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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蒲草没有泥,岂能发长。芦荻没有水,岂能生发。——《旧·伯》8:11
“亲爱的安娜,我希望你能知道,上一次我干这么多活的时候我还在养母家当义务劳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哪怕是我自己的亲妈,我都没这么为她服务过。”乐佩愤恨地挥舞着拖把撞得地面砰砰响,好像我家的地板是她前世的仇人。那超长的璀璨金发为了方便做工被编成三股极粗的麻花辫,给她脖子以上的部分平添了目测十几磅的重量。她每自己动一下,那发辫就摆三下——上帝啊,那铁打的颈椎究竟是什么构造?我虽然心里在想这些,脸上却很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双手捂紧杯中热水:“很抱歉麻烦你啦,乐佩。”“别这么说,小安娜可是病人。”话音刚落,木兰就从擦吊灯的梯子顶直接跳了下来——落地动作之飒爽美观,简直让我难以望其项背:“朋友的作用又不只是在一起吃吃喝喝。你想对好友表忠心吗?现在正是机会。”“我又不是在抱怨!”乐佩抬起头转转脑袋,痛苦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听着,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哦,好痛——如果你还敢不重拾生活动力——我发誓,我现在就会把你打翻在地,然后把你那些奇怪的想法一拳拳打出你的脑袋!”“唷!欺负老弱病残是不道德的!”梅丽达擦着柜台,头也不回地讲,“别介意安娜,我不是说你是老弱病残。你显然不老,只是有点病弱。”然后她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我,被火红爆炸头围在正中的小圆脸上写满了夸张的嘲讽:“也许还有点残,我指精神方面。”我一点也不生气,事实上所有人都被她的话逗笑了。朋友的陪伴的确是一剂良药。前一天晚上,克里斯多夫果然不请自来了。为防止大门再一次被破坏,我思想斗争了一会儿会儿,还是决定爬起来去给他开门。可是我的身体太虚弱,太虚弱了。每跨出一步,似乎都要耗尽我全身的气力。等我走到门前,按铃声足足回响了一刻钟。“天哪,安娜,你看上去简直像T病毒重度病患!”这个人的脑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开口就蹦出这样一个比喻,“我给你带了吃的东西,快去躺下,我扶你!”按照克里斯多夫的说法,封尘了三千年的金子塔也比不上我家死气沉沉。所有东西的表面都罩了一层厚厚的灰,而我自己——无论看上去还是闻上去,都像极了刚从墓穴里爬出来,带了一身泥土的老僵尸。他当即给我的朋友们打电话,让她们第二天来我家帮忙打扫卫生。我皱眉狠狠瞪他。克里斯多夫显然认为:让我自己主动打开大门是不可能的,所以进入我的世界的唯一方法,就是硬闯了。他说的不对,我早晚会主动打开大门。对于来敲我门的人,我绝对无法忍心拒绝;除非我被蒙蔽了双耳,听不到敲门声。不像艾莎。所以哪怕是第一眼有些陌生,稍稍和朋友们重新熟识的我,十分钟后也能在缩在沙发上看着朋友们谈天说笑了。不像艾莎——她的生活似乎容不下别人。她整日整日都是围着我一个人转。要不然就是把她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不知在干些什么。
是的,自从我开始上学,艾莎和我之间就出现了微妙的隔阂。虽然我们心理上的差距从一开始就很大,但在生活上,我们曾经是推心置腹、亲密无间的。在这种对比下,愚笨如我也能隐隐感觉到,艾莎打那时起像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她似乎朋友不多,因为之前她从没有邀请过什么人到我们家来。晚上的时光一向都是属于我们彼此的。但自我上学起,每天晚上我和她相处的时间段都变得非常固定:她开车来接我我们一起在车上的时候,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以及睡前她与我互道晚安的时候。相比之下,周末我们也许能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但艾莎经常要加班,要工作,要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干不知道什么活——我们在一起的最长时段,居然还是她陪我去研究所做康复检查!我仍会缠着艾莎抽时间陪我聊天陪我玩,可她拒绝我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哪怕偶尔一两次她答应抽空陪陪我,我的发言字数占全部谈话内容的比例,却从百分之八十飙升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每次都会跟她兴高采烈地描述学校的趣闻:梅丽达又因为恋爱问题跟妈妈在停车场吵翻啦,爱丽儿又和老爸不合离家出走啦,乐佩和男朋友尤金又变着花样秀恩爱啦,木兰又获得一枚运动员奖牌啦,猥琐屯老师的假发弯腰时又掉啦……而艾莎只是一直微笑着听我讲下去,沉默伴随着零星的回应。她的笑容再也不能随时保持完美了,勉强牵起的嘴角带着浓浓的倦意。还有那双包含复杂感情,但一定有着比忧郁更加伤心的蓝眼睛。不过,与她表达的感情逐渐淡薄成反比,艾莎的妆容倒是越画越浓。那脂粉面具下到底想掩藏些什么,我一无所知。我只是肤浅的认为,姐妹之间的差距本就会越来越大——等到某一时刻,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拥有各自的生活。即便惆怅,我亦无可奈何。等我懂得一切缘由,并开始以那个原因解读艾莎当时的行为时,我才幡然醒悟。只是时光早已匆匆而过。我亦无可奈何。虽然如此,距离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眼看还早——我对艾莎的依赖程度仍旧像个离不开母亲的小小孩。毕竟,如果说我的人生是被迫重新开始的,那我现在的“实际”年龄还不满一周岁。每天我都会像艾莎叮嘱过的一样,中午给她打个电话,晚上下课前半小时给她发一条短信。只是这件事一开始是我一个人偷偷地做,等我有了一大圈朋友,就不得不光明正大地做了。有一天中午,我和四五个朋友一起聚餐,我照例在吃饭前给艾莎打了个电话,把我这天上的什么课、吃的什么菜、花的什么钱、包括一部分奇闻趣事简略地汇报给她。我一边说一边瞄着身边的朋友,他们没一个不是啧啧赞叹,摇头讪笑。我前一秒刚刚挂了电话,埃里克就在后一秒笑着调侃我:“妈妈的小甜心,嗯哼?”“那是人家的姐姐。”爱丽儿瞪了她男友一眼,“不过说真的,安娜,我也有姐妹——还是六个!虽然她们个个都很爱我,但我估计她们对我的爱加起来也比不上——那谁,伊丽莎白?”“艾莎。”我善意的纠正她。“那只是输出的问题,和存量无关。”爱丽儿的挚友弗劳德两腮鼓鼓的,我真好奇他如何能在嘴里塞了如此多食物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发音清晰,“你要相信有些人天生喜欢表达自己对他人的爱,有些人则不——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母亲总是比父亲受欢迎。”啥?艾莎喜欢表达自己对别人的爱?这是我活到那时听到的最不准确的论断之一,我发誓——但让我拿出什么证据来反驳,也一时难倒了我。“伙计,听着,”我试图组织语言,“据我所知,艾莎是我亲眼见过的人当中最闷的一只闷葫芦,比你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闷。她大概也比全天下的父亲都还要不会表达爱。她很少和我交流,而且每次我和她说话时,她几乎全程都在默默地倾听——只有在对事物进行判断的时候才提出自己的观点,并告诉我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然后把她不愿看到,不想接受的事都定义为‘坏事’。”埃里克自顾自接下话头,一边对我说话,一边挑起眉毛把脸转向他女友,“这么说全天下的父母还真的都差不多——等等,伊莉莎有孩子了吗?”“是艾莎。”我噗地一声把刚喝进口中的巧克力喷了回去,“孩子?拜托!她才比我大三岁!”“是吗?我可看不出来。”埃里克滑稽地笑了,“那她至少也应该有男朋友吧?可怜的家伙——我只是想说——她既然把时间和精力都用来管你,那个被忽视的可怜虫一定特别伤心,不是吗?”“没有,艾莎没有男朋友。”我垂下眼睛,心下感到一丝不爽,“她连朋友都很少,事实上——她目前的生活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这也说明了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管你。”“安娜,我不认为这是正常的。”一直缄默不语品尝菜肴的狄安娜突然发话了,“艾莎大你整整三岁,还是个社会人,可她没有恋爱,甚至没有交际,每天除了勤勤恳恳地工作就是任劳任怨地服务家人。说实话,这样的怪人我还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等等,什么?你的意思是艾莎很怪?”我怔住了,叉子上的肉丸差点送进鼻孔。“好吧,如果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工作狂人,没有心思管别的事情,这我可以理解。但她同时又对你的生活过分关心,正常的工作狂绝不会那么顾家。难道她的控制欲望特别的强?难道你们就是这样一路一起长大的?”我目瞪口呆,这些东西我都统统还没有想过。它们明显已经超出了我当时的理解范围。“对哦,安娜,”爱丽儿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小时候究竟是怎么相处的?”“这个嘛……”我努力试图将脑袋里的浆糊重新分成水和面,这个问题简直让我没法回答,“其实吧……我在不久前出过一次意外,关于小时候的东西我全都不记得了。他们只粗略地告诉我的家庭状况,而艾莎是我唯一的姐妹。”这个事实一经脱出,成功地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纷纷对我表示遗憾。“安娜,让你回想起这样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狄安娜的眼里闪动着不安,我赶紧摆手,“不不不不不!你不需要道歉,我真的一点也不伤心——我在说什么——我是说,事实上,只有一个姐妹对我而言已经很好了。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你被孤零零地丢到这个世上,然后上帝还把一个姐妹放到你面前。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那你姐姐帮你恢复过过去的记忆吗?”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没有,”我的底气严重不足,“不过我每周都去做康复治疗。”“那应该不足以让你想起过去的事情。”弗劳德接着说道,“真正能勾起记忆的应该是一些特殊的东西,一些曾让你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而不是医生的白大衣和治疗仪器。艾丽莎给你展示过那些曾对你而言很特殊的东西吗?”“……是艾莎。”我默默低头,手中的叉子反复撩拨着盘里的芝士,却再没胃口把它吃下,“家里的装潢算吗?”爱丽儿:“……”埃里克:“……”弗劳德:“……”狄安娜:“……”“装潢大概也算,但明显不够特殊。”狄安娜主动打破僵局,脸上挂起鼓励的微笑,“试着回家问问你姐姐,安娜。你长这么大,肯定有些东西是对你而言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我敢保证,适当了解自己的过去可以让明天的生活过的更好。”那场谈话过后,我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事后我才知道,它叫做心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对自己前二十年的生活有过一丁点探索的念头,从来没有。就好像,我的生活从不久前开始,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艾莎也从没有对我的过去,有过一丝一毫的提起。直到那一刻被人点破,我才发现整件事并不正常。今天晚上我就去问问我的过去。那时的我暗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