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骨术士 (下)
海未踉踉跄跄的用长剑支撑起身子,光是这样就耗光了她一路上积攒的体力。她失血太多,只觉得胸口还有一口热气,其余的四肢百骸好像浸在冰水里,麻木僵硬的几乎失去感觉。她就这么扶剑而立,琥珀色的眸子隐去了往日的谦逊和温文,换上了一抹决绝。
白骨塔的术者不擅攻防,他们长于以奇门阵法迷惑敌人,制造地利。然而倘若仅仅如此这个组织也不会名震天下而积威北地。他们是幽冥的使者,是死灵的牧者,他们在莽莽夜雾下驱赶着白骨大军,为黑夜带来梦魇,为生灵带来死亡。穗乃果听校尉讲起过这些白骨术士的传说,在她们这些乡下苦出身的人看来,这已经是炉边床头的鬼怪故事了。而今天这些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从荒诞不经的传言中跳出来,想要她的命,她咽了一口吐沫,握剑的手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害怕。管他呢,替地府清理门户,到了下面也好谋个阴帅当当。玩笑一念而过,压在胸口的气闷也消失了,穗乃果屏息凝神,体内的气不断收缩,越过顶点,在静默中爆发。银光像一束乍现的闪电,向着术士激射,刺破夜雾,搅出大大小小的漩涡。术士哑然的看着没入胸口的剑身,惊讶的晃了晃头,随即化作一团稠雾。两旁的雾气漫卷上来,像是拉上舞台的幕帘,穗乃果的身影消隐在一片深灰色中。
“碍事的人已经去掉了,申将军,该谈谈我们的事了。”声音从雾的另一头传来,接着一阵断断续续的摩擦声,术士眨眼间出现在海未前方百步左右的地方。他看得出眼前的“申屠”身负重伤,全仰赖那个亲兵维护周全,如今臂助已除,“申屠”必然是孤立无援任他拿捏。
“你我素未平生,又有什么好谈的。”海未淡淡的回话。她明白那个救了她一命的哨长先声夺人,意图以进攻吸引敌人的注意,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能否一击奏效且不必说,至少能够赢得一些局势上的主动,扩大两人周旋的空间。但是弱点也很明显,海未自己身体虚弱,无法每一步都跟上小哨长进攻的节奏,她是攻击中薄弱的那一环,一旦两人被分割开来,她就是突破口。
术士似乎下意识的撤开了两人之间蔽障的雾气,与海未照面而视。术士铜铃般凸鼓出的泡眼咕噜咕噜上下打量着这个身形如风中弱柳的“申将军”,从外翻的嘴唇里露出讥笑,“看来你并不担心你的手下,我是该赞叹你对手下的信心,还是该叹息你的无情呢?”
担心手下?且不说那个哨长本不为她统属又有恩于她,她必不能视之以下属,就是要担心,也是要担心自己吧。海未冷哼一声,她心里清楚,术士敢独身出现在她身前,一是算准她伤重力竭,难有还手之力,二则是小哨长那一剑让人惊艳的突刺让他心存忌惮,他手下那些魑魅魍魉肯定悉数在迷雾幻阵中围攻小哨长了。所以战场的重心反而在她这边,如果她能一击中的,迷雾中的合围不攻自破,相反如果她丢了性命,等术士腾出手,小哨长也难逃一死。求生、责任,种种压力沉在心头,让她呼吸滞涩。啧,死过一次的人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若是不成,到了阎罗殿给小哨长陪个不是,下辈子做牛做马还她的情。
生死之间,种种思绪如电光石火自心头闪过。海未沉着气,计算自己的余力只够支撑三招半,她要在这三招半里扭转乾坤,于是愈发沉静的等待制胜的时机。
当面的“申将军”毫无反应,术士有些兴味索然,他决定不再耽搁,心下决断取了这幅好皮囊制成尸傀才要紧。莽珠扈特与大多数白骨塔术士不同,他是俿啮人之子,血脉中有着草原人的蛮勇与残暴,当然也不乏狼一般的狡诈,一旦决定出手,必是全力。他从大氅下举起骨杖,三条脊柱旋拧在一起的顶端扣着一颗白岑岑的颅骨,骷髅头的下颚无声打开露出空洞的笑容。
一点幽火自骷髅口中燃起,腾起三道绿莹莹的气流,自骷髅头黑黝黝的眼眶和口腔盘旋而出,纠缠在一处,汇成一道烟气向海未扫来。腥风扑面,海未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她仿佛看到死亡的吐息。生死一线,生命会愈发真实可感,她感到心脏张开又猛的攥紧,血液带着灼热沿着血管冲击着周身每一个窍穴,翻腾不息的热流将残存的一线内气尽数蒸腾,在体内鼓荡。海未手中的长剑不停的震颤着,嵌在剑柄上的那颗圆润无暇的青玉珠荡出一环清光,不疾不徐的向外扩去,咒音梵唱悄然响起,转瞬之间声如洪钟,清光在这正聋发聩的颂唱中分开了夜色,分开了迷雾,分开了夺魂索命的迷烟,继而清光渐止,洪音渐歇,迷烟也在残光余音中消散,了无踪影。零散的雾幕背后隐隐露出了那抹橙色的身影。但是海未已来不及细看,她三招半式一击既出必是雷霆万钧,毫无保留,是以她在玉珠碎裂的一刹那已然冲身而起,踩着清光的余迹杀至术士身前。她第一击斩向胸腹,剑刃在术士身前一指的位置爆出一串鸣响,泼喇喇的滑向一边。术士身上幽光一闪,随即黯淡下去。但此时他已经从清光咒音的冲击中回缓过来,草原人凶蛮的性格被激了起来,抡起沙钵大小的拳头向海未头上砸去。海未已经没有躲闪的余裕,她压榨着身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一头斩在术士的肩膀——握着骨杖的手滚落在血泊中,海未纤瘦的身体在泥土中翻滚,撞在一株老榆树上,没了声息。
术士喘着粗气走到海未蜷曲的身体旁,恼恨的看着这个让他吃了大亏的“材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一个只相当于千夫长的旅帅会身怀重宝,他探了探“申屠”的鼻息,感觉呼吸若有似无。早年他尚未入白骨塔求学,已是金帐下能生撕熊羆的大扎目,扎目即为勇士,大扎目是授予勇士中的勇士的称号,在他手下毋宁说普通的熟铁头盔,即使精钢的大盾也能砸出一个拳印子。而“申屠”头上这顶凤盔在她全力一击下毫末无损,可见也是一件宝物。这种事若为巧合则可一可二,必不能再三,何况他在二十里外找到的那具被腰斩的尸身,身形面貌与眼前人分毫不差,能造成这种情况的唯有千金难求的易身丹。想到这里,术士不禁心思火热起来,从强行封住穴道的伤口传来的疼痛也不那么磨人了。骑马楼兔子却套到了羊,先祖庇佑,这 “申屠”的身份定然不低,她的灵魂也大有拷问一番的价值。他不禁哈哈大笑,白骨塔术士虽然游离于金帐铁骑的体系之外,但是重要的军情依然能为他换取军中的资源,要是他交了运道挖出几桩秘事,嘿嘿。至于空荡荡的右肩,回到营地半个时辰就能接回去,不过是些皮肉苦。术士用余下的左手捏住海未的脖子,用力一提,作为材料的尸体越完整,制作出来的尸傀提升的空间越大,白骨塔一脉直接夺人性命的手段大都需要消耗价值不菲的引子,像是刚才使出的冥路道引烟就用了一块指节大小的松木石,他在塔中的地位不甚高,得到的供奉也有限,这样的损耗还是越少越好。他决定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了解对方的性命——掐死他。海未像个破布袋子吊在半空中晃荡,百十钧的力道钳在喉管,她的脸因缺氧而涨红,她在晕迷中抽动着手脚。
无助的挣扎给了术士一种主宰生死的快感,他满意的看着“申屠”徒劳的张开嘴。空中陡然响起泠泠剑鸣,剑华劲射,破空而来,眼前天地如雪,色彩尽褪,唯余惨白,他死了。
海未趴在地上贪婪的呼吸着空气,舌苔下那块玉珏分光剑符已经化作了碎末,激发的剑光差点烧掉她的舌头。
“咳咳咳,图穷匕见,我真正赌的,是这最后半招。”
吸进肺部的空气辛辣中带着呛人的寒意,她却大口大口的享受着其中劫后余生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