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20110701 于 2015-2-9 04:21 编辑
第二十五章
两个人的见证是真的。——《新·约》8:17
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已是下午三点。我活动了一下手臂,歉疚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贝儿,玛琳菲森。为了我的事情让你们周天出来那么久,耽误你们的时间。”“没关系。我们的小东西都有人照顾,所以我不介意偶尔关心一下你。”玛琳菲森真是当不了好人,关切的话都会被她说得无比揪心。“安娜,你别介意。”贝儿往旁边挪了一下,试图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随时都可以找我。虽然不能替代艾莎的万分之一,但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去做。”我点点头表示感谢,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请先不要走。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们很久了。”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底气很虚,毕竟叫住对面两个不知比我老道多少倍的人,对我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艾莎一样,忍受我幼稚的言行和脾气。四道问询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开了口。“我想知道……关于艾莎的真实病情,你们究竟知道多少?”对面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下,表情都有些愕然——我想她们肯定是觉得当着我的面串口供似乎有些不应该。惨痛的教训教会了我,问问题就该同时问两个人。我真聪明。“不是很清楚。”玛琳菲森微微昂头,那感觉像是理亏也要从气势上取胜,“我只知道她长期以来身体状况就非常差,最后两个月出现了急速恶化。至于原因我并不是很了解。”基督,这些我也知道!不好回答就装傻,不愧是和艾莎混在一起的人。贝儿则沉吟了一下,那样子让我不禁想到学校墙上挂着的尼采名言:“当心!他一沉思,就立即准备好了一个谎言。”“安娜,这些事我已经在你回来时就和你解释过了。”她开口的同时,我也做好了怀疑的准备,“你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只能说跟这两个人和稀泥的功夫相比,我还是太年轻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我颓丧地低下头去,“但我真的想要知道实情。毕竟我到现在还无法接受,你知道,谁都告诉我她还能撑很久……”我的声音越来越低。随之而来的是片刻的沉默。“……安娜,你要知道她的情况和普通疾病不同。”贝儿皱着眉,深深地叹了口气,“事实上,以前从没有人遇到过这种事,也没有任何病案和实验分析可以对比参考。当时的确是所有人都认为艾莎没有问题,可事情偏偏就发生了。我真的很遗憾……”“可是你们都说她不会有事!”我的血压开始升高,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变成吼叫,“这可是‘你们’说的——我是说,居然连你们都说不准,连研究所的人都说不准!明明你们有最好的药,最好的方法……那根本就不可能!”“小家伙,你看过艾莎的病历吗?”玛琳菲森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瞪大双眼,摇了摇头。“上次帮她打官司时,我研究过她的病历信息。”玛琳菲森垂下眼帘,“说实话,我从来都不敢相信一个人生病的种类和频率可以达到那种程度。她从很早以前全身上下就出现了各种问题,几乎没有哪个器官幸免于难——近两年来,光被抢救的次数就有十次以上。”贝儿在一旁用手肘狠狠碰了她一下,但没能及时制止住她的话。“不会的,”我的声音开始忍不住颤抖,“我知道她一直瞒着我,在我眼前装成很健康的样子。但她只住了两次院,唯一一次抢救还是我离开前不久的那次!”“那是因为其它时候你都不在她身边。”贝儿捏了捏眉头,说话的语气很不情愿,“艾莎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她坚持认为如果把这些告诉你,除了给你增添压力外不会有任何益处——毕竟她身兼你唯一的亲人的角色,在你找到合适的归宿前她必须坚持住。”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但当它从别人口中说出的时候,这无情的真相仍成功击倒了我。“……事实上,那些被她尝试过的药物几乎已经摧毁了她的健康,即便情况暂时得以控制,也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意外——就像没人知道哪一粒沙落下去会让沙堆彻底崩盘一样。”说完,贝儿咬了咬下唇,侧过脸去。我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沙发上。“可为什么偏偏是在那个时候,”我动了动嘴唇,细微的话语徘徊在喉头,甚至不知有没有被自己说出口,“你们谁都不知道事情会发生,可偏偏在那个时候……那之前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好……”“我们都不知道,也许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只有她自己最清楚。”玛琳菲森怜悯地看着我。她们说的是不是谎话,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不由得把脸埋在手中,身体如经历煎烤般抽搐。那时我为什么要走……那时我为什么要走!明明知道自己离不开她,那时的我却是赌气般的不愿回头。为了把我支开,艾莎,你真是厉害。你对我那残忍的好,我至今也不愿明白。
在将申请游学计划这件事和盘托出后,艾莎又在医院里躺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我们过着彼此相安的生活。艾莎没有对之前的冲突再说什么,而我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那么尖锐的抵触了。每天我放学后都会去医院看望她,和她一起在医院里共进晚餐——其实就是难吃到出名的病号饭;随后谈天磨蹭几小时,最后再回贝儿家。每天我都是被艾莎以“时间太晚不安全”的理由撵出去的,每天我都徘徊在病房门口想多看她几眼却又不敢多说话。每天我们相处时都尽量套用以前的模式,可无论她和我都能看出,我们在越来越频繁的短暂沉默中各怀心事。我忽然有些想念过去的日子。可再也回不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让我羞于提及的变化。我发现自己想要亲吻艾莎。现在的我每想到这件事就不禁哑然失笑:莫非关系一捅破,就让我的身体先于脑袋开了窍?或者是长期被压抑的基因开始了表达?说句实话,亲吻这件事在过去的日子里再也平常不过。我每天都会用姐妹式的吻无数次地啄她的脸颊,而她也会回吻我,有时还会吻我的额头和头发。但事态发展到揭露真相之后,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吻过对方——用手指想想都会感到尴尬。但我突然有天发现自己想要亲吻她。那种感觉每次出现时都是如此急迫与强烈——是一种感情上的冲动,而不是那种带有目的式的想法。和以前平淡如水的亲吻大有不同:那时的我每念及此,心就像有无数虫蚁在那里啃噬搔爬——痛痒难耐,恨不能用手去抓。我从没有过这种冲动,和谁都没有——甚至包括和克里斯多夫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我一度纯洁地以为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问别人肯定会被笑话,于是我暗地里自己去查。当看到那些不三不四的结果的时候,我的脸上几乎烫到能燃起火焰——然后对其当场否决。和贝儿谈话的时候我就已经了解到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能接受自己和艾莎之间产生爱情。也许以前可以,但现在绝对不行。可能我生来一无所有,可能我已把曾拥有的一切丢了个干干净净;但如果我身上只能剩下一样东西,那就是尊严。我不能爱上她,否则就是甘当一个真正的替代品。在选择逃避艾莎的同时,我也逃避了自己的真心。这显然让我变得更加苦恼。上帝啊,原本只是理不清和艾莎之间关系,现在还要再加上抑制自己的感情!我才没有爱上她,这只是长期习惯间断的不适应罢了。而且这不就是个吻吗?!天知道我那比花岗岩还要顽固的脑瓜是怎么想的。但当时的我却是咬着牙拼命抵制着,甚至开始企盼艾莎早点痊愈好让我早点走出去换气,把这件事给忘掉。在艾莎面前的时光变得比之前更要艰难数倍,我只希望自己别扭的动作和奇怪的神色没有出卖自己并影响到她。坚持着抗拒这种冲动真心不易,但我做到了。于是我千辛万苦地丢掉了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机遇。
在此期间,艾莎再一次向我提出见一见克里斯多夫。同样的,这件事放在以前我会觉得再也稀松不过;但到了那时,我突然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特别奇特。视我为爱人的女孩以一个姐姐的身份见我的现任男友。一想到这个就让我扶额长叹:老天,这简直不能更乱。不过我最终还是同意了。当时的我赌咒发誓自己决不会和艾莎回到“过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是不能坦然应承的?反正这期间发生的事克里斯多夫一概不知。记得那一日,我引领着克里斯多夫到病房看望她。两个人的会面和以前一样有礼而融洽,并没有因我和艾莎之间的矛盾受到丝毫影响。艾莎问了他和我去瑞典留学的具体细节和打算,他有些紧张,但有条有理地一一作答。这样一来,行使那个一直让我摇摆不定不知道是否要去的游学计划,似乎一下子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那时的我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再次被她润物无声般地控制着。记得那次谈到最后,艾莎笑着鼓励克里斯多夫。“加油和安娜培养感情。如果你们这半年能过得过去,我希望能早点看到你们确立婚姻关系。”“你说什么?”当时我和克里斯多夫同时吓掉了下巴——一个是因为惊喜,另一个有惊无喜。“我是说,我想看到你们早点订婚。”她的笑容完美到看不出一丝波纹,“毕竟安娜已经长大了,天天和我生活在一起不像那么回事。我希望她能早些找到一个可靠的归宿。”所有这些话都是对着克里斯多夫说的,她又一次很自然地跳过了我的意见。“可是,等等!”这次不同往日,我对此事敏感到没想好就急急忙忙地开口干预,“我们还没在一起那么久,这么快订婚是不是太草率?”我这种冲动的傻子也会觉得事情草率?其实我当时硬生生地吞回了后半句:“我还不想离开你。”和以前一样,无论私下里打成什么样,我对艾莎潜意识里的感情让我对离开她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不想离开她又不想和她在一起,那时的我一定是有病。“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克里斯多夫?不想和他在一起?”那时她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克里斯多夫红透了一张脸,扭过头来,扬着眉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我……我当然喜欢他……”耶稣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当然会和他在一起,不用你担心。”上钩了,就这么上钩了。单纯幼稚的我在某些方面根本就不是艾莎的对手。克里斯多夫似乎松了口气,眼底里透发出炙热的欣喜;艾莎则翘着嘴角颔首,两个人似乎都挺满意。但我不满意。那时的我非常不满意。那天送走了克里斯多夫后,我回过头来就找她秋后算账。“艾莎,我不明白!”我的声音都在打颤,却说不上这股无名火究竟来自哪里,“难道你就那么希望把我嫁出去?难道我天天在你眼前就让你这么不顺心?”“不是这样,你想错了,”她扬起眉尖,一丝委屈浮现在她盈盈的双眼中,“我绝没有看你不顺心。我只是想让你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难道我们在一起不算是个家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真正的亲人!”愤怒的吼叫被我压缩成了颤抖的哀鸣,我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艾莎咬紧了下唇,而我当时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我当然当你是真正的亲人。”她开始激动起来,胸口起伏不定,“现在的你就是我的妹妹,正因如此我才想要为你考虑。”我想说“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但她那副似曾相识的样子吓到了我。恐惧顿时如冷水般浇灭了我的怒火——我真怕她一生气会再出事情。“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心如顶着一块磐石般压抑,我强忍着摆了摆手,“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没敢回头看她,扭头走出病房——慢悠悠地晃过走廊和电梯,来到了户外。那时的我满心都在想:她肯定是因为处理不好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实在无法跟我一起生活下去了;虽然很想和她维持从前的关系,但我不能勉强她。随后我叹了口气,对着天空眯起眼睛。阿伦戴尔的白日依旧有明媚的太阳,阿伦戴尔的夜晚依旧有璀璨的极光。夏日的熏风依旧会拂过波光粼粼的海洋。冬天的暴雪依旧会延绵自遥远的北山上。依旧是那熙熙攘攘的行人,依旧是那摇曳多姿的香花,依旧是那自由自在的鸽群。一切恰如平常,只是我们的心却不一样了。我从没有哪一时刻竟感到如此疲惫,如此想要逃离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曾经的归宿已经不属于我,那时的我整日都想在这个世界上放浪形骸地游荡。我是那么的无用。无论是亲人还是爱人,我都当不好或是当不了。这样一个纠结的我放在谁面前,谁都不想要。贝儿一定是哄我的。我在某人眼里大概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想我还是走吧。如果这样能对她好。
艾莎出院了,我又和她一起住在她的家里。但是当时的我无论想什么还是做什么,都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寓居在此的客人,几乎无法让这里的一切接纳自己。过了没多久,我便着手操办游学所需的一切,准备去瑞典迎接半年新鲜的日子。艾莎一直在主动地帮我。那时的我一直在心酸地想,也许她是想赶紧让我走,还她一个称心如意的生活。记得那天,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客厅,等待克里斯多夫开车过来。我对照着艾莎列出来的单子最后一次清点自己的必备物品,而她则坐在旁边高高的窗台上,静静地看着我。待我忙好一切坐在椅子上歇息时,迎接我们的是无声的沉默。……“我会想你的。”那沉静细腻、略带沙哑、独属于艾莎的温和声音倏然响起时,我竟一时以为她说话的对象不是我。“想、想我?”那时的我吓了一跳,迅速理了一下鬓角,眼睛不安地四处乱瞟,“哦!我也会想你的……”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两声。“我的工作不方便用电子设备和国外联系。”逆光中,艾莎的嘴角隐隐挂着一丝轻浅的微笑,“所以我会每天给你写信。”“真的吗?!”我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你说写信?……每天?还是给我?”她夸张而不失优雅地点了点头。她真贴心,她心里还有我,安慰和感动溢满了我的整个身心。“可是我更想看到你,”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嗫嚅道,“我能问你要一件纪念品吗?如果你不想给我,那也没关系……”“想要什么都可以。”对面人那冰蓝色的眸子里依稀闪动着昔日的宠溺,“一切东西。”于是我掏出了手机。“我想要你的一张照片。”我这么说着,手里操作着。她无言默许。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淡金色的阳光在窗棂上流淌,融化在艾莎淡金色的发丝上。——顺着被随意编成的发辫滑过肩头,滴落在她初雪般的白棉衫。她双手撑着窗沿,微微侧过脸,淡淡的逆光拂过她俊美的容颜。含蓄的忧愁凝结在她冰蓝色的眼眸,还有微微挑起的眉梢。并和着嘴角温柔的微笑。我的目光游移在照片里和照片外。泪水忽然模糊了我的双眼,同时模糊了现实与梦的界限。模糊了封尘的记忆。也模糊了逝去的时间。拍完这张照,那时的我低着头,默默地静候眼眶里的泪水回流。静默半晌后,艾莎忽然开口。“我也想问你要一个纪念品。”听到这句话,我猛然抬起头看她,而她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别处。“你想要什么东西?”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她咬了咬下唇,沉吟良久。“一个吻。”说完后,我看到了她的指节紧张地攥紧,又缀上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我把手机塞回口袋,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然后我来到她的面前,逐渐缩小了彼此的间距。扑面而来的是记忆中只属于艾莎的泠然香气——我有多久没和她靠的这么近了。她眼底的光闪烁了一下,微微弯下腰,闭上了眼睛。踮起脚尖亲吻她的那一瞬,那如同万千虫蚁爬过的麻痒感又凶狠地揪住了我的心。我犹豫了一秒,那一刻我竟无比渴望吻上她的唇。但是我没有。当时那个固执而倔强的我,不甘做一个替代品,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自始至终死死抱着所谓的自尊心。于是我轻轻地吻了她的脸颊,哪怕那一刻我竟如此舍不得立即挪开,迷醉而失神地紧贴着她那一小点微凉的肌肤。我们都保持着那个吻与被吻的姿势,静静地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我记得自己慢慢地撤了回来。艾莎仍是那个微微弯腰的动作,闭着眼睛,脸上浮现出无比满足的神情。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悲伤。一声鸣笛唤回了她的思绪,她睁开双眼看着我。不需要任何眼泪,那情深欲滴的眼神似乎就能溢出清水。“走吧……”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影像,就是艾莎倚在门边看着我,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就像曾经无数个上学的清晨。那一刻无尽的辛酸浸润着我的心。我似乎下一秒就要冲动着打开车门跑回去,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畔说——“我要留下”。但是我没有。于是就在这平常的时间里,平常的场景中,我看着她在自己的视野里一如平常般渐渐消失。在这平常的一天,我离开了她。离开了我的艾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