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记忆——艾莎《随笔》节选四
“格尔达,打开音响。这里太安静了。”站在我身边的人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但并没有多说什么。难道这个要求真的有些奇怪?也许吧。以前的我从没嫌过家里安静,只抱怨旁人吵闹;至于那套音响,在我手里数年来都没被开启过一回。格尔达走去拿起遥控操作着。音乐响起的一刹那,我差点被汤呛到。“怎么会是《神秘园之歌》?”拿起餐巾拭了一下嘴角,我皱紧眉头,“换成《白石》。”她又在那儿摆弄了一会儿,哭丧着脸扭过头。“我的小姐,这个东西已经太久没用不好操作了,看样子只能等它挨个播放。要不我现在给您关上?”“……不必了。”我沉吟着摆摆手,“有声音总比没有强。”话虽这么说,那悲伤忧郁的旋律如此契合我现在的心情,两者相和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有一下没一下地逼自己多吃点东西,可食物放到口里,却好似咀嚼着一块寒冰。坚持了不到五分钟,我叹着气推开眼前的盘子。“汤太冷了,请帮我拿去热一下。”“艾莎小姐,您是不是生病了?”格尔达关切的目光游移在我脸上。“有吗?”我怔了怔,居然真的傻乎乎地抬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不,好像没有。”“可我觉得您的状态不是很好,难道是因为小安娜今天不在?”“不是!”我断然否认,又觉得有些突兀,于是皱着眉嗫嚅着缀上一句:“我是说,和她关系不大……她今天有事。”是的,她今天有事,留学生活动。我早知到她不可能天天风雨无阻地来给我当钟点工——陪我谈天说笑,陪我共进晚餐。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选择。我也早知道自己的定位——不该过多地干预其中。想到这儿我不禁颓丧地垂下眼帘,格尔达则以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转开视线,不再多问以照顾我的颜面。这看似欲盖弥彰的场面让我尴尬无比。上帝啊,我的出息!服务人员把汤端了下去。我侧过脸默默望向窗口,那里搁着一盏精致的绿色手提灯。那是安娜送给我的礼物。
记得很久之前的一天——也可能不是很久,我在画廊看着她擦拭画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那儿的恐惧已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淡化——不知是因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也许只是因为她在那里。那天到了后面,她一边和我说笑一边将梯子搬到窗边,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暂时别跟我说话,专心一点。那里危险。”“你是在关心我吗?”小东西笑嘻嘻地扭头看了我一下,我则眯起眼睛回以鄙视的一瞥。“别担心,我的身手很矫健,高中时还参加过学校的登山队呢!”她伸手去擦上方窗沿最靠边的积灰,身体大幅倾斜;我则不由得抬起双臂身体前倾,这样在她掉下来的一瞬可以立即作出反应。即便在这种吐音都很困难的情况下,小话唠还在坚持和我聊天。“……虽然一开始他们谁都不愿意带我,好像我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呃,这里好难擦,难道是因为我的手太短了?我可没有自我贬低的意思,注意关键词是‘一开始’——我是指参加登山队的事。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谁都对我的技术佩服有加,甚至连指导教练也赞叹于我的天赋,在这方面我可是个天——”伴随着失去平衡的别扭姿态,她尚未发全的尾音变得像唱歌剧般七扭八拐。哪怕刚刚一直在等待此刻,那时的我眼见这一幕的发生还是不由得慌了神。几乎是一个箭步蹿了上去,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冲得这么快——托住她脚踝的几毫秒动作被我的感官拉长了数十倍,甚至有时间在同一时刻骂了自己一句:笨蛋,你抓错位置了——等她跌下来压断你的颈椎吧!即便如此那时的我依旧没有躲开;相反,我把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扯,然后以凛然赴死的心情紧紧闭上眼睛。那时的我一定是疯了。想象中的重创迟迟没有来临,我犹疑地睁开眼向上望去,正对上某个小傻瓜尴尬的笑脸。“……天才。我刚刚说我可是个天才。”我定睛细看,原来是她及时抓住了上窗沿并吊挂在了上面;低头看我的同时,小家伙调皮地眨了眨双眼:“艾莎,你对我真好。现在你能帮我下去吗?这里好高,我撑不住了。”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几秒,松开双手退开一步。“不行。你自己下来。”“谢谢……等等,什么?我自己下不去,你不能这么狠心!”“那你就在上面挂着吧。我不介意近期使用安娜材质的窗帘。”“我快撑不住了!”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快帮我一把——你这个十足的大坏蛋!”“再见。”我转身就走。“我错了!我刚刚说的是好人,你听错了……哦,上帝啊!只要把我放下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阁下,陛下……求你了快回来……!”
其实她大可不必说这么多求饶的话,我又不可能真把她留在那里当窗帘。于是在愉快地听完她的请求后,我便自然而然地搬过梯子把她解救了下来。“你实在是太坏了。”小家伙刚一落地便用力活动着僵硬的手臂,气鼓鼓地声讨我:“这叫做趁人之危!你不能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就这样——好痛——这样不遗余力地欺负我。更何况你还比我大三岁,年长者不应以捉弄后辈为乐!”“这是对你粗心莽撞的一个小小教训。”我轻敲一下她的额头,“适当给予惩罚才是年长者的责任。”“我不跟你讲了。”她故作受伤地转过身面向窗台,“你总是有理有据的那个。嘿,等等,这是什么?”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窗台的边角上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烛台。不快的回忆又笼上了我的心头。“这是个烛台。”我顿了几秒,轻声缀上一句,“我小时候放在这里的。我嘱咐过他们不要把它丢掉。”她饶有兴致地将那小小的烛台拿在手里,马上沾了一手铜绿。“我看到过它好多次,都没有来得及问你。这是你小时候的东西?你以前不是很不喜欢这个画廊吗,为什么会把它落在这里?”“因为,”我咬了咬下唇,“你知道,小时候我如果做错了事,晚上就会被关在这里反省。而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家长会把灯关上。““小孩子多少都有些怕黑,所以格尔达特意在这里放了一个烛台,而我每次被关在这儿之前都会想办法带一根蜡烛进来……”我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不眠之夜。在一个对于小孩而言无比巨大的寂静空间里,甚至连最轻浅地呼吸都能听到回声。无论有多少次类似的经历,恐惧都会伴随着难言的死寂紧紧攉住我的心。我曾试图制造一些声响,可过于孤单的音色在这被遗忘的角落显得愈发寥落。我只能紧紧捂住耳朵不去倾听,任凭自己被剧烈的心跳声伴随着黑色的静谧渐渐吞没。呼喊别人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会在我身边。我想起了那墙边的鬼影绰绰。微弱的光亮透过落地窗打在对面的墙壁上,摇曳斑驳,形同鬼魅。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幅肖像,可无论再怎样暗示自己它们仅仅是画,黑暗中一如活人的冰冷目光仍从四面八方压来,几乎要把我的心碾成残灰。我一直纠结着要不要拉上帘子,可外界的微光在这如黑洞般无垠的暗处中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只能紧紧闭上眼睛不去观察,任凭自己被眼帘下的黑暗连同那可怖的阴影抓住。盼望别人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会在我身边。画廊里最舒服的地方无非是那个扶手椅,可它的朝向正对着那面画像墙。我也曾试图倚在上面过夜,可再怎么振作勇气,也无法坚持超过三十秒。所以那时的我只能蜷缩在又冷又硬的窗台上望向外面,企盼能有彼得潘之类的小精灵带我离开,予我垂怜。当然直到我长大,童话里的梦想也没能在现实中实现。我只记得每到那时,自己唯一的慰藉,就是曾在眼前这个烛台上跳跃的小火苗。我贪恋它的微弱的火光,那是在我触手可及范围内唯一的光芒;我甚至将手伸到它上方感受它的温度——它也是当时能给予我温暖的、唯一的东西了。因而每当午夜过后,眼看着那微小的火焰在烛泪中挣扎湮灭,寂静和黑暗便以之前几十倍的力量席卷着我。我倒是不怕冷——一个心比外界更冷的人自然是不怕冷的。哪怕那时的我是那么小。可那不代表我将寒冷视为理所当然。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象着别人的拥抱抱紧自己。仅此而已。那是我永远不想再体会一遍的感受。人生苦短,这种经历仅限于过去便已足够。若不是安娜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刚才那样在这种地方和别人玩闹这种事情——上帝,我就算有想象的胆量,也没有那份想象力。小东西静静地看着我,小心地开了口。“那你现在还怕黑吗?”我笑了笑,摇摇头。“怕黑是小孩的专利。我早就习惯了。”她没再说什么,我以为她会将这件事当成一个茶余饭后的故事,听听就算了。
第二天,小家伙来到我家后,故作神秘地递给我一个半大的包装盒。“打开它,我送你的礼物。”“真的?”我接过盒子,挑眉一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收过礼了。我想想看,莫非你是想涨工资贿赂我?”“你能不能用更高尚的思维来臆测我的想法?”她侧过头去气鼓鼓地鼓起两腮。真可爱。拆包装的过程中,小东西一直都在原地跳跶着,显得比我还要激动;于是我坏笑着故意放慢速度,最终在她焦灼到喷火的注目下从盒子里拿出一盏手提灯。“看!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虽然蓝色更适合你,但我觉得你的房间更需要点生机。看到上面的雪花镂雕了吗?大多数人也许觉得绿色的手提灯上有雪花图案不伦不类,但我觉得它们很配。这样你走夜路的时候就不用怕黑了,晚上关灯后点燃应该也不会刺眼。”那时的我怔怔地盯着它,抬起眉尖。“……你喜欢它吗?”小家伙对着手指,翠绿色的眸子里晃动着一丝不安。“喜欢它?我爱它。”我冲她牵起嘴角,努力不让感动的酸楚化为泪水。听到我的认可她开心极了,很自然地做了个被我谴责了至少一周的动作——踮起脚尖,轻吻一下我的脸。我只记得那时我的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两颊瞬间烫得能煎牛排。我已经太久太久没被别人亲吻过了。作为惩罚,我给她安排了一个任务:每天负责为我的手提灯点上蜡烛。只要那个手提灯是亮着的,就说明她在;而只要她在,我的光、我的温暖——它们就都在。我的安娜。我的阳光。
可惜它现在灭着。“格尔达,帮我把蜡烛和打火机拿过来。”离开餐桌缓缓走到窗边,点亮了那盏手提灯。双眼紧盯那明亮的火烛,伸手感受它炙热的温度。“艾莎!”我吓得一个激灵,难道是幻听?可那熟悉的声音却是如此真实。那时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恼怒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居然因为一个人而心神不宁,我肯定是病了,还是很严重的病。“艾莎,往下看。”愣了足足十几秒,我猛地推开窗户向下望去。目光捕捉到那跳着向我挥手的熟悉身影的一刻,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是那活火般炽烈的红发与眉梢,是那祖母绿般晶莹纯粹的眼眸,是那充满活力的灿烂微笑。是她,真的是她。就像黑夜里的一束光。我的阳光。我几乎忍不住要从窗户跳下,踌躇一下还是作罢。“你不是有事吗?为什么又来了?”双手撑住窗台,我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说话时努力抑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和狂喜的神情。“思来想去还是打工比较重要,所以我就趁机从会场溜出来了。”小东西双手捧在嘴边呈喇叭状,笑着对我大声说,“你想我吗?”“当然不。我宁可相信你是来蹭晚饭的。”“拜托!你就不能用高尚点的想法来揣测我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在那里候着,等我吃完晚饭再上来。”“哦,不,我快要饿死了。请赏我一点吃的吧!”……当晚,我提着手提灯摸到了画廊。打开电灯,我径直走到那个窗口,找到了那小小的烛台。“这么做也许有点不太道德,不过明天服务人员会打扫的。这里的主人是我。”这么想着,我对着身后的画像墙撇了撇嘴角,随后转过头来用力一挥——将那个烛台丢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