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记忆——艾莎《随笔》节选五
我坐在书房窗边,再一次翻阅父母的稿件。全盘接手他们的研究工作已有数月。那叠厚厚的资料被我通读了一遍又一遍,有的段落甚至能背诵下来。这种情况下再看材料显得非常多余,但我仍有必要从白纸黑字中寻找灵感。越了解家族研究成果的秘密,我就越为人类对生命的探讨热情而感叹。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常常听说,业内人士将我们家族的科研方向称作“控制时间和创造生命的魔法”。我曾一度以为那只是单纯的阿谀奉承,但现在却发现,从上上代起,我的祖父辈便开始着手于清除老化因子和控制细胞分裂的研究了。控制时间?创造生命?这些夸张的说辞说不定真的是我们的目的所在。不可否认,在我看来这是一项既有意思、又有意义的工作——谁不这么认为呢?谁不想要永葆青春、延长寿命呢?谁不想让生育和繁衍不再成为困扰人类的禁锢和难题呢?谁不想再造人体的各个部件,让疾病和意外伤害不再变得可怕呢?更何况这项研究直指生命的本质。生命的本质是什么?难道控制细胞分裂和阻止老化,就真的能让生命得到真正的不朽吗?所以生命的本质是肉体吗?是细胞的结合,基因表达的产物,是上帝捏成亚当的尘土吗?因此灵魂的确不存在吗?或者仅仅是基于肉体的存在,并没有那么重要吗?那人的一切爱恨,一切执念和一切创造,岂不都等同于一场寄身于记忆和传承、无异尘烟的闹剧吗?如果研究的结果真是如此,那人生在世,岂不是太可悲了?也许放在以前,我会毫无阻碍地接受这一唯物观念;可现在,我的想法居然发生了些许改变。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它对我的意义凌驾于物质之上,甚至超越了生命。现在的我知道了,那个东西的名字——就叫爱情。曾经的我以为爱恋本身就意味着愚蠢,可事实证明我也不免成为一个愚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眼里只能装下一个人,心里也只能想着那个人。我无时无刻不期盼她出现在我眼前,而她在我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在其余时间里不停地回味留恋。我会在任何时候想到她。天上的云聚云散在我眼里是她,地上的一草一木在我眼里是她。读书时浮跃在字里行间的是她明媚的笑脸,哪怕身处茫茫人海,我的眼睛也只能看到一样东西——那就是她可爱的美丽容颜。隐藏那些与感情相应的行为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集中精神对我而言变得十分困难,没有她的时段更让我郁郁寡欢。我努力使自己在她面前显得举止得体,表情自然;而在旁人知趣的笑容里,我又发现自己不得不在她没有注意到我时、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那么频繁地向她瞟去。她一颦一笑都让我万分心系,她的一言一语都让我刻骨铭记——她对我的每一次触碰、每一个拥抱甚至每一个平淡无奇的吻,都能让我忘记呼吸。这是不对的,我怎么能在这种紧要的时候对无关紧要的人动心。更何况她是个女人,更有甚者,还是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她不像任何我必须考虑联姻的异性目标,无法为我带来现实利益——考虑到她自身的处境,这个人甚至连自己都管不过来。我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着,我要打理好家族财产,要处理好人际关系,要认真工作、努力学习,要传承血脉,要牢记自己的义务和责任,要顾及家族的声望和名誉……而这一大堆繁冗的破事,个个都在对我那不应存在的感情说着“不可以”。不可以。我不能做我自己。可我抑制不住自己对她的爱。我知道那就是“爱”。是我从未抓住过的,毫不掺假、真真正正的“爱”。曾经的我不懂什么是爱,而不懂的人——不会明白。我苦笑着伏在桌面上。一个小姑娘的出现就颠覆了你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观。艾莎啊艾莎,你真没出息。 我无法将她摆脱出自己的脑海,每一毫秒过去,我的心就会酝酿出比先前浓烈万倍的爱。我不由得想起了傍晚发生的事。与往常一样,那时的小家伙只花了十分钟就搞定了我给她安排的轻松工作。按照她的话说,她感觉自己就像个负责照顾孤寡老人的志愿者——拿补贴的同时只是象征性地干点活,绝大部分时间就是赖在那儿骗吃骗喝。我的反应则是故作生气地敲着她的脑袋:“你怎么不把自己比喻成被包养的情妇?还有——我看上去像孤寡老人吗?”那孩子当时一边抱着头喊“救命”,一边作死地傻笑道:“难道你觉得我像你的情人吗?”于是我很合情地踢了她一脚:“……走开。”……话说回来,既然每次都能余出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她的主要工作自然就变成了陪我看书、陪我散步和陪我聊天。而也与往常一样,在家族图书馆面对面干坐了近半个小时后,我的脖子就被一只不甘寂寞的跳脱小鸟从背后紧紧勒住。“艾莎艾莎艾莎!”“安娜……你要谋杀我吗?”她闻言赶紧放开手,我松松衣领咳嗽了两声。“喔,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吧?”她关切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刚才只是想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那又如何?”我疑惑地看着她。“看外面。”她一手指向窗外,“树叶们都在跳舞,所以我们必须出去散步。”“……”我故作不悦地耸起眉尖,“你自己去吧。”“别呢!你才是最需要活动的那个。陪我出去转一转,我在这儿快要闷死——呃,我是说,你在这儿快要发霉了。求你了。”经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我做着投降的动作放下了书本。虽然不想承认,但对这人个的任何无理要求,我竟都无法说不。我们并排走到户外。萧瑟的秋风伴随着呼啸阵阵袭来,明朗的天空中飘洒着一层灰暗的霾。花园荒凉如被遗弃于世间之外,没有一朵花愿意为我盛开。小家伙似乎不太耐寒,缩紧肩膀搓着手蹦蹦跳跳。宁可挨冻也要到处乱逛,难道她真是为了陪我出门活动不成?这个小笨蛋。我皱着眉停下脚步。“等一下,我回去给你拿件衣服。”“不不,现在不是很冷,我活动一下就暖和了。”她咧开嘴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故作轻松地挺直身板,“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但真的不用麻烦,你看。”我叹着气解下自己的披肩。“哦,不!不用!”她瞪大翠汪汪的大眼睛,开始轻微地挣扎,“快把它穿回去,现在天气那么冷——”“终于承认了?”我笑嘻嘻地给她把纽扣系好,学着她的样子挺了挺身子,“放轻松,你知道我没那么怕冷,你看。”“可是——”“别动,再动我就系不紧了。听话。”“……哦,艾莎……”她垂下了脑袋,我似乎看到了她眼角隐隐的泪花?“别太感动了,”我有些不安,赶紧弹一下她的额头,“我只是怕你感冒生病问我要劳动赔偿。”她噗地笑了,扑上前紧紧抱住我。低声轻语回响在我的耳畔。“我知道你对我好,偶尔承认一下难道不好吗?”一阵虫蚁爬过的酥麻感猛然掠过我的心。那时的我全身肌肉绷紧,心率急剧加快,大脑一片空白。“安、安娜?”我双手狠狠攥紧拼了命地控制,可声音依旧局促地打着颤,“这样差不多了,快把我放开。”“怎么了?”她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过了几秒,眼底居然闪过一丝狡猾,“哦,这有什么。我以前不是经常这样抱你吗?”似乎有一缕火苗蹭地窜过我的脸颊,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推她:“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不能无端拒绝我。为了安抚我受伤的心,你必须送我一件礼物。”“什么?”“一个吻。”她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双臂却紧张地缩紧,“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怎样形容自己听到这个请求时的心情呢?明明是很平淡的几个音节,却如炸雷般刺激着我的神经——仿佛瞬间触到了高压电线,我忍不住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不行。”“嘿,我可是亲过你很多次呢!”她不满地撅起小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那是你,亲爱的安娜。”我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我没有吻别人的习惯。”“可是你说过你把我看做自己的妹妹,我亲吻自己的兄弟姐妹就完全没问题。”“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小家伙。我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兄弟姐妹。”她哼了一声,耍赖似的把头倚在我的颈窝;我被迫仰起头,赶紧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幸好没被旁人看见。这哪里是请求,简直是要挟!“好啦,你赢了。”我的表情已经纠结到自己也想象不出了,“把头抬起来,不然我没法……快!”她刷地抬起头,咬紧下唇闭紧眼睛;兴奋和紧张交错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眼看我那被强迫出来的应承一下子变得势在必行。我欲哭无泪,只得鼓起那点可怜兮兮的勇气。天知道我有多么努力。可能是因为挨得太近,即便隔了那么多层衣服我也能感到她“嘭嘭嘭”的剧烈心跳——与我的合在一起,起到了很好的共振效果。我闭上眼睛,飞快地啄了一下她的脸颊——可看不见的同时也控制不住力气,她的头被我的狠狠磕了一下。“嗷!”小家伙像挨了一拳一样把脸偏向一旁;我则不顾一切地倒退了好几步,把手搁在额头上。“好痛好痛好痛……”她夸张地揉着自己的脑袋,笑着戏谑我,“我从未想过你的吻这么有冲击力。”“所以以后别轻易让我吻你。”我把手移到两颊,试图为自己的脸全方位降温。“我知道刚才难为你了。”她走上前,拉住我的一只手,“你要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跟你玩。”青翠的眸子里闪烁着无比温柔的光,还有一丝几乎让人无法觉察的悲伤。我们肩并肩向前漫步着。“……艾莎,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有一种找到归宿的感觉,很奇怪是不是?哦,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虽然你和我是朋友,但每次来找你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回家。你对我真的太好了。”“没有,我没有那么好。”我垂下眼帘,双手紧紧纠缠在一起。上帝啊,那一刻我多想这样回答:“你能这么想真的太好了,真的。我多么希望能成为你真正的归宿,然后天天等你回家。”我一定是疯了。“有的,你真的很好,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她对我露齿而笑,那笑容明媚得像散发着光和热的小太阳,“你让我快乐。谢谢你,艾莎。”我怔怔的看着她。我的安娜。我的阳光。“你也让我快乐。”那时的我在心底轻轻地说。 思绪回来,我一手托腮,怅然望向窗外。晚间的长风让暗云在天边迷漫,星星将黑夜装点得色彩斑斓。美轮美奂的极光跳着亘古不变的曼妙舞蹈。它恰如昨日般俯瞰着苍茫世间,已不知过了多少亿年。在往日宝贵的空闲时光里,我时常遐想:也许所有学科的所有研究,到后来都只为揭示一样东西——统御万事万物的根本法则。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那最高的法则,如果它指导着所有事物的变化发展并知晓生命究竟是什么,那人又能将其了解几分呢?如果正是它本身引导着人用各种方式理解着生命的本质和存在的意义,那又有什么证据表明,它没有将人引入歧途呢?生命的本质是灵魂还是肉体?人曾有过的一切爱恨,一切执念和一切创造,是否有凌驾于物质至上的意义?可能我们现在得到的一切答案,正是为了被后人推翻——就像所有曾经被确信无疑过的“真理”。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尚未被搞清,人一向只是以一个笼统的标准维持着现有的稳定。正如我从小到大被灌输的一切训诫,也许世上的一切本没有那么黑白分明。长久以来困扰我的,其实无非就是责任和私心孰轻孰重的问题。这在以前的我看来根本就是不是问题的问题。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我:私心是什么,是自甘堕落的代名词——和难以陨灭的庞大利益团体相比,每个人的私欲就像一吹即逝的飘渺沙粒。这近乎自虐的牺牲精神对过去的我丝毫不曾造成影响——一个心里什么都没装的人,又哪里来的私心呢?可现在的我明白了。曾经坚守不移信念一经动摇,我几乎把持不住心中的天平。我甚至审问自己,在“一种精神是否依托于物质而存在”都尚未弄清的前提下,我又该如何把握自己的为人之道呢?其实如果逆向思考一下,这将是一个不需要被回答的问题。毕竟如果答案是“是”,那无论是情感还是责任感都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如果答案是“否”,那二者又都充满了意义。关键仅在于人的选择而已。我该怎样选择呢?人生苦短,我又当何去何从呢?我安慰着自己,鼓励着自己。也许我能找到平衡职责和自我的方法也说不定?虽然带着些许侥幸心理,可既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也可以不去牺牲自己的感情并达到目的?多思无益。我瘫坐倚靠在椅背上,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彷徨。我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下她,放下我的安娜。你不只是你,你还是我的阳光——是照亮我生命的、唯一一缕阳光。我爱你。所以我必须找到合理的解决方法。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无拘无束的生活——那一刻我想起了安娜对我说的话——只要记住你是自由的就行。追逐自由是我的宿命,我为此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