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虚妄 于 2014-12-1 13:15 编辑
08
走出机场大厅的时候南小鸟一眼就看见了马路对面朝她招手的妈妈,园田海未在她的身后,手上是自己和南小鸟的行李。机场门口的人群非常拥挤,红绿灯亮起的瞬间南小鸟被黑压压的人群遮去了视线,迫于无奈只能被涌动的人潮挤着向前走,一直到在马路对面停下她才发现园田海未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小鸟——”
南小鸟被园田海未认真紧张的神色逗笑了,于是大声朝园田海未的方向喊道,“我在这里——”她的话音在宽敞的东京机场大门口回荡,园田海未转过头来看向她,对她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南小鸟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她突然发觉她和园田海未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十几步之遥,好像随时都能靠近,随时都能碰得到,稍稍提高音量就能听见彼此的声音,然而此时此刻园田海未头顶上的红灯像一根细细的刺——她们之间一直都隔着一个红灯,恒久不变的红灯。而周围发生的一切就像这来来往往的匆忙人潮,片刻散去后就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剩,就像即将结束的最后一个疗程,在这之后她不再需要去医院,不再需要打石膏,不再需要换药——也不再需要园田海未。
回家的路上意料之中地接到了空服人员主管立川明子的电话。南小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就是降职被打回出发点,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被炒鱿鱼,这种事在他们这一行不算稀奇。“小鸟,刚才藤原君告诉我你已经回到日本了。”立川明子在另一头的声音非常温和,不知道的人甚至会以为这是朋友间的悉心问候。“是的。”虽然立川明子是她的顶头上司,也是看中她的能力让她通过考核晋升舱服长的人,说话也客气,但她却始终对这个女人泛不起好感。
“如果方便的话,明天可以来机场的咖啡厅见个面吗?”她有些疑惑,不去办公室谈话,看来不是公事,可她跟立川明子没有一点交际,“抱歉,这几天可能要去医院拆石膏,不介意的话周末我来拜访您,可以吗?”“当然,那么周末见,你好好养病。”她挂了电话,没有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最坏的结果对于她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不去天上服务别人在地上也差不到哪去,在日本找一家咖啡厅打工的自信心她还是有的。她回过头去,看见园田海未一脸纠结地盯着妈妈端来的蛋糕,似乎是因为蛋糕上一层厚厚的过甜奶油而迟迟不敢动手。注意到南小鸟的视线园田海未抬起头来,紧紧靠拢的双眉透露出一股可怜的气息,南小鸟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然后是滂沱大雨,哗啦啦地冲破掉阳光留下的绚烂光晕存在过的痕迹。园田海未终于把南小鸟的最后一件行李搬进了屋,大门口悬挂的铃铛清脆地摇晃着,窗外迷蒙的雨雾仿佛终于贴着内心深处的情感开始缓缓涌动。
“海未不留下来吃饭吗?”在厨房里忙活的妈妈探出头来问道,“说起来,搬家之后就好多年没有看到海未了,虽然经常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新闻,但是本人果然还是不一样,已经真正长大了呢。”“我……”园田海未双手捂着热乎乎的红茶,微微低下头,“抱歉,我就不在这里吃饭了,后天要赶回洛杉矶,还有很多事需要解决。”“那跟小鸟好好道个别吧?那孩子,”妈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是陷入了很深很深的回忆,隔了好久才缓缓说道,“那孩子,非常非常地思念你。”还没有回话,园田海未就看见南小鸟站在卧室门口。“这次换我送你吧?”
新干线东京站,南小鸟和园田海未立在站台上,晚上八点过后站台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大雨没有停,夜色变得苍茫而沉寂。没有对话,两个人只是默默地看着雨水缠绵成粗细不一的线飞舞坠落。“海未。”打破沉默的是南小鸟,“你还记得很多年前你第一次接案子回来的那个晚上吗?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闭上眼,仿佛是在回忆,“一直以来我都想给你道歉,那天晚上我说了那样的话,就像是我自己很了解你似的……也一定带给你了很多困扰吧。”
园田海未有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南小鸟,那双如星的眼眸直直地望着远方,带着深不见底的无助。
“但是后来……后来就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了。”她的唇有些干,就好像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对不起,在中途就不辞而别。”她深呼吸一口气,看向园田海未专注的眼神,忽然牵动起嘴角,一瞬间在眼眶里快要克制不住的眼泪通通消失了,就像是无端端蒸发了一般。“我的解释晚了很多年,但是我得说出来,”她的吼间酸涩得发苦,“我没有办法继续帮你,也没有办法继续陪伴你了。”
说得那么平静,好像她为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值一提,视线发着烫,园田海未回过头去不敢继续看南小鸟,只能紧紧地咬住牙,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宁静,她知道,这次离开,以后也许就不会再见到南小鸟了,她被明确地通知了结果,她一个人从过去走过来了,而现在也必须要一个人走下去。列车来了,巨大的噪音缓慢地越靠越近,霓虹灯流泻出来的浮光掠影从南小鸟有些苍白的脸上飞过。
“一路顺风,海未。”
叮当的一声,列车门打开又合上,然后整节列车开始移动,加速,飞快地驶去,把站台远远地抛开,窗户里透出的灯光被拉成一条条光带,交织着变幻,组成五光十色的拼图,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像是一场消去的梦境。
风卷着水珠在车窗上拼命地敲打,园田海未孤零零地坐在座椅上,只是觉得刻骨的疲倦和失落,她认为自己需要时间来缓冲这样的宣判,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是空的,虚无得仿佛只要一个轻轻的触碰就会碎个彻底。她想,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境该多好,醒来的时候小鸟还在大学宿舍里笑吟吟地看着她,穗乃果还在那个老地方练习长跑,妮可,真姬,绘里,希,凛,花阳……大家都去了哪里?随着意识的清晰,脑海中又浮现出南小鸟站在机场大厅抱着生日蛋糕的模样,她忽然觉得心脏一下下地紧缩,痛楚像海浪一样涌来淹没全身,疼得骨头都仿佛要裂开。
是什么让她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妈妈洗完碗又帮南小鸟收拾好堆在门口的行李后,透过玻璃窗看见南小鸟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雨水浸透了那个有些羸弱的身体,在鹅黄色的壁灯下肌肤白得几乎透明。她连忙拿着毛巾和雨伞冲了出去。听到脚步声,南小鸟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妈妈克制着不下垂的嘴角,恍惚的眼神慢慢地明亮了一些,妈妈的臂膀搂着她,一步步小心地踩着石梯回了家。
厨房的水烧开了,妈妈把两个杯子摆在桌子的两端,算准了南小鸟洗完澡出来的时间,准备和女儿好好地长谈一番。“身体是自己的,洗完澡多穿一点。”她说着,把一旁搭着的浴衣套在南小鸟身上。
南小鸟看着桌上的茶,沉默地坐下,妈妈走过来挨着她在她身旁坐下,有淡淡皱纹的手轻轻覆盖上南小鸟的手背,因为刚才的一番杂事盘起的长发有几丝垂落了下来,南小鸟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夹杂着的几缕雪白。
她还是开口了,似乎是鼓起了毕生最大的勇气。“妈妈。”“嗯。”
“我已经不小了,可是一直没有跟男生交往……对不起。”“没关系,妈妈知道。”妈妈的手掌摩挲着南小鸟冰凉的手背,收紧了些,似乎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南小鸟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稳住音调,“我喜欢园田海未,一直都是这样。”
妈妈只是紧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从高中起她就留意到女儿经常和园田海未在一起,知子莫若母,她再清楚不过女儿停留在园田海未身上的目光以及所花费的精力多得有些不正常。大学的最后一年有一天南小鸟突然抱着所有行李出现在家中,巧合的是园田海未正好接受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邀请离开了大学。她忽然意识到女儿的辍学并不仅仅是她所想的那样。她没办法把女儿看向园田海未时的复杂眼神当作朋友间的感情,而现在,当事人终于说出了口。
“妈妈不会阻止你,但是回答妈妈一个问题好吗?”南小鸟怔了怔,又点点头,“嗯。”
“海未她也喜欢你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南小鸟终于说话了。
“不。”
南小鸟靠在座椅上始终静止不动,吐出淡淡地一个音节后再也没有更多的动作,苍白得像展览馆里的大理石雕像,没有温度,也没有神情。有什么东西冲撞着她的胸口,一下下地变得猛烈起来,像一阵蓬勃得不可自抑的风,然后彻底地归于平静。
就好像那阵风再也不会刮起,那柔软的、温暖的、令她痛苦的、令她心酸的、令她快乐得无法控制自己的风,再也不会刮起。
妈妈不忍心继续去看女儿的眼睛,平日里总是弥漫着笑意的琥珀色双眼此刻肿胀又酸涩,她忍住泪水,张开手臂抱住自己最爱的女儿,轻抚着那出浴后仍然湿润的发,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她再次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仿佛这样就可以像从前一样保护她,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再也不受任何伤害。
一个星期后南小鸟去医院拆了石膏,双臂基本上可以正常的活动了,只是不能搬动重物而已。她还记得与立川明子的通话,确认见面时间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机场。
立川明子在咖啡厅里坐着等她,明晃晃的落地窗玻璃透着刺眼的阳光。看见南小鸟来了,立川明子合上还没看完的杂志,在沙发上坐正,露出了一个长官对待下属的公式化微笑。“还好吧?”“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
“我很高兴你能平安度过难关,可是我并不记得你在简历上详细说明你的伤。”不再做多余的热场,立川明子直言不讳道,从文件夹里取出南小鸟当年的申请简历。“是的,我没有上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当年投送舱服训练纯粹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剂,让自己从极刑中得到片刻的舒缓罢了,病历这一项她压根没怎么认真放在心上。她懂得立川明子话里的意思,全日空白白给她付了这么久的医药费以及赔偿金,管理部门自然是不乐意她继续呆在这里。于是她异常平静地问道,“那么,请问你们决定采取的措施是?”
立川明子忽然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让她不要这么严肃,“小鸟,你不会被降职,不会被调职,也不会被解雇。概括来说,你没有处分。”在南小鸟惊愕的目光下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压下了其它部门的舆论,你也能理解是多大的压力吧?”
南小鸟点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蔓延。“我有个私人请求,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助呢?”“请讲。”
立川明子把一张报纸摆在她面前,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一块不算大的版面上,南小鸟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她在洛杉矶疗伤的医院,即使只有两个模糊的背影,她立刻反应出门口站着的人分明就是她自己,还有——园田海未。
“你和园田律师关系很好吧?”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慢回答,“我们只是朋友。”
“Wow,easy,easy——”立川明子笑了笑,“总之你和她很熟,是吗?”“……是的。”
“那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是这样的,我的侄子,前段时间在美国卷入了场纠纷——是车祸。你也知道,十八岁的小毛孩年轻气盛,高速公路上把别人的车撞了个彻底翻车,受伤的人至今还躺在医院里不清醒。在美国这类事处理起来很麻烦,又是追尾,他理应负全责,”立川明子停顿了一下,“如果是顶尖律师出席这种小案子的话,说不定……”她没有说完,她明白南小鸟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园田……海未?”
“是的,这对她来说只算是举手之劳,不是吗?我联系过她,不过她似乎不愿接受,可是凭你跟她的关系,这点事应该很简单的吧。”立川明子笑意更深。“……律师是以事实为根据,法律为准绳,就算是她也改变不了事实。”南小鸟放在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
“律师不就是应该这样吗,接受订金,然后为客户尽一切努力辩护,夺得胜利。”南小鸟抿紧唇,这番话就像是推翻了十几年来园田海未的努力。她一直知道,园田海未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案子,那个人公正、认真、有责任感,干净又爱惜自己的人格,怎么容得下这般侮辱。
“律师应该公正……”
“律师也是个职业。”
南小鸟抬起头看着立川明子淳淳教诲的表情,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不喜欢立川明子的气息。她张开的唇又合拢了,然后站起身,在立川明子的注视下微微鞠了一个躬。
“我不能帮忙。”她没有说抱歉,她不需要抱歉。“您这样的行为,我想园田海未也决不会妥协的。至于我的事,如果需要,我会递交辞呈,谢谢您对我的关照,失陪了。”
她不顾立川明子瞬间黑下来的脸色,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包离开了。走出机场坐进出租车,盯着侧视镜里的自己,她忽然想用笑容来表达凄惨心情。她的所有可堪保护的外壳都被伤害殆尽,几乎快要坚持不下去,灵魂几近被外界社会的反对、挑战、命运的压力撕碎——
但爱是一种那么危险的情绪,让她在这样落魄的田地里仍然选择双手把裸呈的尊严用于捍卫园田海未的一切。
08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