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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旧·传》1:9
艾莎和我的关系不正常吗?我并没有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在所有人眼里,我们的世界都是围绕着彼此旋转的。她一天到晚的管着我,我一天到晚的想着她,中间根本插不进别人。这样的姐妹关系,当然不正常。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我在想,若不是上帝让此起彼伏的事情使生活有所变易,艾莎对我表达的感情恐怕会越来越淡。直到某一天,习惯了淡薄的姐妹情的我,离开她也成自然。是的,艾莎好像是在有意退出我的生活。她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什么比时间和距离,更能磨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呢?但这却无疑令我心碎——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所知最爱我的人。当唯一最爱我的亲人将我推远,我将在这个世界何处凭依?更何况,我对她的爱与依赖的本来面目,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艾莎,这一点,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因此,在别人说我们关系特殊时,我无从反对。至于事实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不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进入过艾莎的房间。艾莎越来越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里面,压抑的咳嗽声时不时从里面传来,让我很是担心。所谓的感冒已经过了两个多星期。书上说,正常的感冒周期只有一周,超过一周则很可能发展成为肺炎。可肺炎患者除了咳嗽之外,还会发烧、无力、面色苍白。至于艾莎——她是否发烧我不知道,因为除了她冰凉的手我没触碰过她的身体别处;她是否无力我不知道,因为她偶尔出现在我面前时,除了坐着还是坐着;她是否面色苍白我也不知道,那细致的妆容掩盖了一切,让她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光鲜靓丽的样子。那时我郁闷地发现:对于艾莎的身体状况,我竟然无从知晓,也一无所知。难道让我直接去问?我当然问过,答案万年如一:“我很好。”有一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听着对门压抑的咳嗽声,听了足足两个小时,实在是忍不住了。等声音稍稍平息了一会儿,我轻手轻脚地溜出自己房间,犹豫着是否要去关心她一下。可她会不会像平常那样说自己正忙,让我走开呢?“艾莎比较重要”,我心里默念着,鼓起勇气敲了敲她房间的门。出乎意料的是,艾莎的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一敲就开了——不过我随后丧气地发现,她竟然恰好不在房间里。原本想要直接离开——但这个我许久都没踏入的地方,却立即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记得以前一个人宅在家里、可以随便进出艾莎的房间的时候,我就有印象:她的房间总是收拾的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规矩的过了头。每样东西都被收在特定的抽屉里或柜子里,每个抽屉和柜子都有特定的锁,每个锁的钥匙都被她随手拿走。我不禁心想,难道她在防某些有特殊癖好的盗窃犯吗?可是今天不一样,她在家——很多东西都是拿到桌面上的,一些钥匙还停留在柜子的锁眼上。我看了看她的桌面,除了纸笔、电脑和装饰品,还摆着几盒开封的药——还好,这个人还知道生了病要吃药。我又扫视了一眼壁橱,有一个柜子的门是虚掩的,说不定药就是从那里拿出来的。我还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的家庭常备药有什么。我这么想着,拉开了壁橱的门——然后下巴“咔嚓”一声掉到了地上。那琳琅满目的药品盒简直晃晕了我的眼——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我们是黑市上的药贩子。最关键的是,艾莎还把每种药分了类,不仅亲手在类与类之间做了挡板,还给一些特定的药品写了标签。于是我惊见处方药和非处方药各占一百多种,处方药居然还要更多些。外伤药,止痛药,消炎药,有这种东西我可以理解。三十多种抗生素——好吧,这种一多用就没效的东西多一点我也能接受。可是抗血管硬化、呼吸衰竭的药,还有降压药、强心剂……是不是离我们有点遥远?还有肺心病、溃疡病、免疫缺陷病……这些病想得就能得吗?更不要提那些听都没听说过的新药了,我无语地拿起药盒看它背面的简介。“安娜……!”艾莎惊慌地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我猛地回头,又一次——瞠目结舌。她显然刚刚洗过脸,水珠顺着她的两颊滴滴答答地滚落。她右手扶着门框,左手僵硬地停在擦去水渍的动作。她瞪大双目,深陷的眼眶上镶嵌着她疲倦少神的蓝眼睛。而她那美丽的容貌没有了往日描绘出来的红润,惨白如失去了生机的积雪。“艾……莎?”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也怔怔的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可以用风云变幻来形容——从惊讶,到恐惧,到疑虑,到沉默,到冰冷,最后到达愠怒。她凶巴巴地跟我对视了一会儿,随即转开视线。她的肢体不再僵硬,慢慢活动了起来,从门口走向桌前的座椅。在我的眼里,她的一步步都成了慢动作,纤细的身形因缓慢而左右摇晃。上帝啊!我真怕她在中间的某一步突然倒下去。艾莎默默地坐回椅子,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大概是怕自己那又冷又凶的眼神吓到我,她开口时并没有看我的脸:“安娜……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我一时语塞,差点忘了自己过来的目的,“我只是过来看看你。”“那你看到了什么?”我又差点反应不过来:“我只是看到很多药而已。”“没有别的了吗?”“艾莎……”我的神经被她审问似的语气唤醒,“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的眼中的光晃动了一下,然后皱着眉恢复了冰冷的语调:“这是我的私人空间,谁让你擅自闯进来的?更何况——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可是,你怎么解释家里无缘无故备着这么多药?”“我只是觉得有备无患,而且很多东西都要带去研究所做实验!”这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我想不出该怎么辩驳。事实上单从数量上看,哪怕她只需要在吃饭时间把这橱子里的药挨个吃一粒,也就吃饱了。更何况那些烈性的处方药,随便吃几粒下去,正常人的肝肾都受不了。“……但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感冒,”我试着回归主题,“告诉我,你到底生的什么病?你不知道你的脸色简直差到……差到……”“我只是还有慢性胃溃疡,工作比较累的人都会容易生这种病。”艾莎单手扶额,语气不容否定,“而且我还是研究员,你不必试图向研究员提关于用药方面的建议。”“等等,艾莎,”我站了起来,“我们能冷静一点吗,我实在搞不清我们为什么又要争吵起来——”“因为你侵犯了我的隐私,毫不顾忌我的个人尊严。”她抬手指了一下门口。“现在,我想你可以离开了。”“艾莎……!”“离开。”她转向桌子背对我,摆明了是拒绝和我多说一句话。我噙着泪,默默走出她的房间。顺便关上了她的房门。
由于这件事,艾莎和我又毫无意外地开始了冷战。在那时的我眼中,她是那么的粗暴冷酷,不近人情。现在想想,在我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艾莎又会是什么表情呢?我想问她,可是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于是在第二天傍晚,我步履沉重地来到学校的停车场,又看到了艾莎的车——还没有来。不过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就变得好接受了许多。她一定又是因为生病去了医院吧。我哀哀地想。但一想到她昨晚那冷漠凶狠地眼神,我又愤愤地暗示自己她还能生气就说明精神得很,不需要担心。我很淡定地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只有一句话:“几点过来?”然后就坐在停车场工作室外的台阶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我等啊等,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天边的云霞从橘黄变成深绛,又变成了紫蓝,连星星开始在夜空中闪烁。可艾莎连短信都没回,更遑论开车过来接我。手机没电自动关机的那一刻,我开始有点害怕了。除了有回不了家的恐惧,更多的还是担心艾莎会不会出事。我试图用另一种情绪掩盖自己的惶恐——说不定是她是不想看到我,不想来接我哩!既然如此的话,我只能试试自己回家了。我敲了敲停车场工作室的大门。“很抱歉打扰了,”我不太好意思地说,“请问……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公交车在哪里吗?”把脚搭在桌子上,边看报纸边抽烟的工作人员甚至连放下报纸看看来者是谁的愿望都没有。“出学校大门往左转到第二个红绿灯再往右转到第三个红绿灯再往左转看到一个旅馆向前走五十米往右两百米就到了。”“……好的,谢谢。”看来公交车真不是正常人坐的,难怪艾莎要一直自己开车。我拍拍自己的脸鼓励自己,我一定能做到的,我就是为了坐公交车而生的!可惜的是,这场征程没走多远,我就遇到了问题。“左转第二个红绿灯再右转第三个红绿灯……”我边走边背诵着管理员的话,“再左转看到一个……死胡同?”我彻底抓狂了。不过好在根据他的话,车站也就在方圆三百米以内,似乎可以找找试试。凄凄惨惨的路灯下寂寥无人,只有我一个形单影只的傻瓜踽踽独行——然后,成功地迷路了。我大概又一口气走了四十多分钟,累的腰酸背痛,可连车站的影子都没找到。其实按照我那盲目的走法,就算无意中跑到三公里外也说不定。我想我应该再找人问问路,可四周都是待售的独栋房,真是连个鬼影都没有。我一怒之下坐在马路沿上,心想要么等到过路的人,要么等到过路的车——我就不信就算我都风化在这里了也没人经过我。我盯着天上的一轮残月,悲从心中起,口中喃喃自语,也许我不该惹艾莎生气,也许未经同意闯进她的房间本就是我的错误。否则她就不会不想见我,不会不到现在还不把我捡回家了。当时的我真傻,我不知道我的艾莎就算能丢弃全天下的好东西,也不会把我丢下。也许我坐穿马路沿的精神感动了上帝,远处传来了一阵轰鸣——原来是两三个摩托车骑士。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向他们招手,他们竟迫不及待径直向我冲来——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帮人来者不善。我腾地从原地站起,还没来得及挪步,总共三辆摩托车就横停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安娜,又见面了。”为首的人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汉斯。我顿时觉得感动上帝什么的真是太不靠谱了。“汉斯,你晚上不回家睡觉,到这里干什么?”“哦,安娜,别这样,”汉斯捂住胸口,装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我兄弟只是碰巧看到你不幸迷了路,特意打电话让我来帮帮你而已。”说完,他行了个非常标准的鞠躬礼:“小姐,请上车。”“谢谢,”我满脑子寻思能拿谁吓走这帮无赖,“不过我已经跟艾莎说好了,今天她来这里接我回家。”“拜托,你能不能说谎说得圆润一些?”他轻浮地伸手抬我的下巴——当然被我愤怒的挡了回去,“狗也能看出你今天被你亲爱的姐姐抛弃了。”“也许是她把你干完就觉得你没意思了!”另外两个流氓哈哈大笑。我气得浑身发抖。“汉斯,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锲而不舍的追着我报复我,特地跑来羞辱我。难道就是因为我拒绝了你?难道不幸拒绝你的女孩子都那么惨?”“当然不,我的小姐。”汉斯摘下摩托手套,一边说话一边围着我转,眼睛像一只野狼般凶狠发亮,“事实上,你是到目前为止唯一拒绝过我的女孩儿。而且和大部分人不同的是,我对你是认真的。如果你当初能答应做我女朋友,我们以后会很顺利的结婚生子,组建家庭——”“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大声道,“我不可能嫁给一个逼迫我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安娜。我之所以对你认真,是因为这整件事真正关系到我的前途。说实话,我对你本人没有丝毫兴趣,你对我而言唯一的价值就是你是艾莎的妹妹。我本想只要和你交往,就能搭上艾莎这条线,让我以后能顺利进入研究所步步高升。但是我没想到……”他停在我身后,向我的后颈吹了口气:“你们俩竟是这种恶心的关系。”我转身就想给他一拳,但身后那个人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然后往我的膝关节踢了一脚。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我跟艾莎什么都没有,”我羞愤难当,倔强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你简直就是个下流龌龊的混蛋。”“有没有我很快就会知道了。”他走上前来,双手扯住我的衬衣领子,“反正艾莎什么的已经指望不上,随便怎么对你都可以。”当我想到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巨大的恐惧攉住了我的心。“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做?!”我一边怒吼一边奋力挣扎,“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这不公平!”“哦,你用你们的关系恶心我羞辱我,我再回过头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你,有什么不公平的?”“难道你就不怕犯法吗?”我双唇颤抖,眼里很不争气地泛出泪花。“这个嘛,”汉斯笑了笑,“等我们干完活会留下一点纪念品的,如果你想在互联网上出名,随便你怎么报警。”“嗤”的一声响,我的衬衣一下子就被扯碎了一半。我大叫一声。其实撕开的是衣服,肉体上没有丝毫损伤,但我感觉我的自尊心同时也被撕裂了,血肉模糊,痛苦难当。“克里斯多夫……”我不由得哼出了这个名字。我想起了上次那个救我的忠实朋友。但他现在根本不可能再奇迹般地出现。“小妞,你的交际圈还挺复杂。”汉斯身边的那个流氓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放松点,亲爱的,这只是一个纯报复性行为,实在反抗不了可以享受一下。”汉斯的脸跟我仅相差二十公分,我清楚地看见那上面每一道狰狞的条纹,“我要让你记住,没有人敢那样对我。”说完,他手上再一用力——那一个瞬间,我咬紧牙关紧紧闭上眼睛,听不到也看不到,心痛的恨不得立即死去。如果我就在这里被这帮人蹂躏,我肯定不会再有苟活下去的勇气。我是如此无能。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我又有什么资本去反对艾莎的话呢?如果我乖乖听她的话,如果我不去惹她生气,如果……如果艾莎能出现在这里。绝望的泪水淌过双颊,我屏住了呼吸。神经紧绷到极点,触感被无限放大——布料每一根纤维崩断的的感觉,都引起我的一阵战栗。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劲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我硬挺挺地跪在那里,仿佛过了好几年的时间,预料中将要发生的事情仍迟迟不肯降临。这将杀不杀的状态也是种折磨。我有些困惑,不由得咬紧下唇——鼓起那点可怜的勇气让眼睛睁开一点缝隙。过度紧张让我的眼前浮动着一片黑色的雪花,随着人稍稍放松,视力才渐渐恢复。这满地呼应着月光闪耀的,是破碎的冰晶吗?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有两个扭动的身影,在不停的抽搐、翻滚。视线再往上,似乎前方多了一个蹲伏的巨兽,随着时间静静地流逝——纹丝不动。然后是听力。一高一低的呻唤声丝丝入耳,似乎来自不远处的两个身体。那两个人……我瞬间清醒了过来。那蹲伏的巨兽是一辆汽车,地上的冰晶是破碎的挡风玻璃。在汉斯他们动手欺凌我的瞬间,这辆车疾驰而过,把他们狠狠撞飞了出去。究竟是谁?车门咔得一声开了,声音很轻,却让我缩紧肩膀浑身一抖。然后出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浅金色的长发散乱地披下,高高瘦瘦的身形在黑色风衣的包裹下显得格外纤细。那个人走得很慢,背也微微屈着,脚步一深一浅,似乎格外吃力。她的脚步声很轻,但每一下都震撼着我的鼓膜,每一下让我的心脏漏跳。待她走到路灯下,我才模模糊糊地认出了她的脸。艾莎……?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我的身后。那惨白的肤色,狠戾的视线,冰冷到让我几乎认不出她。我才想起我后面还有一个人。回头一看——那个人哆哆嗦嗦地瘫软在原处,地砖上还有他尿出的水渍。艾莎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右手抓住我的手臂拉起我,左手却伸进衣领里。那架势就像要掏出一把手枪——地上的人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倒趴着逃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艾莎突然一把扯住我奔向汽车,把我像丢垃圾一样塞了进去。然后仿佛在我浑浑噩噩的梦里,汽车发动了——一口气跑出十几个街区。
我记得那一晚,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因为,艾莎似乎慌不择路,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就开始逃跑——油门一踩到底,似乎要去到世界的尽头。我呆呆地坐在一旁,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仿佛是一个噩梦。然后我痴痴地笑了,原来只要艾莎在我身边,噩梦也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不知跑了多远,艾莎突然刹车停在了路边。然后——她猛地倚向靠背,一手抓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苍白的唇被狠狠咬紧,头侧向我,脸上的冷汗沾染着浅金的秀发。“艾莎?你还好吗?上帝啊,不要吓我……!”我慌慌张张地直起身子,声音带了哭腔——上帝啊!求你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的艾莎。等她稍稍平静下来,我伸手撩起她脸上的乱发,露出她的眼睛。然后我看见了,她在无声地哭泣。无际的忧愁隐含在她微闭的双眸——任由泪水静静地流。我的心又一次感觉到了被撕扯的痛楚。“艾莎……都是我的错……”她的眼球缓缓转动,我终于看进了她冰蓝色的瞳孔。艾莎颤巍巍地向上伸出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把头靠在我的颈窝——“安娜……安娜……安娜……”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艾莎露出脆弱的神情。因为那时的悲伤,也因为一个悠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