠得很近,比平時略高的體溫傳了過來。
她的眼神和語氣一樣,堅定但又帶了一絲溫柔。
「而且……」
飛龍鬆開手臂站起身來,定定注視著我,露出微笑。
「蒼龍現在,也好好在我身邊不是嗎。」
「……。」
我說不出話來,明明是晚上,但飛龍在月光下的身影卻顯得那麼耀眼,讓我幾乎無法直視。
「過去的事就算了,現在一起好好幹吧,吶。」飛龍彎下身來,將酒瓶裡剩下的酒都倒進我的杯子。
我盯著酒杯良久,直到杯中晃盪的月影平靜下來,才仰頭將它一飲而盡。
「我、會加油的…!」重重吐出充滿酒味的一口氣,我用力說著腦中僅存的詞彙。
「嗯、就是這個氣勢。」飛龍咧嘴笑著,伸手揉亂我的頭髮。「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啊啊……。」
走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看著走在前頭的飛龍。
身形明明跟我差不多,但我總覺得那背影很寬廣,令人信賴。
飛龍她,真的很堅強。
這段慘痛的記憶也能坦然面對,心平氣和地談論。
相較之下,我只是一個軟弱的人。
沒有勇氣直面痛苦的過去,只是一味地逃避。
抗拒回想起自己的失敗,總是裝傻以對。
酒精總算又發揮了作用,腦袋和身體都滾燙了起來,卻驅不散心中無以名狀的不安。
這樣的我……這樣的「蒼龍」。
這次真的能好好待在飛龍身邊,一直和她並肩作戰下去嗎?
陰雲密佈,天空和大海顏色黯淡,看不清分界線。
沉悶的轟響穿過煙硝和薄霧傳來,擔當旗艦的飛龍緊盯著前方,直到攻擊隊傳回擊破最後一艘輕巡的消息,才高聲和眾人傳達戰鬥結束的指令。
這樣出擊就結束了吧,我放鬆了架勢。隊上的兩位驅逐艦夕立和時雨也放鬆警戒閒談了起來。
這裡是キス島海域,近來我們常踏足的戰場。
和之前的海域相比,天候不穩定許多,風強浪高,經常霧氣瀰漫,視線不佳,不幸遇到大雨或濃霧的時候連鄰近的同伴都看不清楚。
雖然天候棘手,但目前遭遇過的敵艦都是水雷戰隊,威脅性不大,算是值得慶幸,也因此適合讓驅逐艦的孩子們,以及經歷尚淺的我和飛龍累積實戰經驗。
此外編隊裡還有鎮守府內首屈一指的老將──雷巡北上さん和大井さん,有這兩位壓陣,戰況可以說相當順利,看來回到母港的時間不會太晚……
「繼續進擊。」
「欸?」
「就是這麼指示的。」飛龍聳聳肩。
真難得啊……以前都沒有下達過進擊的指令,是想探索較深部的海域嗎?
「切、什麼指揮。」呃、前輩好像說了些什麼……嘛、應該是錯覺吧。
進擊嗎……
今天的視線還不算太差,比起剛出航時霧氣已經消散了不少,雖然浪頭起伏還是有點大,但顯然不構成撤退的要素。
繼續深入的話,遭遇到的敵艦會更強是肯定的……不會像上一場戰鬥那麼輕鬆,也得做好可能得打夜戰的心理準備。
身為空母,我和飛龍都同樣討厭夜戰,不、飛龍比我更加排斥。
在晚上我們無法讓艦載機起降,只能被動地迴避或讓同伴保護著,和我比起來,以飛龍的性子應該更難忍受吧。
夜戰是極少數不見她平時那份餘裕的時候,戰鬥接近晚上時,她的行動也會變得比較急進。
不過她今天是旗艦……應該會注意一點吧,而且就算進了夜戰,我們這邊可是有鎮守府最強的兩張夜戰王牌呢。
像是要克制住隨濕氣黏附在身上的不安,我持續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已經靠近了戰場。
隊伍停下瞬間,空氣頓時像凝結了一樣,四周只剩低沉的濤聲和呼呼風聲。
等等會出現怎樣的敵人?我能好好應付嗎?會不會不小心犯下失誤?
或許是鬱悶的天氣所致,負面思想比平時還多,莫名的緊張感讓身體一下子不舒服起來。
「蒼龍,準備囉。」飛龍看向我微微一笑,拉弓放出艦偵機,眼中已經燃滿鬥志。
「……知道了。」我跟著抽出箭矢。
沒錯……不管前方等著的是怎樣的敵艦,我該做的事都一樣。
好好輔助,保護那橘色的背影。
默數一段時間後,我也拉開弓弦,將所有雜念都暫時拋到腦後──
噔!
偵察機劃過暗沉的天空,很快地就隱身在雲層裡,不見蹤影。
//提督碎碎念時間:
不知不覺到了第六章
前置作業大致結束,終於要進入(更沉悶的)主線了(......)
但是期末也到了(沉重)
更新頻率會降低,盡量不隔太久啦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