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1-27 17:32 编辑
第二十九章 时尽光熄
起先，那只是个模糊不清的想法，偶然从她脑海中飘过，但她一想到那个念头，它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再也不肯离去。其实早在她自己有所意识前，甚至早在那念头成形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只是一直将愿望深埋心底，直到如今。终于确认心意的那一刻，她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仿佛刚从心上卸下一副重担，同时解开了禁锢四肢的镣铐。一切都变得更清晰明朗，重点突出。她的世界浓缩、简化，全部聚焦在一点，也仅此一点——那是一股离开房间的强烈渴望，再无其他。
她必须去找圣骨匣，让一切回归正轨。
安娜立刻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道路，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她分明记得这条路她只走过两次。一次是她初次登上塔楼，发现圣骨匣。另一次是她在露台上走近艾莎，倾诉衷肠。确实只有两次。可身体近乎自发的行动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曾千百次由这条路上经过。她甚至记得她曾如何祈求拯救，如何渴望解脱。
要快。你的时间不多了。
要快。我的时间不多了。
安娜逼自己加快脚步，爬上楼梯，置身于户外的露台。她感觉不到寒冷。她知道她本该觉得冷，但那感觉不知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催促她不断前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飓风，或者纵身跳下城堡。转过露台就是塔楼入口，安娜来到那座熟悉的冰雪楼梯前，她的目标已近在咫尺。
她像上次那样将手按在扶手上，空气流动起来，压力随之一减。安娜毫无阻碍地拾级而上。一步步铿然回响。却不止一声。她每向上一步，都有两声回响，第二声就在她身后不到一步之遥，但安娜不会、也不能回头。她只将视线投向前方，因为前方就是目标所在。爬到半途时，又一股令人窒息的躁动充斥了她的脑海，催促她加快脚步。到了楼梯尽头，她赤手按在那扇雪花图案的门上。等了令人难耐的三十秒，门终于消失，安娜迈步而入。
屋内一切如故。她上次来过后，就清楚记得这地方的样子，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每件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枝状吊灯高悬在头顶，将神秘的蓝光投射在雕着如尼文的石块上。屋子另一头的棺材里，沉睡着这座城堡的主人。远处，破碎的魔镜已经修复了近三分之二。
安娜又上前一步。
然后她定住了，一动不动。巫师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我以前就透过其他人的眼睛见过这个地方，但亲自到这里嘛……”巫师目光逡巡，将跟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不看魔镜，也不看头顶上的圣骨匣，从安娜身侧踱过，大步走向马库斯的棺材。他俯身注视着棺材里的国王，再次开了口：“我也不知道我是想活下去，还是更想拖着你下地狱。但既然我到了这里，我想我可以两件事一起办。”
安娜说不出话来。她没发觉这个带着兜帽、笼罩在阴影中的人是何时出现的，她的意识仿佛被一层薄幕遮蔽。她知道他在那里，但也只知道这么多。在她意识里，一切并无异常。
“很抱歉这么对你，安娜。不这样的话，我想你不可能这么理解我，你清醒的时候也一定不会这么听我的话。但我向你保证，”巫师说着，脱离了猛兽般的伏击姿势，直起腰来，“要是还有其他办法，我决不会这么做。”
他招了招手，安娜乖乖向前走了七步，和巫师隔着屋子正中的空地相对而立，直视着他没有眼缝的面具。头顶上方的枝状吊灯开始下降、变形，尖锐的冰刃全都消失不见。只剩圣骨匣悬在两人之间，将闪烁的蓝光映到他们脸上，两人都痴痴望着那颗美得摄人心魄的心。巫师抬起手来，他对面的安娜像镜中人一样，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求你，安娜。救救我。救救我们大家。”
巫师朝着圣骨匣伸出手去。
安娜感觉自己动了起来，像他一样朝前伸出手去。
伸出的手指距那球状雪花仅咫尺之遥，近得能听见圣骨匣中的低声蜂鸣，近得能感觉到她自己心中那块碎片的悸动，突然，安娜清醒过来。有什么东西刺透了那层遮蔽她意识的薄雾。安娜在触到圣骨匣的前一秒刹住了手，这次，轮到巫师跟着她的动作定住。她抬头直视着巫师。
“很抱歉，不行。”
安娜向后退去，巫师却默立在原地，像被冻住了一样，保持着抬手去触圣骨匣的姿势。直到她远远撤到门口，巫师才缓缓将手放回身侧。一片死寂笼罩着他们，紧张而不安。巫师屏着呼吸，这阵沉默持续了良久，直到他握起拳头，攥得指节嘎嘎作响，如同一记响鞭打破了寂静。
“你是怎么摆脱控制的？”不管安娜是否打算回答，巫师很快摇了摇头，唏嘘道，“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被人当傻瓜耍了。”
“你就在这里受死吧。”
艾莎及时赶到。
*
这是艾莎第一次亲眼看到巫师，她估计也是最后一次。
她做了那么多安排才引蛇出洞，现在决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此地。艾莎把安娜拽到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巫师。他像忏悔似的垂首默立，纹丝不动。她还猜不到是谁藏在那张令人不安的颅骨面具下。不过没关系了。她只需从他的尸体上剥下面具，他的身份就会真相大白。那只是时间问题。
“我小看你了，”巫师道，“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奸诈，这么狡猾。玩得不赖啊，艾莎女王。我们俩比我想象的还要相似。”
正如奥列弗描述的那样，巫师低沉的嗓音里有某种平静的特质，令人纠结，又令人迷茫。这不像她本人那种漠然的语调，而是受伤、挫败、绝望。在奥列弗身上，它激发了某种扭曲的移情作用。对艾莎而言，他那可怕的真实感边缘有种叫人难受的东西，令她的视野渐渐蒙上一层血红的薄雾，直到她眼中只剩下那个制造了诸多灾难和不幸的罪魁祸首。
“别拿我跟你比。我们一点都不像。”
“当然不像。你是艾莎女王。”
“你又是谁？”
“无名小卒。”巫师仰头注视着枝状吊灯升起、圣骨匣回归原位，补充道，“但我们还是有一点相同之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我心中的悲寂，以及它所留下的空虚。”
艾莎眯起眼睛。“我可没在不幸的受害者身上进行人体实验。”
“你喜欢读《浮士德》，我想你应该记得这句台词：艺术永恒，而人生苦短。我想活下去，感受生活，弥补那些被人从我身上偷走的岁月，这有错吗？”
“这就能为你所做的一切脱罪？”
“我们若说自己无罪，便是自欺，我们便失掉真理。 ”巫师说，艾莎记得这句话出自《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精确的引述，一字不差，艾莎估计巫师已经把这本书也背得烂熟。他俩似乎都对这故事非常着迷。“别假装你懂得人性，艾莎。我们俩都知道，若生命注定终结，若通往终点的路上荆棘遍地、痛苦不堪，人生便无意义可言。所以，我决意抛开借口，追寻生命，追寻真谛。”
“那你又从这一切里找到了什么可怜兮兮的人生真谛？”
“……你没资格教训我。”即使他说得平静，压抑的怒火还是从字句间点点渗出。那是种危险的平静，是一个濒临坠崖者的平静，是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却无力阻止坠落时的平静。他甚至张开双臂拥抱那坠落，因为抗拒将意味着毁灭。“所有人里最没资格教训我的就是你——你双手沾满千百人的鲜血，没有一丁点人生目标和自我意识，只会接受旁人灌输给你的东西。我是一具空壳，而你却是一个木偶。”
艾莎差点扑上前去，但安娜突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有那么一瞬想脱开身，专心攻击巫师，但安娜以她特有的执著死拽着不放。艾莎终于回过头去，只见安娜无声地摇着头，艾莎被这举动激怒了。安娜真的这么天真，听信了巫师的一派胡言？难道安娜宁可相信巫师，也不相信她？
“求你了，艾莎。”安娜低喃道。
不。安娜的话语传来，柔和的声调与巫师亢奋的嗓音形成鲜明对比，艾莎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她突然明白了。安娜担心的是她，出手阻拦为的也是她。她已经濒临失控，安娜只是想让她保持清醒。艾莎点点头，重又向前望去，注视着巫师。
“从我脑袋里滚出去。”艾莎说。
“我没对你做过什么。我做不到。”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信不信由你。”巫师耸肩道，艾莎注意到黑影正渐渐在他身旁汇集。影子四下伸展着，向外拓出约有一呎，用又细又粘的触角试探着空气。“你既没有心，也没有欲望可供我操纵。”
好吧，即使不考虑魔法助力，他也干得不错。艾莎任由他在两人对话期间聚集着魔力。她深知即便如此，他的力量也远远赶不上她。她已经能感觉到冰雪在她血液中激荡，回应着敌人的挑衅。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你说完了吧？”艾莎道，“我想你已经拖得够久了。”
“如此渴求鲜血，却不敢向你身后的女人透露一点念头。”见安娜瑟缩了一下，巫师继续道，“她知道你为了抓我对她做过什么吗？你知道吗，安娜？”
“住口。你别想再这么干。想都别想——我不傻。我知道你想搅乱我的脑袋，”安娜嗓音颤抖着，长吁了一口气，才再度开口，“还有，我知道艾莎做了什么。但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别想用这来对付她。”
“虚伪之至——”
“够了！”
艾莎怒斥一声，巫师几乎同时抬起了胳膊。
寒冰撞进了一堵黑影之墙，但转瞬之间黑影的防御就被冻结，接着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中支离破碎。巫师抽身而逃，艾莎变换攻击方向紧追不舍。巫师将实体虚化为黑影，在枪林弹雨中穿行，那动作让艾莎想起蛇：轨迹飘忽不定，时而向下滑行到地面，时而向上冲至天花板，左挪右拐地躲闪着她冰雪攻势。巫师貌似游刃有余，但艾莎深知并非如此。她每一次进攻，都离击中他更近了一步。塔楼里可供活动的空间就那么多，他不可能永远躲着她。
巫师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陡然拧身遁回地面，一缕缕黑影由他立足之处向外激射而出。艾莎看出空气中发生了某种变化。屋内的光线似乎都为之一暗，被巫师吸引过去，然后被他体内溢出的黑暗吞噬。累积的魔力释出的一波脉冲，荡过她全身，让她感觉头发根都竖了起来。最后，巫师伸出一只手，那漆黑的事物盘旋着绕上他的手臂，随即扑向艾莎，如同一股巨大的浪涛要将她整个淹没。
艾莎几乎冷笑起来。
她站在原地，伸出胳膊，徒手接下了冲击。她的位置没有挪动分毫，甚至不需要调节平衡，声势浩大的浪涛渐渐崩塌，最终萎缩到不盈一握。黑影在她掌握中挣扎扭动，但她释放的寒气向那黑色事物渗透，白霜漫过黑影，直到将它彻底冰封。艾莎一把将那粗糙的冰块捏得粉碎，碎片散落一地。
然而，那些冰块碎片上……
“快走，安娜。”艾莎边说边回头去看她的反应，见安娜仍然站在原地、对危险毫无觉察，不由暗自焦躁。听到她的指令，红发姑娘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转身欲行。
“谁都别想走！”
巫师声嘶力竭地尖叫道，黑影从地面喷薄而出，堵住了出口。安娜惊叫一声跳到一旁，差点就被那堵火焰般的墙灼伤。艾莎本可以轻松将它摧毁。她正要动手，巫师却突然发动了一连串疯狂进攻，狭小的塔楼内顿时黑影和火焰横飞，毫无规律可循。艾莎立起一道屏障挡在自己和安娜身前，刚一把将安娜揽进怀里，弹雨就接二连三地撞上她的屏障。地面和墙体都在颤抖，安娜紧抓着她，她只能一边保护安娜，一边继续加固屏障。局面令人窝火，艾莎更习惯主动进攻，这样无所作为简直快把她逼疯了。
艾莎低头看了一眼受惊的安娜，又抬起头来。
她扬手一挥，一道凝聚的冰矢毫无阻力地穿透了她自己的屏障，长长的冰矛破空而过，割裂了巫师的面具。攻势当即止息。可惜艾莎未能瞥见面具后那张脸。巫师抢在她完全割开面具前蹲下了身子，只是慢了一拍，让冰矛在脸上留下一道划痕。他却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这时艾莎才意识到她犯了个错误。
巫师已经站到了魔镜正前方。
刚才他蹲下时，她的冰刺射向魔镜，被吸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魔镜残缺不全的镜面上漾起的微光，暗示着情况有异，但不久之后那抹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强，直到亮得刺眼，光波的脉动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艾莎本能地转身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安娜。这还不够。魔镜释放的冲击波将她们拉扯开，就连艾莎都无力抵抗，被这股魔力摔在地上。
她眼前一黑，脑中思绪混沌。塔楼发出嘎吱一声巨响，才让艾莎惊醒过来，她看见魔镜已经击毁了房屋上半部，只留下裸露的墙体框架，随时可能倒塌。安娜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巫师从墙上的豁口逃出塔楼时，艾莎也无力阻拦。她聚拢起全部魔力，迫使冰雪从石根处生长出来。在她的艰苦努力下，残破的墙体渐渐合拢。眼看这个艰巨任务就要完成——
一只黑影汇成的手从一个豁口探进来，抓住了安娜。
安娜被拽出去的同时，艾莎也跳出那个豁口，赶在下坠前将红发姑娘搂进怀里。劲风吹打在她皮肤上，呼啸着从她身侧刮过，掠起她的头发，但艾莎伸手召唤出一根直达地面的冰柱。她攀住冰柱顺势滑下，可她的注意力依然太过涣散，无暇顾及其他。她和安娜重重摔在雪地上，再次被冲力分开。
艾莎抬起头，又一次看见了巫师。
他没做任何多余动作，合身扑了过来。艾莎摔得晕头转向，还跪在地上没缓过劲来，根本无力对抗。巫师逼到跟前，近得甚至能看见他面具上漆色剥落的受难像。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无济于事。巫师缩回手，然后一拳砸下，铁拳套上寒光闪闪。
冰墙陡然升起，耸立在两人之间。艾莎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拳，全靠自卫本能保护了她免受伤害。即便如此，巫师迅猛的一拳还是在那面陡然耸立的冰墙上砸出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只是轻微损伤，却仍是绝大多数人难以做到的。
墙面上冰刺暴起，巫师向后退去。
有那么一瞬，艾莎以为她逼退了巫师，却随即意识到并非如此。那只是战术机动。现在他就站在距安娜几步开外，恰好将公主夹在两人之间。艾莎别无选择，只能暂停攻击，唯恐巫师伤害安娜，要是她自己伤到安娜，就更天理不容了。巫师似是好奇地歪过脑袋打量着她。艾莎站起身，小心避免着任何可能刺激他的动作。
“你选吧，此时、此地。”巫师说着，摊开手掌朝向安娜俯卧在雪地里的身影，蕴含黑暗魔法的烟雾鬼魅般萦绕在他指间，“是要保护这个女孩，还是要干掉我？这两件事你没法同时做到。”
“我做不做得到轮不到你来说。你以为你能威胁我？”
“哦，不。我相信你的魔力远胜于我。就力量而言，你无可匹敌。要不是有安娜在这里牵扯你的精力，我也走不到这一步。我应该早就死了。”巫师大笑起来，艾莎压抑着的愠怒终于升腾为熊熊怒火，“真讽刺，你利用她找到了我，但也是因为她，你杀不了我。”
“我会杀了你，”艾莎说，“同时保护安娜。”
“你以为你能掌控一切，但刚才的战斗告诉我，这方面恐怕是我更在行。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先行者。你还在你那快乐温暖的家庭里享受关爱时，我就已经训练有素了。”
她无视了挑衅，那只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艾莎警惕地看着巫师，但游移不定的眼神撕开了她冷酷的面具，暴露了她内心的犹豫不决。它们不受意志的控制，闪烁着飘向了安娜。某方面来说，巫师是对的。要护住安娜很容易，但那也会给巫师逃跑的机会。如果选择攻击巫师，他同时也会杀死安娜，甚至她的攻击本身就可能把安娜卷入。两个选项都很容易做到，但要同时达成……
她能容许安娜陷入危险吗？
无论如何，她不能就这么放走巫师。不能。她的骄傲不能容忍失败。
“你尽管试试。”艾莎说，“我会阻止你的。”
“你应该很清楚这是逼我攻击安娜。如果这是在赌博，”巫师说，“我想我可占了先手，你尽管来碰碰运气吧。”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巫师将黑影投向安娜，但他一动，艾莎也立刻动了起来。她扬起一只手，极力克制着魔法输出量，终于把力量缩减至恰到好处。冰雪由巫师手臂下方飞速蹿起，缠绕上他的手腕，将他拉向地面。巫师发出一声惊呼，脚下一个趔趄。他的攻击偏离了目标，徒劳地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花。艾莎运起另一只手，向他射出一道闪电。
但闪电只是穿透了一团阴影，巫师飘渺的影子遁入天穹。艾莎紧盯着他逃跑的轨迹，为防万一，她在安娜身边竖起了屏障。
那团黑色在头顶正上方向着高空急速飞升，艾莎跺了一脚，冰雪迅速汇集，在她脚下凝为冰坡，掀起浪头，助着她手中喷射的寒流将她送上天空。艾莎在冰坡尽头跃起，手中冰矛向着巫师直刺而出。巫师转身躲过了这一击。但在艾莎向地面下落的同时，巨大冰柱从她身下拔地而起，再次将她托举到空中。艾莎持续攻击着，第二次，第三次，到第四次——
冰雪如同一条灵动的蛇，缠上了巫师的手臂。
艾莎合拢手掌，冰蛇收紧身体。
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巫师的骨头被折断。带着伤痛与挫败，他从天空坠向地面。愤怒的尖叫声直冲天际，但天堂从未倾听他的祈愿。
*
疼痛。
前所未有的疼痛。至少在挖出心脏之后从未体会过。那记忆如此遥远，如此模糊，如此虚幻，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人的人生。那不会是他。那个信仰着善良与美德的天真男孩，那个享受着信任与欢笑、生活与关爱的男孩，不会是他。不。他记忆中唯有那阵幻痛。它在他思绪的边缘驻留，默默见证着另一个人的苦痛——那个人的人生已经在那天终结，这份终结孕育出了一头徘徊于阴影中的怪物。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凭依，是他继续前进的动力，就像抽打在野兽身上的皮鞭。
那并不像当下毁了他的身体、剥去他力量的寒冰。那东西寒冷、炽热、真实、美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切地渴求它。疼痛。前所未有的疼痛。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疼痛与快乐相伴相生，都传递给他切实的“活着”的体验。他的时间未到尽头，他的光芒并未熄灭。
迷茫中，他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右臂已经完全没了知觉，甚至不知道它还在不在。总之，他没法移动它。用尽这破碎身体的残余力量，他翻过了身。又是一阵剧痛，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残废的右臂，被灼焦的肌肉与被碾碎的骨骼混在了一起，毫无疑问，它有一阵子没法动了。他抬起左臂，试图继续前进。
顽强的意志支撑他爬行了一小步，或者两步。但很快他就被冰霜侵袭，这寒冷之物带来的是如火焰与热油般的灼烧之痛。疼痛让他愉悦，但也令他衰弱。疼痛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剥夺了他对自身的控制。对移动的渴望没能转化为现实的动作。他放弃了抵抗，躺在那里，感受着这份痛楚。
看着自己的鲜血玷污了白雪，又一阵兴奋与刺激注入了他的血管。如果还有力气，他会大笑出声。多美的红色。流出体外的血，比流淌在他体内时更能带给他生命力。看到他自身的一部分——任何任何任何一部分——逃逸出那具血肉空壳，是如此的惬意，世上再没任何事物能带给他这番享受。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他还存在着。暗红的血色渗入那片洁白，将是永存于世的印记……
接着却是一片黑色。
以及解脱。
*
艾莎能看到巫师就坠落在不远处。她脑中有个声音争辩着应该先把他除掉再说，她对向他下手也没什么顾虑，但想到安娜眼下需要照顾，况且他已经身受重伤难以逃脱，她勉强决定先把他放到一边。为防万一，艾莎筑起密不透风的冰牢，用厚达一呎的冰墙将巫师封闭在内。他就算化为黑影，也别想逃出来。冰牢一完成，她就跑过去查看安娜的情况。
谢天谢地，安娜没受伤。艾莎坐下来，轻轻抬起安娜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双手环住了安娜。尘土覆上了她的皮肤，擦伤和淤青也在所难免，但好在那不会持久。坠落时艾莎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了冲击，同时还有雪垫的缓冲。虽然安娜仍在昏迷中，但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
“安娜。”艾莎轻唤着，温柔地摇动红发女孩。令她欣慰的是，安娜睁开了眼睛，虽然还只是半睁着眼，但目光清澈澄明。“你感觉怎么样？”
“浑身都疼。”安娜叹道。她转过身，把脸贴在艾莎膝头，颤栗着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坐起来试试。”
当安娜跌坐在地上时，艾莎从她身后抱住了她。她看到安娜的胳膊在颤抖，但安娜毕竟还有体力，这让她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安娜就调整姿势坐直了身子。她深吸了几口气，又晃晃脑袋，终于恢复过来。
“你……”安娜清了清嗓子，“你抓到他了？”
“我把他困在那里了，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还活着，但撑不了多久。”艾莎说着，朝向自己临时搭建的冰牢点了点头，“待在这里，我来处理他。”
艾莎站了起来，但最后关头安娜抓住了她的手腕。艾莎回过头，看到安娜慌乱地咬着下唇：“你是不是觉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不能让他活下去。”艾莎竭力不让自己皱起眉头。安娜太善良了。“你应该知道原因。”
“是的。”安娜喃喃道。
“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保证。待在屏障后面。”
安娜一松手，艾莎就快步来到冰牢前。她抬手放到冰墙上，感受着里面的情况。巫师毫无反抗，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以她所见，即使是体力充沛之时，巫师恐怕也没有能力冲破这屏障，何况是现在这样受伤又力竭的绝境——
从冰层另一侧传来一股冲击，将艾莎逼开。
轻微的低鸣很快演变为愤怒的咆哮，黑色的力量同时刺穿了四面冰墙，忽然之间黑影爆裂开来，撕碎了厚重的冰墙。锯齿状的细碎冰块如同弹片射入空中，近在咫尺的艾莎即使挡住了向她直射而来的碎片，也在这股巨大的冲击下向后滑了几步，错失了反击的良机。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到黑影向上爬升，再次飞向空中，这一次却完全没有了形体。明明是一样的魔法，应该是一样的魔法，但与她已经熟悉的那种魔法却又如此不同。之前，当巫师隐匿入黑影中时，他至少还有一部分形体，但现在，艾莎看到的只有黑暗。更厚重，更强大，前所未有的稠密。等她适应了这团更大的黑影、更快的速度，却已经太晚了。
艾莎将手中的碎片掷向黑影，但眨眼之间它就隐入了城堡。悄然潜伏，暗自养伤。她不能给巫师这样的机会。
“我们追！”
*
“我们若说自己无罪，便是自欺，我们便失掉真理。”实际出自《圣经》新约“约翰一书”第1章第8节，《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也是引用。
本章后半部分（从“你选吧，此时、此地”到结束）由乌鸦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