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turm 于 2015-4-26 14:46 编辑
她给我的工作是回复一大堆国内和国外名媛和贵族太太们的来信,我整整花了十天时间,才把一整年份的无聊回信写完,顺便处理了兰斯洛特领地内的秋收和冬种的事物,打点了亚瑟的皇家庄园,和核对了今年宫廷的支出,拨出明年要花的预算,写了一封我正在湖中修行和疗伤的兰斯洛特信笺,听了老花匠吉尔的抱怨,接着就投入了对骑士大会的准备工作。
骑士大会开幕的那天,冬季的艳阳四射,我一早醒来,发现瓶中的玫瑰已经落满了整张桌子,将花瓣捡起,我小心翼翼地夹入维吉尔的诗集,这才恍恍惚惚记起,我和亚瑟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见面了。
早上老吉尔带着孙子波尔將前几天定好的鲜花送来。我和费奥奈还有伊莱恩领着一群侍女忙着用丝绸和鲜花装点宫殿,宴厅和比武场。
波尔年已经十七岁,跟着爷爷学习种花,虽然个头挺高但一被侍女搭话就满脸通红,没有少被费奥奈嘲笑。他从小就天生怕羞,笨手笨脚地被费奥奈骂了半天也不敢回嘴,可怜兮兮地站在一边,直到伊莱恩过去劝住了费奥奈,才呆呆地回去干活了。
费奥奈走到我面前和我一起继续插花,口中还不解气地说:“真是没有出息,你看他,难怪十七了还没有女孩子喜欢他。”
“别说得好像我和你十七岁都结婚了似的。”我揶揄她。“凯处理好领地事物今天也回来了吧?下午给你放假。”
“真是的,都是老夫老妻了,谁还在乎这么点时间。”
当然费奥奈说是这么说的,才到下午就红着脸急冲冲地走了。
整天都有骑士和领主陆续到达,傍晚的时候罗切斯特主教和亚瑟的另一位姐姐摩高斯也到到达卡美洛,然后主持了骑士大会的抽签。依文,高文还有雅各拉宾安排了场次和比赛的顺序,这次骑士大赛分为矛术,枪术,剑术三个大项。我在宫廷里设了小型的箭靶,用的是适合女子的轻弓大概就是二十来步的距离,供一大堆闲着无聊吃饱了没事只会说八卦传闻的贵妇人发泄多余的精力。箭尖上绑着纸条,射中靶面就会掉下,出现一个题目。可能是一个谜语,可能是要求作一首诗。我把她们分成四队,才刚分完,战火已经开始在这些高贵的女士之间熊熊燃烧,其速度之快,能够让占领不列颠的凯撒为之瞠目结舌。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伊莱恩不在队伍里。
真奇怪,我暗自想,我以为她会对这个活动感到兴趣。毕竟猜谜和作诗她实在是都挺在行的。一开始以为她是在房间看书,所以错过了队伍分配,可是我跑遍了整个宫殿也没有找到她的人影。
幸好伊莱恩在吃晚餐的时候就出现了,否则我真的要担心她是不是被某位骑士从我的宫殿拐走了。只是她坐地离我很远,又一直避免与我有视线接触,我疑惑万分,连坐在我身边的亚瑟都似乎察觉到了。
说到亚瑟,算上这次,大概是我们第五次在三英尺以内一起用餐。也许饭后应该吃一块蜂蜜蛋糕纪念一下这么富有历史意义的日子,我满意地对自己决定点点头。
“王后是在担心兰斯洛特爵士没有出现么?”亚瑟说完祝酒词转过头来,温和地问我。在卡美洛大厅的灯火照耀下,连他双眸中的色彩都显得温暖起来,不再像是湖泊或者是没有温度的宝石。
不过,倒底有什么样的理由让他相信一个月没有见面的夫妻开口就是在谈关于其他男人的问题是正常的?我顿时有种想要把蜂蜜蛋糕丢在他脸上的冲动。但是身为卡美利亚养育的有着法兰克人血统高贵优雅的王后我很及时地克制了这样的冲动。
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优雅的家风。我深吸一口气朝着亚瑟说:“并不是。我的陛下,爵士已经来信告诉我他在北方,身体也已经复原了。”
“这样便好。”亚瑟稍稍扬起嘴角,点点头转过头去开始和他面前的食物战斗。
虽然他很欣赏我准备的食物这点令我很满意,但是王很少在用餐时说话,这不免让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不过,罗切斯特大主教的饶舌黄色笑话倒是声传八里,好歹稍微化解了一下全然的沉默。
宴席结束,摆上装满水果和美酒的餐盘,乐队和舞者步入大厅,气氛立刻轻松下来。
亚瑟正在和一波一波的觐见者说话,我溜下王后席找到伊莱恩,免得她碰上了什么不愉快,我正准备和要离开大厅的伊莱恩说话,却被罗切斯特大主教抓住了肩膀。伊莱恩低着头,小声地表示一切都好,还没等我细问,罗切斯特大主教就已经用那双戴着六个宝石戒指的大手把我轻轻地往舞池中一带。“格妮薇亚,我的女儿,你不跳舞,舞池的精灵都要哭泣了。“
“上帝的代言人也会承认舞池有精灵?”我发现我被大主教推到离亚瑟两三步的地方。歉意地朝他一笑。
“上帝赐给我们欣赏一切美的眼睛。而精灵亦为我主之神迹。”大主教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走过去牵起了他情妇的手。“别老是看我这个秃头的老笨蛋。如果上帝的神迹能够燃烧掉一个索多玛,那么你的精灵的目光一定能燃烧掉一个卡美洛。起舞呀,我的王和王后,你们不跳舞,我和卡珊德拉不是白白赶这么多的路?”
亚瑟朝我露出一个奇怪又僵硬的表情。我从未看到亚瑟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神色严肃,整个下巴和脸颊的线条僵硬地好像一大块刚切割下来的花岗岩,身体好像在准备战斗一样地绷紧,唇角却向上抿出一个弧度。
“王后。”亚瑟垂下眼睛朝我弯腰行礼,蓝色绸缎的骑士披风从他的肩膀上滑下,像一切有着良好出身的王子一样风度翩翩。我呆呆地握着他的手向他回礼,然凭借着本能迈步,转身,击掌。
一直到舞曲过了大半,我才意识到:
刚才的表情,或许是亚瑟在我面前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我脚步混乱,差点几次踩到亚瑟,然而思绪的混乱又是其的数倍。亚瑟数次用与其说是舞蹈技巧不如说是剑士的直感拯救了我。
一曲结束,我和亚瑟退到一旁,他看向我,微露歉意。“我不是很擅长这些。”
“什么,我的陛下?”我的脑子满是刚才的混乱思绪,下意识地接口问。
“跳舞。”亚瑟略微顿了一顿,目光像是要穿透乐曲,嘈杂的人声和大厅明亮的烛火。“以及……”他唇角稍稍扬起,然后轻声说了剩下的词。
人群中爆发的欢呼掩盖了他的话音,我猜测他说的是“微笑”。
无论责任在何处,王总是习惯先就自己的行为道歉,用最严苛的标准审判自己,甚至背负别人的罪恶,乃至一国之恶。
我稍稍转头,迎向他的目光,仿佛迎向审判女神的剑光,连心脏中的血液也为某种不能言明的感情刺痛和燃烧。“别把我划作你责任的一部分。”
王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语。
“另外,陛下的舞步像是——”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战士持盾平移前进时候小搓步。”
亚瑟脸部紧绷的线条明显放松下来。“你发现了?”
“我跳男步的时候也是这么练习的。”不过亚瑟转化得不甚协调,看得出来他就算是在做骑士侍从的时候也鲜少跳舞。
亚瑟挑起了他的眉毛。
我才意识到有些失言,忙轻咳一声,打算借着拿手帕的动作掩饰过去,这时才发现亚瑟还握着我的手。
动了动手指,亚瑟比我略高的体温从指间传来,我的瞬间红得像块壁炉里新燃的炭火。“但……但……但是陛下跳地很……很......很好。”
“唔,我最近对小搓步做了细微的改进,第三步和第四步不再用侧跃连接,第三步之后改为斜跨半度,再接一个半度的回旋,这样不但可以避免衔接上的空隙,而且可以配合手中盾牌的运用。”亚瑟丝毫没有注意到,心神早就沉浸在话题中,用另一只手微微托起下巴。
我将带着罗曼蒂克幻想的少女之心扫进垃圾堆,侍奉亚瑟这样的君王还是时刻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比较好。我顺着王的话语,自然地接口说:“我也这么认为,这套步法原本是帝国持盾士兵前进冲锋的时候所用,第三步之所以会产生衔接上的空隙,是因为帝国士兵不但铠甲较我们的下马骑士轻便,而且早期帝国士兵是配备短矛的,我很怀疑,这第三步的侧跃是投掷短矛所需,后人在训练的时候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糟糕,我居然忘记现在是应该要扮演一个呆在深闺贤淑温良的女性了,这绝对不是因为我偷偷用整整三秒钟欣赏了王用修长的手指托起的侧颜的缘故,而是因为上次所中的余毒让我间歇性地晕眩。
“啊,兰斯洛特爵士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我和他在讨论帝国的战术时,他也提到,帝国步兵的战法受到时代的桎梏已经停滞不前很久,如果我们深入研究,或许能够利用这一点进一步扩大我们的优势。”亚瑟露出比剑前那种跃跃欲试的表情:“我也在考虑抛弃帝国的单一方阵体系。这次战役中弓箭的打击能力是我们能够获得胜利的主要原因,但是一来大部分骑士不愿意使用长弓,二来,由需要冲锋的骑士能提供远程打击的次数有限,相反如果是长弓兵和下马骑士混合组成方阵…….“
亚瑟似乎在这方面缺少我担心的敏感度,尤其是专注于目前的谈话内容,他没有对我的回答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表示,我松了一口气,实际上我亦是受到上次谈话的影响才重新阅读了凯撒的著作,得出上面的结论。
“但是这样会损失作为骑兵的机动能力。另外一个主要的问题在于,长弓兵的和是否必定需要骑士的配合?或者说骑士会不会愿意和农夫们协同作战,毕竟这次光是说服…….”
“嘿!瞧我发现了什么!”罗切斯特大主教表情夸张地双手高举。“王偷偷地把王后拐到一边是打算不让我的小伙子们请卡美洛最漂亮的女士跳舞了?”
卡桑德拉微笑着看了主教一眼。“第二漂亮,第二漂亮。”主教忙不叠改口。
众人哄笑起来。
“就算拐走王后,你们也尽是谈一些士兵啦弓箭啦,这种上帝听了也会打盹的无聊话。”主教举着酒杯朝着大厅大喊。“为了荣耀我主,小伙子们,姑娘们,把陛下和王后抢过来!”
大厅中的骑士和仕女“轰”地一声化作人潮涌向我们。乐师们也奏起了曲调欢快悠扬的《盛夏夜的篝火》,显然是主教蓄谋已久,早已和乐师们商量好了曲子。
“嗨”人们列好舞队,击掌高呼,仕女们提起裙摆,踏起威尔士特有的欢快短步,连绸缎映着烛火洒下的光影也像是有了色彩般突然间在整个大厅内绽放开来,好像东方的丝绸长卷骤然被利剑绞碎一般。
忽然间,亚瑟空荡荡的城堡一下子被欢乐和热情充满了。
两个小节之后,我和亚瑟已经相隔整个大厅。有着着整个大厅的人潮阻隔,我也终于不用再担心秘密和情感暴露在亚瑟的视线之下,得以在最嘈杂的环境中安静地注视着吾王。
就好像小时候带着隐秘的甜蜜躲在角落里注视父亲的佩剑一样。
而亚瑟,我一度怀疑他的世界全部由剑组成。此人因剑而生,因剑为王,甚至他本身像是一把宝剑多过像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君主。我像最虔诚的剑徒一般膜拜这一由铸剑名师百炼千锤而就辉煌名器,然而我不愿亚瑟仅仅只是一把宝剑。
不过在这一刻,乐声和笑声喧哗,舞步如同和音在其间跳跃,城堡外准备许久的篝火也于此时点燃,熊熊的火光从琉璃制成的窗户里透进大厅,然后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沿着街道和广场逐一亮起,亚瑟和我的视线隔着人群不经意地相碰。——我知道,王眼睛里流露出那一点来自灯火和喧哗的细微的光芒是意味着什么。就算没有使用僵硬的表情,此刻的王是在微笑着的。
于坚冰和钢铁之下,王的内心其实由炽热的熔铁所充满。
这支群舞刚一结束,我就被热情洋溢的梅钮爵士拦住跳了下一只舞,还没有等到我休息一会,萨费力爵士又彬彬有礼求要求一个共舞的机会,我也不知道一连跳了多少只舞,似乎除了高文这个顽固地反王后党之外,连伽里斯都不顾他哥哥不置可否的目光,吐着舌头请我跳了一支舞。而亚瑟的情况比我更惨烈,虎视眈眈的太太和小姐们从大厅一直排到了长廊,我已经看到某位夫人抓散了排在她前面一位小姐的头发,另一位则踩掉对手的鞋子,还有一个则在高声的尖叫中泼了对面的太太一裙的蜂蜜酒。剩下的大多数的姑娘们合众连横之下已经一次次调换位次,明年如果领主们爆发骚乱的话,起因一定是因为太太和女儿在这次宴会上被另外一个团体占了先手。
直到一些明天一早有比赛的骑士陆续带着家人离开,跳累了舞的夫人和小姐们退到偏厅去休息,喧闹的气氛才略微沉静下来。凌晨时分,亚瑟作为国王首先离开,用以宣告宴会暂时结束,费奥奈和我一起将喝的醉醺醺的骑士头和发散乱被踩掉鞋子的仕女分别送往住所,我将菲奥奈送出城堡,确保伊莱恩已经熟睡,才疲惫地回到寝宫。
寝宫的仕女都在我的吩咐下先行退下了,或许是因为费奥奈不在的缘故,我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宫殿里有一种别样的沉静。或许是因为喧嚣过后曲终人散的惆怅,或许是因为壁炉中的炉火熊熊燃烧,而城堡外的寒风沉寂地从树上掠过,或许是寒鸦于月下栖入枯枝,野玫瑰染上轻霜。
或许…….或许是因为亚瑟侧卧在壁炉前的躺椅上,小维塔蜷卧在他膝上厚厚的羊绒毯上,王的手指放在维塔的肩膀上。维塔听见我进来,低低地打了个哈欠,动了动尾巴。
金发散乱在卡美洛少年的王的额前,亚瑟本就如同少女般清秀的容貌在放松的半眠中显得更为温柔。无害地再也不像是一个王或者一把剑。
亚瑟察觉到动静,伸手轻轻地安抚维塔,才微微睁开眼睛,略带着朦胧睡意:“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休息,桂妮薇娅。晚安。”
“晚安,陛下”
我小心又匆忙地在旁边的偏殿里洗漱回来,亚瑟似乎早已熟睡。我将亚瑟的湖中剑从绒毯下取出,倚在躺椅边。枕剑而眠听起来确实像是一个铁血的骑士所为,但毕竟不甚舒服,以亚瑟的身手来说,就算处于战场也过于小心谨慎了。亚瑟则移动身子,稍稍调整姿势,显然我的动作并未将他从沉眠之中惊醒。
我贪婪地注视这个场景的每一细节:亚瑟金发上因为炉火而染上的赤金的色泽,蓝色厚重的粗绒毯从他的胸口一直滑落到壁炉前红黑相间的地毯上,白色的骑士长袍,暗红色的躺椅。壁炉里上好的桦木爆起的灿金色的火星。
——然后忍不住弯腰亲吻湖中剑的剑鞘。
我红着脸几乎是跑回了床上,抱着微微曲起的双腿注视着壁炉前的亚瑟。
这是王在众人面前小心履行丈夫责任的表演,却也是为数不多的供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光。我有如此多的话语想要对王倾述。骑士们分裂的暗流,土地和军功贵族之间的矛盾,针对王上的阴谋,北方渔人王对联盟若即若离的态度,将要到来的约克之战,大陆上帝国阴影之手,卡美洛王位继承人的悬空和争夺。在最平静和幸福的海洋之下,正酝酿着最为可怕的风暴。我时刻感觉自己如同驾着一叶小舟,于最深的黑夜中航行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的海上。
而我此刻的心情正如东方寓言中的旅人。这位疲惫的旅人被一群饿狼追赶,慌不择路之下,跳进了一口枯井。却发现枯井中盘踞着无数的毒蛇,绝望之中抓住了井壁上的一段树枝才不至坠下,突然在此时听到一群老鼠不断地啃咬树根。闭上眼睛之前,这可怜的旅人瞥见树枝上的鲜花凝出新蜜,于是伸出舌尖细细品尝。
亚瑟于我,正如舌尖新蜜,凛冬暗夜的炉火,疲惫水手在归乡时眺望到的信标。
我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随着亚瑟细微平静的呼吸陷入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