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标题

作者:JacieNL
更新时间:2015-02-10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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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2-10 21:26 编辑


第三十一章 螟蛉之子

安娜在门上敲了一下,三下,然后又是一下。


像往常一样,埃德蒙出声招呼她进屋。安娜推开那扇新修复的门,迈进第十二王子的卧室。埃德蒙仍卧病在床,左眼缠着绷带,遮住了足足四分之一张脸。他的头发一半被绑带压平了,另一半像豪猪一样炸开。见到安娜,他嘴角勾起微笑,招了招手。那微笑很轻浅,手势也不明显,不比他往日的活泼劲头,但安娜还是很高兴看到它们。她回以微笑,走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嗨,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安娜说。


埃德蒙笑道:“你这么说是因为我脸被遮住了吗?”


“对!让你的相貌大有改观。”


“好刻薄。”埃德蒙抱怨道,“这次我完全清醒了,除了我的脸,你还有什么想聊的吗?”


巫师事件后,索尔一确认埃德蒙的身体状况可以接受探视,安娜就开始了探访。她从没问过埃德蒙在这件事里牵涉多深,她和艾莎达成了默契,都没再逼问他。安娜敢肯定艾莎是想问的,她自己心里多少也明白她们必须得到答案;但她第一次来时埃德蒙几乎没有知觉,第二次也没好到哪去。今天他脸上才有了些血色。


安娜初次探访时埃德蒙还在休息,她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观察室内陈设,她也是到那时才想起自己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屋里比她预想的要干净。看埃德蒙平常毛毛躁躁的样子,她本以为他房间里会乱成一团,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埃德蒙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洁,一看就知道不只是仆人的功劳。那排带梯子和滑轨的三联书架肯定花了不少心思才能如此井井有条,安娜注意到其中包含的语种多得叫人难以置信: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希腊语、意大利语、德语、罗马尼亚语、俄语、拉丁语,乃至汉语,还有几种安娜叫不上名字的语言。最奇怪的是这些书里没有一本语言类教材,全是实打实的文学作品。


“所有这些你都掌握了?”安娜问道。


“十三种语言。”埃德蒙回答。看到她敬畏的表情,他大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其实不难。我记性很好,用心的时候更是注意力超群。”


“哦,这倒是。”安娜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没错,可我觉得我没跟你说过。”埃德蒙说着,很是得意地把脑袋歪向一边,“如果说过,我肯定会记得的。”


“那是……”安娜意味不明地耸了耸肩。还是别提圣骨匣为好。“没什么。知道吗,艾莎也能过目不忘。”


“一点都不奇怪。”埃德蒙朝屋里挥挥手,补了一句,“除了那迷人的书架,还有什么吸引你注意的东西吗?”


说实话,他屋里每件东西都颇有意思。仿佛所有王子的个性都在这间屋子里得到了体现,种种信息汇在一起,纷繁却有序。屋子一侧挂着三幅油画,都是圣经里的场景,核心是一幅描绘天使长米迦勒与恶龙的巨型画作。斯蒂芬。油画前是一架钢琴和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乐谱。拉斐尔。床边的架子上摆着一柄长剑和一把较短的防身匕首。阿列克和阿勒万。甚至索尔也有角落里的一套茶具来代表。另外,安娜知道埃德蒙还有红酒品鉴知识,这可以归于里德。


“这些都不是我真正喜欢的。”埃德蒙说。见安娜投来疑问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只是从别人那里寻求启发感觉更容易些。我模仿他们的言行,模仿他们的喜好。我以为这样就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但除开其他王子,影响最为明显的还是古斯塔夫。其他东西都摆放异常整齐,完美得看不出生活气息,唯有一块棋盘歪歪斜斜地搁在窗台上,棋盘上散落着走了一半的棋子。没有桌台或者其他事物专门放置棋盘,甚至连像样的座位都没有。安娜可以想象古斯塔夫和埃德蒙随意坐在窗台上下棋的情景。


“……那个呢?”安娜问他。


埃德蒙怔怔地望着窗口,有那么一瞬,安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最后,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那个……很有趣。我真心喜欢下棋。我一直下得不太好,但我喜欢。他总是说我太执着胜负,说我需要解放自我。但……那不是我的思考方式。他努力教给我一切,可我就是——不得其解。不只是象棋。我也不理解他所做的那些事。”


“你们俩真的很亲近。”安娜轻声道。


安娜想起古斯塔夫在小教堂的所作所为时,还对此心存怀疑。可比起她在两人间看到的互动来说,那似乎又不算什么了。她想起古斯塔夫对埃德蒙说的最后几句话。还有埃德蒙此刻的眼神。和古斯塔夫在小教堂里的眼神一模一样。也许安娜仍不太明白,但他们之间肯定有某种情感纽带。


“……我们很亲近。不是吗?”埃德蒙静了下来,把双手搁在膝头,却没能止住颤抖,但他还是低头死盯着自己的手,握紧右手手指,然后松开。“是啊,我们真的很亲近。”


安娜没有回应。埃德蒙已经不是在对她说话了。


“……有时候我不这么想。我气恼于他的指点,甚至对他心怀怨恨。可直到最后,我才意识到他有多在乎我。”埃德蒙把头埋进双掌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像只受伤的野兽,发泄着挫败之情。虽然他显得很是痛苦,但安娜知道困扰他的并非身体的伤痛。“我就是不明白。他那么做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没想过古斯塔夫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娜喃喃道,“如果你想找人谈谈——”


埃德蒙猛地抬起头,先前写满困惑的双眼突然明净如水。“你不是来找我聊屋里摆设的。对吗,安娜?”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探什么——”


“不,我能理解。”埃德蒙深吸了一口气,他就这样在一眨眼间恢复了平静。说实话,这样的陡然转变与其说令人欣慰,不如说叫人惊愕。要不是刚目睹了他的挫败失意,安娜一定会被他看似真诚的笑容骗过。他嘴唇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一侧嘴角略高,甚至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太真实了。埃德蒙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犹疑,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安娜立刻回答,“对、对不起,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懂。我看还是我先说吧,不过我想你肯定已经猜到了。我一直都知道古斯塔夫在……干什么。”埃德蒙面容沉静地说了下去,没有踟躇,也没有停顿。他说得很有条理,简直近乎机械。“或者说我以为我知道,但直到你跟我说起巫师的事,我才真正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于是我跑去找他对质,就是阿列克发现我凭空消失的那次。古斯塔夫把我拉了过去。后来,他要我在小教堂里等着他取圣骨匣回来。我一直努力说服古斯塔夫不要伤害任何人,可是……对不起,安娜。”


安娜沉默了十秒,才意识到埃德蒙已经说完了。她本以为他也许会说更多,但她决定还是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他说完了,而她知道该怎么做。


“你尽力了。”安娜说。


“……是的。我真的尽力了。”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可以说。她应该责备他没有及时揭露真相,或者可以多少对他进行一番安慰,但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她最终默默陪王子坐了一会儿,期间他反反复复地把手攥了又松。


突然,埃德蒙打破了沉默。“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埃德蒙双腿越过床沿溜下床时,安娜一下站了起来。“等等!你确定你能去什么地方吗?”


“我没问题的。”埃德蒙朝门口走了几步,转身张开双臂。“看到没?我好得很。”


“你这是要去哪……?”安娜倒抽了一口冷气,明白过来,“你想去古斯塔夫的房间。所以你需要我。”古斯塔夫死后艾莎就封闭了那间屋子,但安娜自然是可以顺利进出。可她知道艾莎不会希望任何人闯入。“可是,埃德蒙——”


“求你了,我需要去看看。”埃德蒙语调忧郁,他放下胳膊,盯着安娜的眼睛,“我从没想过我会这么说,但我也从未如此需要做一件事。求你了,安娜。”


她无法拒绝。


*


近来一切都发展得太快。


艾莎知道她应该向马库斯报告。她已经辜负他的厚望,没能守护他的沉睡不受打扰——她让巫师不止一次闯进塔楼,她自己的攻击被魔镜反弹时也差点毁掉整个房间。在战斗中,她专注于保护安娜,却将马库斯置于危险境地不顾。她可以辩称他的防护本已坚不可摧,但她深知,其实是自己把安娜的安危放在了首位。艾莎不信马库斯会喜欢她的选择。她最好现在就进行报告。


但她已筋疲力尽。


那次战斗过后,调查进行不到一周,艾莎已是疲惫不堪。她向其他王子揭露了巫师的阴谋,指出阿勒万、托比亚斯和里德的死都与他有关,最后公布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古斯塔夫。大殿上人数锐减,余下的九位王子——埃德蒙饱受折磨,仍卧床不起——都站得笔直。他们的反应一如艾莎所料。


一片哗然。


费卞向来是古斯塔夫的坚定支持者,宣称她为了除掉本该掌权的大王子而捏造事实。拉斐尔向来喜欢跟兄弟们唱反调,用冷静得叫人恼火的招牌态度进行了回应,言语间极尽冷嘲热讽。在这两人和其他王子的七嘴八舌中,塞勒斯火上浇油,阿列克又缺少圆滑,艾莎听得头越来越痛。要是在过去,她一定会用魔法让他们统统闭嘴。可如今,不管是为了什么,她都不在乎,更懒得去管了。


幸而索尔及时插嘴,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费卞当即收敛。这或许要归功于索尔与古斯塔夫一母同胞的血缘关系,他似乎填补了古斯塔夫离去留下的空白,塞勒斯和费卞如今都指望他引领方向。实际上,汉斯也帮忙安抚住了阿列克。索尔朝艾莎轻轻点头,异常老练地平复了紧张局面。


晚些时候,艾莎私下对他说:“有时我很奇怪马库斯为什么不把统治权交给你。你把他们约束得很好,不像我。”


“那只是因为我有心这么做。您若有意于此,同样也能做到。”索尔说。


彼时两人正坐在她办公室里,索尔在沏药茶帮她缓解头痛,她则翻阅着古斯塔夫葬礼的预备方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埃德蒙的多愁善感影响了她。也许她心底多少有点儿同情巫师的遭遇。也许她比自己以为的更敬重古斯塔夫。说实话,艾莎至今无法适应两者居然是同一个人。她并不把这当成巫师的葬礼。这只是为了古斯塔夫。


“我杀了你的兄长,你怨我吗?”艾莎问他。


索尔停顿片刻,然后继续沏茶,将沸水注入架在炭火上的陶壶,让茶叶充分浸泡。“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鉴于他的死使你在宫中的地位变得更加有利……”见索尔转身想抗议,艾莎苦笑了一下,“我道歉。”


“不过事实如此。”索尔承认道,“我对其他人的影响力是有所增强,就连拉斐尔都会听我几句。至少我能帮您约束好他们了。”


“谢谢你。”艾莎接过他递来的药茶,毫不犹豫地呷了一口。茶水的苦涩令人心安,不知怎么竟比巧克力的甜蜜更加真切。唇齿留香。


“阿列克恐怕仍是个麻烦。”见艾莎支棱起一边眉毛,索尔叹息道,“我佩服他的能力,更佩服他的勇气,但同时,阿列克是个目无权威的人。您不可能忘了。就在不久前,他还质疑过您的统治。”


“阿列克忠于安娜,这就够了。”艾莎说。


安娜身上确实有股奇特的力量,能引出人们的另一面。阿列克不是第一个受她影响的人,甚至不是变化最戏剧性的一个。艾莎知道,尽管他表面对自己很是排斥,骨子里却是个一心办实事的好人。而堪称奇迹的是,汉斯现在也在配给车队帮忙。他曾经被复仇冲昏了头,从不考虑旁人,如今却志愿加入车队,深入城镇调查民众的需求。再想想她本身的变化,艾莎毫不怀疑安娜的影响力。


索尔蹙蹙眉。“可您确定她把您放在首位吗?”


“不然还能放在哪里?”


“恕我直言,可……”见艾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索尔清了清嗓子道,“我注意到你们最近有些摩擦。也许她已经把别的东西放在了首位?”


“我从不怀疑安娜。”艾莎说着把药茶放到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索尔,“我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了。”


“总之,安娜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她属于阿伦戴尔。”索尔强调着。不知是精力不济削弱了她的防御,还是她本身的恐惧太过强大难以抑制,艾莎一听他提起故国就缩了一下。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担忧,索尔又补了一句:“她不属于您。”


“够了。”艾莎霍然起身,大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皑皑白雪。那是她的庇护之地,不是阿伦戴尔,甚至也不是南埃尔斯。那只属于她一个人。


不像安娜。艾莎从未想过占有她,她心底也明白,安娜在这里不快乐。如今两人日渐疏远。艾莎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办公室里,安娜则忙于拜访埃德蒙、汉斯或者阿列克。艾莎珍惜两人相处的每一次短暂时光,不管是用餐时间还是入夜之后,但她们说好的谈话至今没有进行。它如同一柄无声无息却难以忽视的利剑,高悬在两人头顶,因为艾莎没有勇气承认一个她始终知晓的事实。


她们俩都不快乐。


艾莎头也不回地挥手屏退索尔,独自注视着广阔的雪原,沉浸在那纯净无暇的美景之中,暂时忘记了她的烦恼。


*


这段路不长。


安娜将手按在封闭古斯塔夫卧室的冰墙上,屏障像玻璃一样支离破碎,同之前几次一般无二。事到如今她对此早该习惯,但这景象依然如第一次那样令她惊叹。这是艾莎接纳她的明证,尽管现在两人存在种种隔阂,这景象还是让她稍稍安下心来。


“好了,我们……进去吧。”


她默默看着埃德蒙从她身旁走过,径自站在门前。他伸手抓住拱门的门框,双眼在屋内扫视,他屏住呼吸立在原地,像个假人一样纹丝不动。最后,他把目光转向地面,看着乌木门被艾莎炸毁后留下的残骸。深吸一口气后,他跨过那堆残骸,进入室内。


安娜紧随其后。


她上次来时只是匆匆一瞥。相较于那扇精美的木门,屋里一切都很简单,堪称朴素。实际上,除了那黑白相间的地面,这里没有一点奢华的影子。不同于其他王子房中铺张浪费的大床,古斯塔夫只有一张乡下人用的狭仄小榻。床脚摆着个木箱,样式毫不起眼。在一张同样单调的桌子上散落着几张写字用的宣纸,但奇怪的是,桌上还摆了几只纸鹤。


但屋子里有一件东西异常醒目。安娜上次就有所注意,但这次距离近了,她才真正能够欣赏那幅肖像。它挂在墙上,下方是个小祭坛,装点着更多纸鹤,甚至还有纸叠的花束。她走近了些,被画中女子的美所震撼。女子身上有某种令人熟悉的特质。优雅妩媚,温柔似水,却穿着平民样式的简朴衣衫。一头浅金色的长发,面貌柔和,一双和蔼的眼睛笑得弯成了半月形。


“赛琳娜。”埃德蒙一边解释,一边走向祭坛跪了下来。安娜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以额触地,然后站起身来。“她是古斯塔夫的妻子。”


“哦。”这就说得通了。那女人的年轻样貌让安娜没有多想,现在她终于记起赛琳娜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流放。


“古斯塔夫要求我每次进屋都给她行礼。”埃德蒙说,但他面带微笑,看不出一点气恼之情,“反正我不介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喜欢看到她。”


“知道吗……”安娜审视着肖像,回头看见埃德蒙时,她突然明白那女人为什么让她感觉如此眼熟,“她让我想起你。”


“当真?”埃德蒙笑道。


“真的,是真的。”除开两人不同的发色,埃德蒙和她有许多同样的相貌特征:白皙的肤色,细细的鼻梁,瓜子脸,略宽的额头,尖尖的下巴,但最为明显的是他们的眼睛。赛琳娜的眼眸是蓝灰色,埃德蒙是黑色,但两人眼睛的形状却都是杏仁形,眼距较近,眼窝深陷。甚至当他们微笑时,眼睛眯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简直不可思议。


可埃德蒙已经走开,并不搭话。在安娜专心打量赛琳娜的肖像时,他不知怎么打开了木箱的锁,正翻看里面的事物。埃德蒙翻出几张练过字的纸放到一旁,两眼盯着箱子里,眉头紧锁。安娜走到他身旁,看见一个写着他名字的大信封。埃德蒙缓缓抽出信封。安娜有些迷惑不解,而他只是凝视着它。


“你不打算打开吗?”安娜问道。


“我应该打开,但我不确定我想这么做。”埃德蒙把信封翻了个面,露出背后的火漆印,“你觉得呢?”


“信是给你的。”安娜说,“如果愿意,你尽可以把它扔掉,或者打开看看。这完全取决于你。不过……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埃德蒙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揭开封印。


几页信纸掉了出来。


埃德蒙:


倘若我对你了解之深如我所愿,那在我死后你一定会来这里寻找答案。你一定觉得不解。你一定会愤怒于自己的一无所知,于是来到这里,相信我能提供你要找寻的东西。但我得承认,除此以外,我对你没有任何预期乃至希望。在这里找到的东西,你究竟会带走哪些,我无从知晓。而且说实话,这让我忐忑不安。我从不敢报有太多希望。我曾对未来寄予希望,得到的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在进屋时向赛琳娜行礼。就算我还没把这习惯刻进你的心底和灵魂,我仍希望我已经把它写进了你的脑海。你多少次抬头仰望她的面容,却始终没有发现真相,这正是我心存疑虑的原因。不过,也许是我这次给你的信心太少了,正如我曾经给你太多。无论如何,我都欠你一个答案。这是我对你的责任,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疏忽。或许这就是为什么……


我离题了。


让我为你讲一个故事吧,讲一个名叫古斯塔夫的人,他的人生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终结。


当年,他曾是南埃尔斯的王储。他以正义为人生信条,手握与生俱来的权力。他生来就有驱使影子的天赋,强得足可荡涤世间那些为他所不容的污浊。但他的心是冰冷的。他的人生孤独贫乏,他的世界黑白分明。古斯塔夫骄横,傲慢,自以为是,为了心中的正义,他行事冷酷无情,他相信自己在拯救世界,却没想过他不计后果的决绝会造成灾难。古斯塔夫太过盲目。他的力量不过是风中微尘,他的信仰也同样脆弱不堪。


他并不了解自己。


我们常以所谓善恶之分来蒙蔽自己,可如果道德能有如此简单,如此黑白分明,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罪恶了。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可以轻易甄别出邪恶,将它拉到阳光下任世人唾弃。那一定会是个理想世界,但现实中不存在这样清晰的界线。寻求所谓的绝对真理可以说是人之常情,我们寄望于可供追随的至高真理引领我们获得救赎。在追寻救赎的匆忙中,我们忘记了自我,舍弃了自己的身份。古斯塔夫就是前车之鉴,那些手握权力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旁人拖进同样的苦难中。


当然,他相信自己在做好事。社会需要秩序,而他就是秩序的维护者。但古斯塔夫忘了一个使我们更具人性的事实。人可以自私一点,这没什么不好。实际上,我认为应该鼓励自私。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审视自己的内心,了解自己的意愿。这就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大的好事。


我相信我们对幸福的渴望高于一切,有位女性教我明白了幸福无需建立在对他人的压迫之上。就是在那一刻,我不再是王储古斯塔夫。


初次与她邂逅时,我正在追捕逃犯。


那时我还很年轻,最多十四岁,还没有建造巴吉岛。我还没那么固守正义,也没那么冷酷无情。当然,我已经傲慢自大,因为自以为天下无敌,我独自追赶那些所谓的叛国者,结果身负重伤。正当我负伤被困、相信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我被一位蓝眸少女所救。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她照顾了我一天,然后我悄悄离去。我倒下时,她又找到了我。


“我总会找到你的,所以你就安心待到能自己站起来的那天,好吗?”


我很少接受他人的命令……但某种情愫让我听从了她的要求。


于是我在那里待了几天,一边修养身体,一边向她学怎么叠纸鹤。我抱怨这事情太过琐碎,但她回答说,只有学会享受日常琐事,我们才可能有时间思考智慧。她说这可以平息我心中的怒火。于是我乖乖休息,同时观察着底层民众的琐碎生活,我看到许多故事,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显得如此快乐,我却找不到安宁。她告诉我,心灵拥有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它可以带给我快乐,前提是我能放下心防。到离开之时,我仍不理解。我仍没有问她的名字。


我返回城堡,受到热烈欢迎。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当时已经开始明白了。但我被那念头吓坏了,于是硬起心肠,成为了那个残暴的王子。


我建造了巴吉岛。我在那里关押了许多人,其中不乏无辜者。那是我最大的作品,一所用于改造上帝子民的监狱,同时也是一座折磨人的迷宫,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它的阴影。就是在那里,我发现了父亲的疯狂。父王曾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也曾敬他爱他;但我难以忍受他把我的监狱变成那副模样。尽管深陷于错觉之中,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我依然相信自己是在保护人民。当我看见他如何沉迷于最黑暗的魔法、背弃了人性时,我清醒过来。这一切不可能是对的。


我不知道父王是什么时候发现了魔镜的存在,那是件奇怪的事物。它没有名字,没有意图,却可能蕴藏如此强大的力量,哪怕一块碎片都对父王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我有时也会怪罪那件毫无知觉的器物,直到我意识到父王的疯狂其实源于他自身的贪婪和恐惧。父王不想死去。如若可能,他一定会征服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统治整个世界。父王如此渴望控制魔镜,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


直到一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多么讽刺——父王肯定早就明白那个蓝眸少女告诉我的道理。正是心灵的力量能移动魔镜。也是心灵的力量打动了我。


绝望中,我不知不觉回到那个地方,再次找到了她。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她的智慧已经增长,我却减少了。她再次欢迎我的到来,并给了我一只纸鹤。我接受了。随着时间流逝,我的怒火确实平息了。我开始看到真相,明白没有什么至高真理能高过自己的心。长久以来,我都在麻痹自己,假装我的残忍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我想填补胸口那个我一直未曾觉察的空洞。


我又返回家中,脱胎换骨,但我依然受宠,我的请求也被准许了。巴吉岛被摧毁。我开始变得仁慈,我会与人为善,而不是清除他们身上所谓的邪恶,我时常去找赛琳娜。这引起了父王的注意。他命令我停止拜访,但我已不再是他的好儿子了。我向赛琳娜求婚,我们一同回到城堡。父王咽下了他的怒火,因为那时我还无可替代。


我和赛琳娜一起度过了三年美好时光。你会看到随信附上的书法练习,埃德蒙。我意识到赛琳娜认不全字母表,于是开始教她识字。当时她的字糟透了。

“还真是。不过……”埃德蒙边嘟囔边翻着那些纸头,安娜也拿起一张,审视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笔迹,“……看起来挺像古斯塔夫教我写字的时候。”


“她进步了。”安娜挥了挥最后一页纸,实际上,赛琳娜已经写得一手和古斯塔夫不相上下的好字。她写下了一个名字。“看。奥东。”

在那三年里,我在宫中势力日渐增长,越来越多人聚集到我身边。我并非真心想谋反。我只是想要改变。我想让父王看到他所犯的错误,让他放弃对力量的疯狂追求,但他对魔镜的痴迷难以动摇。尽管如此,他还是容忍着我,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唯一继承了他魔法的儿子。然而,我却不再任他利用,这一直令他很是气恼。或许在他看来,他是真心爱我的,我却因他不同于往日便对他不敬。我伤透了他本已残破的心。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成了可以替代的人。


筑在沙上的城堡瞬间崩塌。


父王找到了新的人选。更适合魔镜的人选。她是最完美的人选,甚至可以说,她就是为此而生。命运对这个孩子极尽残忍。这意外降临的天赋既是祝福,也是诅咒。如若可能,我情愿使她免遭痛苦,但我又是自私的,我迟迟没有行动,直到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因为奥东的降生。奥东继承了我们血脉中的天赋,突然之间,父王有了一个极具可塑性的孙子。他一定会将奥东作为我的替代品,我不能容许我的儿子像我一样被毁掉。为了奥东和另一个孩子,我发动了叛乱。我失败了。假如我直接刺杀父王,或许可以终止这一切疯狂。但我动摇了。父王还以颜色,我死罪得免,却活罪难逃,我想这恰恰是最残忍的惩罚。赛琳娜被流放到巴吉岛,被我所造的怪物杀害。而奥东……


奥东留了下来。


奥东一直都在这里,只是换了个名字。

安娜抬起眼。“可你说过——”


“赛琳娜和奥东都被送到了巴吉岛,我以为是那样的!这到底是……?”埃德蒙猛地抬头,望向赛琳娜的画像。他一把扯下绷带,露出布满血丝的左眼,在恍然顿悟中骇然瞪大了眼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出了画中女子和他的相似之处。“古斯塔夫告诉我……古斯塔夫说……!”

我看着奥东一天天长大,他既不知道我才是他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个被他称作父王的人,正是将他从我身边偷走并杀害了他母亲的凶手。我守望着他,缄默不语。我不能说。我不能毁掉奥东得到的那一点安全保障,我不能颠覆他的人生。或许,我就是个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我已经失败过一次,承受不起第二次失败的后果。于是我保持了缄默。我守望着。但这次我同样失败了,甚至败得更惨。


我想你现在已经猜到了。


最终,我还是履行了对你的责任。我向你讲述了我的故事……正如任何一位父亲应当……为儿子做的那样。


我只能希望我这么做还不是太迟。我告诉你这一切,好让你吸取我的教训,正如我当年靠你母亲的帮助学到教训一样。你曾名为奥东,但如今你是埃德蒙,这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你已经知道一切,但未来都看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成为你选择成为的任何人。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太迟。对你却未必如此。


好好选,埃德蒙。


别了……


奥东。

埃德蒙的反应让安娜吓了一跳。他把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脖子上青筋暴起,最后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将信撕成了碎片。他霍然起身,动作带得那几张练字纸散落一地,一脚踢开箱子,嘴里不知所云地叫喊着。安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往后缩,但埃德蒙略过了她。他在屋里横冲直撞,打碎目光所及的每一件东西。安娜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走向赛琳娜的画像。不,安娜心想。是他母亲的画像。


“一切——都是——谎言!”埃德蒙双手重重拍在祭坛上,死盯着那张与他肖似的面孔。安娜不知他如今是否能够看出两人的相似之处。那似乎只令他更加愤怒。埃德蒙怒吼一声,用尽全力扯下画像摔了出去,力道大得自己都被带倒在地。


画像砸在墙面上,哐的一声打破了沉默。


埃德蒙的怒火终于平息。他跪在地上,呼吸急促、紊乱,时而微弱时而粗重。接着他蜷起身,把头埋进了双掌间。


安娜缓步靠近,在埃德蒙身边跪下。当她伸出手时,他缩了缩身子。安娜退开一点,喃喃道:“我很遗憾。”


“……我早该知道的。天哪,我早该知道的。”


“你不可能知道。”安娜说。


“那很明显。就连你都看出我们容貌相似。”


“容貌相似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没人会往那方面想。”


“你不明白!”埃德蒙抬起头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早该看出来的。都是我的错!你不明白吗?古斯塔夫根本没必要死去。那么长时间了,我早该知道的,我本可以拥有更多,而不仅仅是这样——!”


“你还是可以恨他的做法。”安娜轻轻把手按在埃德蒙肩头,他望向她,用消沉的双眼恳求着她给出答案,“你可以恨他没有告诉你。正如他所说的,你可以选择。你可以恨他的做法,但这不妨碍你爱他,埃德蒙。”


埃德蒙又哭又笑。“要是可能的话,我想我会的。我真心觉得我会的,安娜。我会爱他的。如果他肯告诉我,我一定会的——!”


安娜将他拉进怀里搂住,埃德蒙终于放声痛哭,任泪水滚落。


那泪水既是愤怒,也是痛苦。


*


作者按语:啧,哲学啊。荒诞主义真是极好的,不过还是留到《暴风雪》完结再说吧,那时我会好好聊一聊这个话题。总而言之,elsanna情节就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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