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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心中自是的,便是愚昧人。——《旧·箴》28:26
叮铃铃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抬头一看,原来是个棕发女子推开了咖啡店的大门,触碰到了上方的门铃。她看见我莞尔一笑,那笑容饱含着一如既往的柔和与温情——她真的一点都没变。“嗨,贝儿。”刚刚从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挣扎出来的我,吃力地对着她扬了扬嘴角。“嗨。”她坐在我对面,脸上还挂着微笑。但眉尖却不由自主地抬起。真像艾莎。“好久不见……”我试图没话找话,“玛琳菲森小姐还没来吗?”“没有,我们等一等吧。”我没再接话。她审视了我一会儿,目光暗淡下来,叹了口气。“你过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好,小安娜。”说着,她把一个盒子推到我面前。“虽然是高糖高热量的食物,还富含反式脂肪酸;但听说你很爱吃,我就买了一个给你带了过来。”看得出她正在绞尽脑汁地跟我打趣。我又弯了弯嘴角,把盒子打开一条缝隙,是个巧克力蛋糕。我知道她是听谁说的了。然后我嘴角的强笑变成了苦笑。“怎么,不喜欢吗?”贝儿的语气有些慌张。“喜欢,不能更喜欢了。”我拼命忍住汹涌而上的泪水,“谢谢你,贝儿。”她顿了几秒,忧郁的目光游弋在我的脸上。“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慢慢靠向椅背,“不过说实话,我甚至没想过你会有朝一日原谅她,不,原谅我们。真的对不起,安娜……”“你不需要道歉,我没有恨过她。”我努力控制住声音不让它颤抖,“我没有理由恨她。”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仍对我那么好——哪怕无知的我后来那样地伤害她。她给了我生命,为我争取做为一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把我当成真正的人,那这个人一定是她。我没有理由恨她。艾莎,我的艾莎……“如果她知道你那么爱她的话……”贝儿轻轻笑了两声,眼睛变得迷蒙,“怪不得她不喜欢上帝——他真的很爱跟她开玩笑。”“你知道什么吗,贝儿?”“没什么,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她淡淡地自嘲道,“毕竟,我的信誉早就用完了。”哈,那可是我讽刺她的话。这个小气鬼居然还记得。我不由得想起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我们之间的那场谈话。
那天正是我无意间听到她和艾莎吵架之后。她打开冷柜发现了我,把我从研究所带出来领到这家咖啡店。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就像现在那样坐在我对面。不同的是,那时的她整个人都在不安地动来动去,脸上写满了数不清的尴尬。她几次张口,我想她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冷柜里,不过显然觉得先发制人质问我有点不太合适。我呆呆的看着她,也没说话,大概是因为我那时已经被冻傻了。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静坐很久,大约有半个小时。直到一个短信铃声打破了沉默。贝儿掏出手机扫视了一眼迅速回信,一边打字一边强笑着对我说:“你到时间没回家,艾莎开始派我出去找你了——我要告诉她你和我在一起才行。你不知道她有多担心你。”那时的我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回完信后就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没有正视我,咬住下唇叹了口气。“安娜……我希望你能理解——”“贝儿。”我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请从头开始讲好吗?我要听实话。”“事实没有那么简单,”她耸起眉头看了我一眼,恳切中带着一丝可怜,“尤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知道前后发生的事情,光看到今天的事断章取义对你没有一点好处。”“……我想只问你一件事,”我无视了她转移话题的企图,“谁是安娜?”贝儿怔住了。过了好几秒,她才勉为其难地张了张口。“当然——是你了。”“贝儿……”我闭上眼睛,呵呵地笑了起来。真奇怪,人心寒心痛心碎到一定程度,居然反而会笑。我成功地把她给吓到了。“安娜,我……”“求你,求你了,能不能不要再对我说谎了……”我笑了一会儿睁开双眼,眼前的景物蒙着一片水雾,“你知道吗?你的信誉早已经用完了。”贝儿狠狠地把脸埋在手里,狠狠地靠在椅背上,狠狠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她喃喃自语。我没有说话。无言中又迎来了长久的沉寂。“艾莎不告诉你,也不让我告诉你,但你有知道实情的权利。”“……”“她一直都在帮你争取权利和自由。”贝儿自顾自地摇头苦笑,“这个笨蛋怎会不知道,连给出真相都谈不上的时候,更遑论什么真正的权利和自由。”“别再为她辩解了!”我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粗鲁,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听实话!”贝儿静静地看着我。“……艾莎其实是比我小两级的大学同学。她和安娜,不,你,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一年她才二十一岁。”贝儿低下头,黯然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个悲剧式的老故事。我无悲无喜地静听着。一天内受到了那么多打击,我可以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一样接收得起任何信息。“她们,不,你们……虽然在任何方面都相差太多,但奇怪的是,你们居然短时间内成为了最好的朋友……艾莎对你好到了一定程度,连我这个老朋友都要靠边站……”“你们相知相爱,形影不离,后来便发展出了超乎友情之外的感情。真是有趣……那时我还在想,原来艾莎这种人也是会爱上谁的……”“可天不遂人意,没过两年,你在国外的亲人生了重病,弥留之际要安排遗产分配,于是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而与此同时,艾莎陷入了一场关于家族名誉和财产的纠纷……”“那时她的父母早已过世,势单力薄,无法抵御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艾莎眼看着自己连财产带前途都要被毁于一旦,不忍拖累你,于是写信提出了要和你分开……”“谁知道那时候的你收到信,居然丢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跑了回来,说什么有问题要和她一起承担。她不得不躲着你,装作生你的气,你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过那时的你实在是很有毅力,居然有一次当街把她拦住,一定要和她把话说清楚……”贝儿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捏了捏眉头,似乎在抚慰自己。“我亲眼看到艾莎装作大发雷霆的样子把她推倒在地,然后驱车离开……可她不舍弃地追了上去,然后就发生了车祸……”“她,不,你在艾莎心中不只是爱人,也相当于亲人,而且是互相允诺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唯一的亲人……艾莎实在受不了一下子失去太多的打击,那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她已经疯了……”“在那不久之前,我按照皇家生命科学研究所的意思向她提出过一个邀请——参与‘造物主计划’,一个人体克隆实验的秘密研究,可她曾经对之嗤之以鼻……但在失去你后她便很快找到了我,明确提出要参与这个计划……她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挽回你……”贝儿又停了一停。“然后就是地狱般的十年……”“她每天都不要地工作。为了达到最好的结果,不仅拿细胞和组织做实验,拿实验动物做实验,甚至还用真人做实验——当然,那唯一的真人就是她自己……好几次她都因药物中毒出现过各种危险,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所有人都认定她撑不过一个星期……”“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她做过一个预实验,创造出过一个失败品……然后又经过繁琐到无以复加的改进,最后才进行正式试验,用安娜的骨血重新捏出了一个完美的人形……”“那就是你。”贝儿讲完后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那虚脱的样子好像经历了一次诺曼底战役。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看我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起来,好像搞不懂我为什么是这种反应。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向她表个态。“精彩的故事,贝儿。”那时的我双手互握搁到桌上——这是某人常做的动作,一不小心就会被潜移默化,“不过我不相信。”“你居然不信?”贝儿扬起眉头,眼底闪过一丝惶惑。“对。”那时的她盯了我几秒,随后仰头枕在椅背上:“……也罢。事实摆在这里,信不信都随你。”“可这不是事实。”“安娜……”“你在骗我,这不是事实,我不信。”我的双唇开始颤动,心也开始感受到抽搐般的疼痛,“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是艾莎的妹妹,我们从小一起在阿伦戴尔长大,过着平凡的日子……后来,后来我因为车祸失忆了……我不是没有过去,我只是想不起来……让我多想一想,请给我一点时间……”“安娜……”贝儿看我的眼神开始变得怜悯。“让我想一想!我一定能想起来……”那时的我一手扯住前额的头发,泪水开始大滴大滴地砸在桌面上,“可恶……不要打扰我,我只是需要时间,只是需要时间……”“别这样……”“贝儿!”我抬起头期盼地看着她,“你以前认识我,是不是?艾莎从来都不喜欢跟我讲我和她以前的故事,你跟我讲好不好?只要一点点启发,一点点就够了!我一定能想起来过去的事!我只要想起来一小部分,你们就没法再骗我,没法再编故事给我听了……快讲给我听,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安娜,”贝儿垂下眼帘,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只是讲讲以前的故事而已,有什么好难的!”无尽的悲伤和极端的恐惧化作愤怒,我开始暴躁起来,“难道你也要我跪下来求你吗?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为什么你和艾莎都是这样?!”她咬紧下唇,说不出一句话。“说话啊,贝儿,快说话!”我把身体探向她,几乎要站了起来,“让我想起什么都好!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随便说什么都行……快让我想起什么来,别让我相信你说的话……!”她侧过脸去,紧紧闭上眼睛。我呆呆地看着她,怔怔地愣在原地,粗重的呼吸随着时间流动渐渐平息。巨大的空虚和落寞逐渐吞没了我,我开始浑身发冷。仿佛依稀听到“咔”的一声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了。那是我和艾莎的关系,也是我和整个世界的联系。在刚刚的一瞬间——它们断裂了。仿佛周围的事物突然和我拉大了距离,连我眼前的桌面也突然离开我有十米远。所有的东西全部变得面目狰狞,所有物品都变得无情而可怖。我用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怕得浑身颤抖,撤离座位退开了一步。也许是被长时间的寂静所困扰,贝儿抬头看向我,眼神逐渐变得惊惧。“安、安娜……”她向我伸出了手。“不要碰我。”我缩紧肩膀咬紧牙关,吓得一哆嗦。贝儿的手僵在空中,她那心疼的样子也让我感到分外陌生:“放松点,安娜,你要慢慢接受——”“不要叫我安娜!安娜是谁,安娜不是我……”我摇着头,一边说着一边倒退。我觉得我自己快要疯了,“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是艾莎的妹妹……我不是安娜……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哦,安娜,求你了……”“……艾莎……”我不由得咬紧下唇,哼出了这个名字——这个让我无比依赖无比眷恋又无比伤心的名字。贝儿踏上前一步,想要出其不意地拉住我——我尖叫一声躲开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别过来,别过来……”大概是被我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坏了,贝儿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好,我不过去,安……你……别做傻事,乖乖的好不好,听话……”我知道她在拼尽全力地安慰我,可我接受不了。我用力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就跑——用我能跑出的最快速度冲出了咖啡店。贝儿的呼喊声,随着我耳畔的风声渐行渐远。
……思绪渐渐飘回,我默默地端起面前的咖啡杯。“不,我相信你。”对面的人闻言睁大了眼睛。“艾莎的一些事情对我而言实在是太沉重,如果了解的太多,我怕我负担不起。更何况,”我兀自摇头苦笑,“我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否则就会被所谓的真相蒙蔽了眼睛。”贝儿笑了。有些认同,有些苦涩,又有些欣慰。那时的我真傻,倔强地认为艾莎爱的不是我,固执得像一头驴。
我记得那天我冲出咖啡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逃跑,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一刻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只要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而言似乎都成了绝情的讽刺。我和他们难道不一样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时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停地告诫自己、麻痹自己:今天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噩梦,一场骗局,一场她们随便编排的毫无意义的闹剧。克隆人?人造人?别开玩笑了。这种东西不是明令禁止的吗?它怎么可能被允许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还发生在我身上。而且他们不是在讲座上解释过吗?有那么多的技术难题和伦理道德问题,这种事情不可能被触碰,更不可能被完成。我就是我,我不是任何人——什么安娜,什么艾莎的情人!我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绝不可能是那个疯狂笑话中、十年前就该化成灰烬的可怜家伙的复制品!我一定有过父母,有过家庭,虽然我不记得他们了,但他们一定存在过——我至少有艾莎,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一定是我的姐姐,一定是我真真正正的姐姐!我不是上帝凭空生造的野孩子,不是流水线上人工生产的机器……我有感情,有灵魂,我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更不是一个可悲可怜可叹的替代品!我不是安娜。安娜是谁?我不认识她,她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不是安娜……我是艾莎的妹妹……艾莎,你在哪里?艾莎,艾莎,艾莎……那天夜里,我孤零零地在阿伦戴尔空旷的大街上游荡,走了整整一个晚上。手机铃声响了又响,我没有接,直到它耗尽了所有的电。短短一个下午时光,就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个世界了。我怕贝儿说的是实话;我怕我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样;我怕我跟艾莎真的毫无关系;我怕她爱的其实不是我,而我会一夜之间突然失去她。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从来都没有感受过这种尖锐到顶点的恐惧。我想回家,但那是我的家吗?我不敢回去,我害怕。我也好想艾莎,我多想此时她能抱抱我,吻着我的脸颊安慰我。可她真的是我的姐姐吗?我不敢面对她,我害怕……那个时候,寂寥无人的大街反而是让我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可我的心里也是同样的阴森森,黑洞洞,空空荡荡。我的思维开始混乱,脸上一阵阵地发烫,身上感到的却是沁入膏肓的寒冷。我开始看不清眼前的路,也感觉不到自己迈动的脚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归宿。
后来,我记得自己好像实在是走不动了,在路边倚着一棵行道树坐下。然后我抬头仰望,阿伦戴尔的夜空中,正播撒着璀璨而冰冷的极光。周围的街道似乎有些熟悉。我揉了揉眼睛,这不是我家,不,艾莎家附近吗?我竟然在游荡中误打误撞地走了回去。真有趣。我可以看到那个房子,它和这里仅仅相距几百米。我口袋里有钥匙,也有一点残余的力气可以走过去,可我没有动。它现在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想,可望而不可即。房间的灯是灭着的。也许艾莎已经睡了,也许她并不在家。我那时辛酸地想,如果她睡了的话,那情有可原——如果我对她而言仅仅是个物品,那我在她心里当然既廉价又不值钱。可如果是她不在家呢?她是出来找我吗?感动的火花还没来得及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个晦暗的想法就猛然攉住了我的心。就算她出来找我,那她找的也不是我,是安娜。
想到这儿我蜷缩起身体,拿出艾莎送给我的玻璃球压在心口,希望它能缓解一下那里的阵阵疼痛。身体是非一般的疲惫,四肢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印象中的我似乎顾不得一阵阵袭来的恶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间,有人抱住了我,清凉的触感拂过我的额头。然后我被一阵摇摇晃晃给弄醒,过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撑开双睑。映入眼帘的是颠簸的视野。我稍稍侧过头,看到了几缕浅金色的乱发和一张熟悉的侧颜。我瞬间惊醒过来。原来我正伏在艾莎的背后,艾莎正背着我往家里走。她把外衣裹在我身上,我可以直接感觉到她瘦骨嶙峋的肩头。那纤细的身形看上去根本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冷汗湿透了她的衣服,每踏出一步都伴随着一阵吃力的颤抖。我挣扎着想要下去。艾莎闷哼一声,冰蓝色的眸子转向我,里面装的是不掺假的忧心和宠溺。“别动,你生病了。再动我就抱不住你了。”她这么说着,手上的力道却又紧了几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口中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语言。我倒是想立即翻身下去和她大吵大闹,划清界限和她势不两立——但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分明使不上一点力气。我享受着她的关心,但这个事实又让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算她担心我,那她担心的也不是我,是安娜。
如果说走平地已经够她受的,那么家里的楼梯简直就是她的噩梦。我已经不记得艾莎究竟是怎样把我背上去的了。高烧和眩晕让我觉得她的身体如经历地震一般晃动。后来我似乎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额头又感觉到了那安适的清凉。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记忆中的第一幕。光线是回忆里温暖而柔和的金黄。我似乎躺在病床上,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坐在我身旁。那绝美的脸上带着无比温柔而充满希冀的微笑。眼前的金发女孩不停地试图跟我说话。她伸出纤纤玉手,指着自己的心口,说着“艾莎”;然后轻轻点着我的额头,重复着“安娜”。过了好久,我张了张口:“你是谁?”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但只有一瞬。随后她又做着之前的动作,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艾莎。”那时的我疑惑的看着她。“艾莎是谁?”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让人几乎看不出的悲怆,然后伸出双手——把我揽在胸口。“艾莎是我,是你的姐姐;你是安娜,是艾莎的妹妹。”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头发。“……我爱你。”我梦着这个场景,忽然想要哭泣,但不知能不能流下泪水。就算她爱我,那她爱的也不是我。是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