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恰比 于 2015-2-8 22:30 编辑

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二十六章 被掩盖的过往

病房门被轻轻打开了。

映入夏树眼帘中的，是一张宽大的白色病床，白色的被褥，白色的枕头，将人的身形几乎完全掩盖，只余褐色头发和一张憔悴消瘦的脸在外面，仿若浮在那片白色海洋上，艰难呼吸着。

夏树心中不禁一酸。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藤乃枫，五年前那位夫人美丽而威严，有着掌控一切的气势，今天却成了一个卧床不起苟延残喘的重病老人。

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床上的人却看见她了。

“夏树？你怎么来了？！””

她艰难地试图自己坐起来，夏树见状急忙奔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帮她将床调成了舒适的角度，病床是活动式的，可以调成任意斜度。

“谢谢！请坐下吧！”藤乃枫病后声音有点中气不足，只有目光依然明亮。

夏树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

“静留呢？”

夏树移开了目光，似是不忍：“她不在这里，我是自己过来的。”

藤乃枫闻言像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让她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太难看了，拜托绝对不要让她过来。”

夏树欲言又止。

“你能来到这里，说明你已经获得了巴隆的认可，通过了考验。恭喜你！”藤乃枫目中充满笑意。“夏树，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见过静留了吗？你们现在怎么样？”

夏树点了点头：“见过了，我们比以前更好。”

藤乃枫一低头，瞥见夏树手上的戒指：“啊拉~戒指都送过了呢！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夏树的脸刷的就红到了脖子：“还没有定，要等静留有时间。”

藤乃枫神情温暖而满足：“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我？趁着我还有点力气，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那个……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有病的？”

“五年前，在你来我们家之前。”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您就设计安排了一切？”

“事实跟你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但是我并没有你想得那样算无遗策。我所能做的，只是顺势而为罢了。如果你没有来我们家找静留，我原本是打算把静留转移到国外，当我不在的时候，让那孩子安逸过完一生也就罢了。”

“那后来为什么……”夏树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一生里所犯过的错也不在少数，但是我很少会去后悔什么，唯一遗憾的就是对于静留那孩子。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好好陪她，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藤乃枫目光变得遥远，随即回过神来，对着夏树笑道：“有个秘密我藏在心里很久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连静留我也没有告诉。你想知道吗？”

“嗯！”夏树点了点头。

“静留的爸爸其实并非死于车祸意外，而是死于谋杀。”

“什么？”

“如果你了解藤乃家的历史也就不会奇怪了，藤乃集团是静留爷爷那一代建立的，虽然做得规模很大，但是也存在很多弊病，随着时代变换，这些弊病慢慢变得不可接受。70%的利润流进了1%的人口袋里，99%的人却只能拿到勉强糊口的工资。静留父亲接手藤乃集团的时候，其实公司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于是他便开始着手改革公司制度。他削减了原本属于集团内少数高层的福利花红，将利润分给努力工作的中低层员工们，并且大力投入资金发展技术部门，以此来提升公司的活力。他挽救了公司，但也因为这样，他遭到了公司里元老们的忌恨。本来公司给他们的待遇，完全足够他们体面地安度余生，但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他们觉得，只要杀掉了静留父亲，他们就可以回到以前那种为所欲为的日子。”

藤乃枫叙述时脸色很平静，但声音中却带着几分冰冷。

“他们计划把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干掉，如此一来，失去了继承人的藤乃集团就会重新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收买了我们家的仆人，打听到我们的出行计划，在车上动了手脚，等车子行驶到了悬崖斜坡的时候，就会因为刹车失灵而坠毁，所有的证据也就会跟着一起被消灭。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天我临时发现忘了带重要东西，让静留父亲带静留先走，不在车上。而当车子刹车失灵的时候，静留父亲为了保护静留，控制车子撞上了悬崖，自己承受了全部的冲击力，半边车头都变形撞毁了，静留却只是受了轻伤。静留目睹父亲死亡之后受了极大的惊吓，原本活泼可爱的孩子变得都不会说话了，一开口就是哭着叫爸爸。当时我整个人几乎要崩溃，差点要自杀跟随静留父亲而去，是巴隆及时到来救了我。”

“您跟巴隆认识了很久？”

藤乃枫笑了起来：“他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们的关系？其实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只是他很早就开始在秘密组织工作，几乎从来不跟我们联系，我在那之前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而已。是他一手调查出车祸的真相，又请了著名的心理医师来安抚治疗静留，还派人帮助我掌控藤乃集团的大权。那个时候要是没有他的话，我恐怕早就不在人间了。”

“那个老头子……”夏树实在难以把那个以严厉冷酷著称的魔鬼教练与藤乃枫口中关怀备至的好兄长联系在一起。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他对我一直‘照顾有加’，现在总算知道是为什么了。”夏树不自觉地看向手上的红钻戒指。“请继续说下去！”

“自从我得知事实的真相之后，我就发下毒誓一定要让那几个人付出双倍的代价来偿还。我没有请求巴隆兄长替我复仇，因为我要亲手将他们推进绝望和痛苦的深渊，正如他们对我所做的那样。随后几年里，我花费无数心力，终于将他们一个个拉下了台，有的锒铛入狱，有的死于破产自杀，身败名裂，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就是他们的共同下场。”

“当时的我，年少气盛又自以为是，一心想着复仇，忘记了一切。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我终于能喘口气回过头来看时，才发现自己把最重要的女儿搞丢了……”藤乃枫目光变得黯淡。“她从小就一直都很乖，我请了老师教她各种才能，她也总是学得很快很好，在学校里永远都是第一。每年生日她许的愿望都是希望妈妈能陪她，我答应了，可是却从来没有做到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派人24小时保护她，唯恐她再遭到毒手，也因为这样，她失去了普通孩子的自由。她十一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在同学家里躲了三天，全家上下找得几乎发疯，三天后她回来了却说我只是想呼吸一下自由空气而已。结果，我一怒之下给了她一个耳光。”

藤乃枫痛苦地闭上眼睛：“那是我第一次打静留，也是最后一次。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自己的事，对我礼貌生疏得像个陌生人，而我却因为自身愚蠢的固执，拉不下脸去跟她道歉。没过多久，风华发来入学邀请函，她说她想去风华读书，我便让她去了。”

藤乃枫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有些激动。夏树不忍，便握住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

藤乃枫停了片刻，缓伏自身的情绪，待重新变得平静，开口道：“谢谢！”

夏树微微摇头，“不用客气，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我很高兴！如果今天不说，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藤乃枫又略为坐直了点，对着夏树微微一笑。“其实我一直都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为什么？您对我这么有信心？”夏树倒是有些讶异了。

“想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想的吗？这个说起来有点长——不过还是有必要让你了解一下。涉及到静留的，我都会告诉你。”藤乃枫调整了一下呼吸。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只是单纯觉得你这孩子很特别罢了，并没有其他想法。直到你来找静留，在门外守了三天三夜，我才觉得，也许你可以带给静留一些没有的东西。”

“没有的东西？”

“是的，静留从小便拥有常人所没有的一切，聪明、才能、美貌、地位、财富，众人的关注，他人的爱慕……所有一切对她都是垂手可得，从来不需要去费心努力。正因如此，她对什么都不上心，体会不到通过努力坚持来获得某种东西的快乐，却又无法忍受失败，受了挫折就自暴自弃，毁灭自己。你是静留第一个真正在意的人。一个人如果没有在意的人或者事情，也不曾为得到什么努力过的话，就无法体会到活着的实质感。我曾经担忧她的一生会不会就这样了，是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希望。”

“你入院之后我便调查了你的过往，夏树，虽然你那时候看起来算不上很出色，但是你身上却有着静留所没有的勇气和坚韧。很多人在见识过世间黑暗之后自身也被黑化了，你却一直保持了自身的纯净，不曾受到污染……”

夏树有些羞赧，急道：“不，是静留拯救了我，如果没有她的话，我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藤乃枫笑了起来：“不必谦虚，一个人如果想堕落，任何事情都足以成为借口，神也救不了放弃自己的人。像你这样从小父母离弃、有着充足理由放纵自己任性的孩子，却不曾做过违背原则的事，没有足够坚忍的心性是不可能的。调查报告上说你从八岁开始坚持每天进行格斗训练，十三岁就单独去闯一番地研究所，不喜欢上课，成绩却一直不错。夏树，你的出色是毋庸置疑的。”

夏树窘得满脸通红，她从未被人如此当面称许。

“但是，如果只有这样的程度，还是远远不够。静留天生就是个发光体，几乎所有的同龄人在她面前都只能仰望，过于优秀也造成了她长期以来的孤独，除此之外，她还遗传了我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

“静留是我的女儿，她几乎就是我的翻版，我的长处，她全部都有，我的毛病，她也一样不落地继承了。跟我一样，她对重要之人有着过强的保护欲，假如你一直呆在她身边的话，她会出自珍视的本能把你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但是，这种过度的保护同时也意味着剥夺了那个人体验和成长的机会，她太年轻，还无法很好地掌握感情的分寸，而你也会因为觉得愧疚而无法拒绝她的保护。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终有一日，你会因为心理上的压力而离开静留，或者被静留的爱扼杀，彻底沦为一个没有自我的庸人。”

夏树忍不住心中的惊讶，藤乃枫并没有见过她们的相处模式，却说得宛如目睹一般。

的确如藤乃枫所说，静留长期以来都有意无意地对她进行全方位地细心照顾呵护，她在感动幸福之余却也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有时候甚至会焦躁不安想发脾气。高三那年她刻意跟静留拉开距离，造成静留伤心欲绝，自己愧疚得几乎想自杀。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跟着本能和直觉行动，她以为是嫉妒心在作怪，却不曾想到过还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存在。

“不要奇怪，很多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藤乃枫续道：“以前，你的出席率不到50%，成绩却一直保持在前20名之内；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你出席率在80%以上，成绩反倒跌落到了30名之后，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夏树摇了摇头。

“因为你失去了目标。在以强大的一番地为目标的时候，你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一番地被消灭之后，你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不知为何而活。夏树，你精力旺盛，热爱刺激冒险，好胜心强，天生是那种从骨子里喜欢挑战，只有在挑战中才能发挥全部潜力的人。你就像一颗被扔进岩石缝中的橡树种子，一直处于自生自灭营养不良的状态，但只需给予适当的栽培，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风华那种地方，适合玩耍，却无法培养出强者，所以我认为你需要换一个环境，而巴隆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适合做你老师的人。而以现在来看，他也的确把你教得很好。”

说到这里，藤乃枫喟然一叹。

“我知道这样对你们不公平，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本来可以让你们像普通孩子一样，慢慢成长，尝试更多不同的选择，自由选择要走的路。可惜那时候我已经等不及了。静留如果不能尽快成长起来，她负担不起即将到来的重任，她太容易感情用事，脆弱又任性，也无法承担起两个人的爱情和未来。”

“那时候你选择了坚持陪她一起走下去，其实我很高兴。夏树，在这个残酷的世间，能力跟自由是成正比的，现在你们已经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了，也可以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路。日后静留若是嫌打理家业太麻烦的话，叫她找个合适的人代替就是了。藤乃家的荣耀在于人，不在拥有的金钱数字大小。”

“为什么不对静留说出真相呢？她一定能明白你的苦衷的。”

“以前是不能说，就像你需要一个目标一样，静留也需要一场试炼。对手越强大，才会成长得越快，让她以我为目标，竭尽全力想办法打倒我是最好的。如果事先知道了这是一场游戏，她还会这么拼命么？当时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三年，我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赚大了。至于现在，也没有说的必要了，过几年，她自然会慢慢淡忘关于我的一切，亲眼目睹自己亲人死亡的过程，实在太过痛苦。夏树，你应该能理解吧？”

说完，她像是倦极，半闭着眼。

夏树觉得喉间一阵阵发梗，却见床上的人又睁开了眼睛。

“夏树，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请说！”夏树紧紧握着她的手。

“今天对你说的所有事，不要告诉静留。”

“为什么？”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静留，既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让她在年幼之时就深陷孤独和悲伤之中，后来又擅自安排她的人生，这样的我，有什么脸面再去请她原谅？况且，一个讨厌的人死去跟一个爱你的人死去相比，你觉得哪个比较难过呢？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你也不希望看到她难过，对不对？”藤乃枫平静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悲伤。“她曾经在我面前夸口说，要我给你们婚礼做见证，可惜我这次好像又要失约了。”

夏树终于没能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她一边用袖子胡乱地擦着，一边拼命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答应我，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