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虚妄 于 2014-12-22 17:25 编辑
09
园田海未得知日本地震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事发一整天过后的事了。对于日本这样恰好处在太平洋地震带上的国家来讲，地震并不稀奇，不夸张地说算得上是家常便饭，连新闻有时都懒得播出一些小型地震。可这次不一样。
那天晚上园田海未被Brittany连拖带拉地叫去了小酒吧，不等她发话，这个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女人就丢开了风衣为她倒上一杯威士忌，动作干脆得没有留给她拒绝的余地，在她喝得开始头脑发昏看不清眼前五光十色的灯光时，Brittany突然说话了，“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轻得飘渺的话语被音响扩散的爵士乐揉得粉碎，Brittany凝视着园田海未的侧脸，一闪一闪的灯光下，璀璨的眼眸似乎蒙上一层雾状的物体，饱满红润的脸颊上居然透露着憔悴的痕迹，Brittany又眨眨眼，确信自己看到的是憔悴。“状况不好？”她撑着下颚摇晃着双腿，面前的园田海未微微皱了皱眉，酝酿了许久似地开口，“没有大碍，以后可以正常活动。”Brittany疑惑地看向紧握住高脚杯的园田海未，“这不好吗？”这一次园田海未没有回话，Brittany却不知死活地补上一句，“你该不会是在后悔没来得及向她示爱吧？”Brittany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这句话问得半真半假，她也不知道是一如往常的玩笑还是严格意义上的反问，只是她看见园田海未猛地站起了身，椅子拉出指甲划过黑板的刺耳声，桌上的玻璃杯呯呯碰碰地碰撞在一起，那个人仿佛是睥睨着她，眼里包含着的东西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被笼罩在园田海未身体映下的一片阴影里，隔了许久，才听见园田海未有些沙哑的声音，“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气氛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园田海未让步了，伸手试图给Brittany再倒一杯酒，却被Brittany拉住了，“园田，你知道你跟她的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没关系。”她的语气认真得有些咄咄逼人，“我需要知道你的情况，你现在对我们的案子根本没怎么上心。要是有问题，我们就解决。”“解决问题？……”园田海未喃喃道，好像这个短语带着令人发笑的成分，“没有那么简单。”“什么叫没那么简单，你和她是朋友还是情人，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吗？”Brittany有些不满了，一旦园田海未有这样搪塞的行为就表明不是小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是不是喜欢她？”“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园田，你想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情人和朋友的区别吗？就是有没有性冲动，有没有上过床的区别！”园田海未捏紧手里的玻璃杯，“我们是朋友。”
之后Brittany究竟又跟她一起喝了多少她已经记不清了，醒来的时候是在Brittany的租房里，而她在宿醉后早晨七点醒来的原因也是因为Brittany在楼底下类似精神病患者的大叫。“园田！快起来啊！”她听见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很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却还是紧闭着眼，于是她感受到有一团物体窜上了她的床，Brittany疯狂地拉开她的被子，摇晃着她的肩。“Brittany！”昨晚四点回家，现在才七点，园田海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Brittany每次都会这样捉弄她。“别睡啊，你看看新闻，你睁一下眼——”Brittany手指飞快地在iPhone上滑动，最后把发光的屏幕凑到园田海未眼前，“你倒是看一下啊，我真的没有开玩笑！”这声音几乎有几分欲哭无泪。
“园田海未！日本地震了！——”
地震？日本地震这不是废话吗，日本时时刻刻都在地震。园田海未翻了个身，不打算理会她，Brittany急了，掀开她的被子，“里氏9.0级，你还睡什么睡！”她手里的手机被猛地夺过，她看见园田海未紧盯着屏幕，随即一言不发地跳下床冲到衣物旁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指不稳地连续拨出好几个号码。园田海未慌了。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的新闻像一枚原子弹一样把她的心炸得一片空白，她痴呆地望着整个页面铺天盖地的报道，底下图片上是残垣断壁的城镇，坑坑洼洼的大地，仿佛透过那些惨痛的图象她能看见千万悲吟的灵魂。
家人怎么样了，都还平安无事吗？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她？穗乃果呢，这个健气的笨蛋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她没有收到任何电话提醒？绘里、希、真姬、妮可……大家都还好吗……还有小鸟。小鸟在哪里。这种事怎么会不跟她联系。
因长期没有动作而熄灭的屏幕上映出她不安的面容，以及狼狈有些肿胀的双眼。只是几秒钟，黑色的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一个名字出现的顶部——绘里。她飞快地接通，那边的信号似乎不是很好，还有些嘈杂的声音，她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绘里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海未……吗？”“我是海未，你在哪里，你没事吗——”园田海未忽然哽咽了一下，“大家都还好吗……”“……其他人联系上了，都去避难了……联系不……”电流的嗞嗞声盖过了绘里的声音，园田海未有些着急地握紧了电话，“绘里？你刚才说什么，信号太糟糕了。”
“联系不上小鸟。”
园田海未觉得脑袋里是一片混沌。她的大脑缓慢地运转着，尝试去思考绘里所说的联系不上是什么意思。她想起以前因为工作需要去病院的时候，她见过那些年轻人的脸被病痛折磨得毫无血色，他们的双手垂落在虚无的空气中轻轻晃了晃，安详如正在做着美梦——她本以为她早已经习惯去看那些死去的人。可是现在她忽然想到，南小鸟也会这样吗，跟那些脆弱且苍白的生命一样吗，也会有那样失去焦点的眼吗，她的双手也会像那些青筋突出的手一样脆弱地在虚无的空气中晃来晃去吗。等到那时，她也会像那群站在门口肝肠寸断的家属一样哭得涕泪纵横吗。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挂掉电话后迅速地穿戴整齐，在Brittany的注视下把一些衣服塞进行李箱内。“你要干什么？”Brittany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去日本。”她回答得轻描淡写。
“你疯了！”Brittany抢过她手里的东西，“你冷静一点，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园田海未看了Brittany一眼，“Brittany，你不理解。”她慢慢地说着，“日本跟美国不一样，那么小一块土地要容纳那么多人，没有丰富的物资，也没有优越的地理位置，日本人总是活在危机中。”她的手指渐渐收紧，仿佛就这样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的国家处在危难中，现在我该尽的不止是作为个人的义务，而是作为一位日本国民的义务。”
她安慰似地握了握Brittany冒冷汗的手，“那是我的国家，故乡，我爱的人们都在那里，我不能就这样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在苦难中挣扎。”
地震发生的前一刻，南小鸟正准备推开课长办公室的门，一手捏着的是熬夜写出的辞呈。大地开始颤抖的时候她恍惚地以为是几天没睡好而产生的幻觉，直到周围的人迅速窜入桌椅底下，她才惊觉过来。走廊上一下子喧嚣起来，上下的震动结束后开始了最可怕的左右晃动——多数建筑体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崩溃的。楼层像是被巨兽擒住一般摇动着，顶上有一些灰尘散落下来，台灯、粉饰画，这些物品坠落在地的刺耳声冲撞着每一个人的心。
然而幸运的是机场像一艘坚实的大船一样没有受到半点损伤，工作人员马上就开始了人群的疏散，不到几分钟空旷场地上就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人山人海，外侧的平板电视怎么切换频道也是一片漆黑，电话拨不出去，连忙音都没有。一直到几十分钟后毫无反应的电视机忽然亮起，所有人才忽地安静下来。大型屏幕上没有像一年中的其它三百六十四天一样播放机场的航班情况，而是静默地显示着一串大字，紧接着是来自气象台的警报——海啸，红色等级。没等他们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第一波余震来了，有的水管开始漏水，但是没有一块玻璃开裂，没有一处墙面产生裂缝，也没有任何建筑材料坠落。
南小鸟站起身，她作为机场工作人员之一也有帮助避难的责任。几个工作人员朝立川明子的方向跑去，交谈几句后立川明子没好气地叫出声，“这里是成田机场，不是仙台机场，我们要避的是余震不是海啸！”工作人员支支吾吾地低声道，“可是除了机场乘客，周围还有其他人需要直升机运送去避难——”“你搞清楚没有，这里是舱服课，舱服课！要用直升机你不会去问运输课的课长吗！”立川明子烦躁地跺着脚。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就好了，真是一群笨蛋，这种事政府才是首先应该站出来的，为什么世界上总有这些无知的英雄主义者。
“课长。”立川明子闻言转过身来，发现南小鸟站在她身后，正弯腰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下，“在这里待命的全日空舱服有多少？”立川明子心底还是对南小鸟自命清高的行为耿耿于怀，于是不友善地叉起腰，“一两百人左右吧，至少。”“那么急救团队呢？”“……”立川明子回想了不到半秒，“不超过二十人。”
“课长，”南小鸟的视线紧紧地聚焦到立川明子的脸上，背后是慌张又佯装镇定的人群，她的声音放缓了许多，“我希望你能召集所有急救人员，以及实际操作过紧急医疗情况的舱服，让我们上直升机去附近搜救。”立川明子努力尝试忽略南小鸟认真的双眼，想圆场一般地笑了笑，“哈……你在说傻话吗？”然而下一刻，她撞上南小鸟平静无波的眼神，却觉得喉间被哽住了一个硬块，“我们不是搜救团队，只需要帮助机场乘客避难就已经尽到航空公司的责任了。”“不，课长，”南小鸟摇头，“只是帮助机场乘客避难是不够的，这种等级的地震引发的海啸很快就会来了，成田机场可以安然无恙，可周边地区的民众不一样，这种情况下搜救不能马上展开，他们很可能会丧命于第一波海啸。”
立川明子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南小鸟没有说错一个字，现在唯一的有充足人手的就是全日空，不立刻派直升机去搜寻生还者，那些人就必死无疑，但是这又如何，舱服不是医师，也不是经验充足锻炼到位的救援人员，都是局外人，谁会愿意为了跟自己没有半点联系的陌生人把自己置于生命危险中。“你该理智一点……”立川明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在生命面前，理智该放在其次了。”南小鸟的声音里有立川明子无法理解的坚定，“在这种时候，全日空应尽的不止是航空公司的责任，而是一个日本企业的责任。”
立川明子沉默了几秒，才憋出一句酸溜溜的话，“理想主义者吗？”南小鸟愣了一下，随即笃定地回答，“是的，”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什么令她快乐的事一般，“我很荣幸我是。”
“你妈妈教给你的这些道理？”南小鸟侧过头，眼睛凝视着玻璃窗上自己的瞳孔，“不，是另一个重要的人教给我的。”
立川明子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擦去了额角的汗滴，“我去用广播通知大家，你去召集人员——”她转过身去，“不用通知管理了，到时候有什么麻烦就算我倒霉吧。”
09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