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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旧·传》1:18

艾莎胜诉了，她因肇事被判处十五日拘留。这是一个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结果。但事实是，当法官宣读到这一判决的时候，艾莎的表情变得分外凝重——那眉头紧锁、双目紧闭、紧咬下唇的样子，仿佛在忍受鞭笞。她有没有接受研究所的条件？我当时并不知道。但玛琳菲森小姐那漂亮地辩论技巧，却令我不禁为之折服。除了我偷听到的内容外，玛琳菲森显然还留了一手。她以**未遂的罪名对汉斯三人当庭提出诉讼。按照她的比喻那就是：要想扑灭一场大火，就应该在它旁边制造一场更大的火——待氧气耗尽，火自然就熄灭了。除此之外更关键的是，被告席上的艾莎很显然听从了玛琳菲森的建议，为了给自己加印象分不得不打扮得楚楚可怜：任凭谁看见她那憔悴的肤色、忧郁的神情、微乱的发丝、加之那惊人的美貌还不心颤的话，那只能说明他没有感情。我在证人席上远远观望着她。玛琳菲森没有错，对方抓住的主要重点，就是让艾莎承认自己有故意杀人的意向。我现在唯一能回想起的情景，就是对方律师对艾莎一系列的质问。“艾莎小姐，当时你看到了被害人正和你妹妹在一起，并即将与你妹妹出现肢体上的冲突，请回答是或者不是。”“是。”艾莎轻声回答。“然后你发动汽车的目的，就是为了解除她的困境，并将其带离现场，请回答是或者不是。”“……是。”“据资料显示，你们的父母早逝，你们各自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请回答是或者不是。”艾莎低着头，沉默半响。“是。”“所以你妹妹对你而言非常重要，必要时你会使用一切手段来保护她，请回答是或者不是。”艾莎没有说话。然后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场景。在威严肃静的法庭上，在冰冷无情的灯光下，在漠然攒动的人群间。那情深欲滴的眼神穿透了那种种一切，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她眉尖轻扬，似有千言万语竟说不出一字。然后她轻轻扯动嘴角，却没能做出一个真正的微笑。“是。”然后她的黯然收回目光。“……但我不想杀人。”

一周后，艾莎终于可以出院了。她的下一站是阿伦戴尔的拘留所。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住在艾莎的病房里。贝儿和医院的人是老朋友，他们愿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艾莎给出租车服务站打过电话，因此每天上学放学都有的士跑来接我。虽然这种生活和往日很不一样，但我并没觉得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我的身边有艾莎。而我的艾莎要离开我一阵了。我坚持要帮她整理东西。她实在没有办法，于是让我帮她收拾衣物。然后我们一起去办了出院手续。“我已经跟贝儿说过了，这两周你在她家过。保持手机通畅，她应该很快就会过来接你。亚当的脾气可能有点暴躁，但心地却很好，你不要介意。路易斯倒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你一定能和他好好相处。”“艾莎，我……”我张了张口，又把后半段话生生吞了回去。我只想和你一起，在我们自己的家里生活。我们自己的家。但是她绝不会放心我独自一人在家。毕竟，她只是接我时迟到了几小时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让我独自在家呆半个月这种念头，想想都会吓到她。也许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太不寻常，也许我悲伤欲哭的表情引起了她的注意，艾莎转过头，伸手轻抚了一下我的脸颊。上帝啊，她看我时眼中那遮掩不住的担心与忧愁，我有多久没有捕捉到了？“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上课，适当加减衣服，不要生病，不要和不好的人来往……记得照顾好自己，安娜……”她的笑容不会比哭更加开心，“就当我是出去放松了两周，很快就会回来。”艾莎，我的艾莎……如今我已等了你多少个两周，为什么你还不回来？我目送艾莎进入警车，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

“你好？你好！”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好久，我猛地回过神来。我转头一看——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院工作者站在我旁边，试图引起我的注意。“很抱歉打扰了。请问你是艾莎小姐的妹妹，安娜小姐吧？”“是的，请问你是……？”“我是办理出院手续处的人，可能是你们刚刚走的时候有点匆忙？有一张报告单被忘在那里了。”我接过他手中的纸张，道了声谢谢，然后很自然地扫视了一眼。一张很普通的放射科报告，最头上写着病人的基本信息，最下面写着结果。结果还好，艾莎果然有一点肺炎。不过之后在医院躺了两三周，也差不多痊愈了。然后我从病人基本信息看起，这可是我第一次从字面上看到艾莎的基本信息。姓名，艾莎；性别，女；年龄……三十三岁？我揉揉眼睛，第一反应是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的确是阿拉伯数字的三十三。我的第二反应就是医院的电脑打错了。艾莎只比我大三岁，而不是十三岁；而把第一个二误打成三，也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要想保养得像艾莎那样脸上没有一道细纹，除非成天面无表情地把脸埋在鸡蛋清里。这可不行。艾莎说过，年龄对于病情的诊断也很重要——差了一两岁也就罢了，这一相差十多岁，肯定会造成诊断上的误差。我赶紧叫住了已经走出几步的工作人员。“你好，请等一等，”我有些局促地说，“请问你们的报告打印是不是有点问题？我姐姐的年龄被打错了，这里，她不是三十三岁，而是二十三岁。”工作人员象征性地看了报告单一眼。“不会的，报告单上的基本信息都是刷病历卡读取出来，然后由机器打印的。这种时候出错的概率几乎为零。”我仍旧不依不饶：“说不定病历卡上的信息就有错误呢？也许一开始就把我姐姐的年龄搞错了呢？”“那也不可能，我院的病历卡信息都是从身份证上直接读来的，是最准确可靠的信息来源。”那个工作人员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你连自己姐姐的真实年龄都不清楚？你们真的是亲姐妹吗？”我的脸上腾地燃起了火辣辣的感觉。“当……当然是亲姐妹了。”“那还是请你回去确认一下她的证件信息吧！万一身份证上的信息出了问题就麻烦了。”工作人员说完就走了。我一人呆立在原处，愕然无语。天上的太阳似乎被乌云遮住，我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暗淡了下来。随后电话铃响，我接了电话——然后梦游似的打完电话，见到贝儿，然后上了她的车。印象中贝儿似乎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我们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贝儿……”“怎么了？”她看了我一眼，温柔地笑着。“请问你知道……”我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目光飘来飘去，不知道看哪里好，“艾莎……她有多大吗？”贝儿似乎愣了一下。“安娜，你是怎么了？”她笑得有些夸张，“为什么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我没有说话。“艾莎只有二十三岁。”贝儿目视前方，语句稍稍停顿，“难道艾莎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她多大？”“可是——”我缩起肩膀，鼓起勇气道，“艾莎的身份证件上好像不是这么写的。”贝儿又愣了一下。随后她叹了口气。“安娜，这其实……是一个秘密，”她的欲言又止的样子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如果我现在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把它告诉别人。”“什么秘密？”我瞪大眼睛。“艾莎刚刚进入皇家生命科学研究所的时候只有十几岁，特别年轻。即便是学术界，论资排辈、嫉贤妒能的现象也非常严重。最初的时候，艾莎因为年少得志处处受人排挤，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课题和报告几乎无人问津。”她瞄了我一眼，似乎在确认我的反应。“后来不得已，她只好托人买通政府人事部门，把她身份证上的年龄改大了十岁。从那时起，她的事业路才拓宽了许多。”“也就是说她的身份证上的年龄是不对的？”“是。”贝儿笑了笑，“所以她的真实年龄和证件年龄不符的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现在你就是那寥寥几人中的一员了。”我如释重负，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宽慰。就在刚刚，我还差点怀疑过自己唯一的亲人似乎不属于自己。贝儿接着说：“现在艾莎的事业掌握在你手上，为了她，你能做的就是不去深究，也不去把它说出去。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狠狠地点着头。乌云渐渐飘过，仿佛整个世界又重新焕发出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