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复合弓year 于 2015-2-19 21:52 编辑
时侯尚算宽裕,问澜便不急于赶路,一路按羁徐行,歇息必在人多口杂的茶馆酒肆,夜里则借宿民居,同一些长者相谈甚欢。等行到符阴地界,他对此县已颇有所知。
此地民风淳朴,少有纷争,然而县令一职却做的不轻松,不过三年间前后已辗转五任。来此地当官,有门路的都打点上司平调别地,没门路的就故意犯错以求降职迁往它县。只有现下这个梁可县令,不想着早早调走,一门心思钻在治水里。自立秋以来,整个衙门终日少有歇息,除去三餐就寝,都被他役使着去拜访老农,寻访筑坝的工匠。好在衙役们也都知道本县的情况,对此并无怨言反而感激。
“梁可这个人,我在京中亦有耳闻,十分的狷介耿直,极易得罪人,当年就是得罪了恩师宰相,才被发配到这小小县城。”问澜轻笑道,“我觉得你们两个性子倒是投契。”绿意自出行就有些郁郁,听了问澜的调侃也懒得反驳,窝在扇子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懒样。
符阴县地方不大,但地处丰沃的河畔平原,八月中旬便是丰收时节,真真是“稻香鱼肥,一县飘香”。一茬收成抵得上北国同等大小地方三四年的收成。虽然如此,符阴百姓却并不富足,反而是常常半饥半饱,长年舍不得添置新衣家用。这一切问题的根源便是浩浩荡荡的广济河。每年夏季暴雨积蓄,临到八月,若再有暴雨,河水必会决堤,一季栽种的心血便化为泥水里的几许残枝。几任县令在职期间,年年增高河堤,却无济于事。问澜到任的这一年,雨水更是异乎往年之多,眼下倒是安然无事,可梁可和一县百姓的心都已高高悬起。河堤自六月便动工加高,县里的青壮年鸡鸣即起,入夜方归,饭食都由妇孺送到堤坝。然而想要安枕,只此一种防范显然远远不够。一位上年纪的老农向梁可建议,像灌溉时向田间引水一样修一条长渠,把河水引流到挖出的池塘里。挖出的泥土又可以修建堤坝。这个方法和《水经》里疏导的道理相同,但因为时间紧迫,只能分出一半劳力去挖渠,引水的地点却是定在附近的几个鱼塘。
眼看雨期将近,梁可皱眉的时候越来越多,书房的灯常常彻夜不熄。这夜,万籁阒静,遥遥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过了片刻,师爷恭恭敬敬领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梁可自典籍堆中站起,要不是亲眼见到来人手持金字敕令,他如何也不敢相信面前就是如假包换的江北巡守。
“下官梁可见过大人!”
“梁兄不必多礼,”问澜赶忙扶起,“你我都是为圣上尽责,兄弟相称便可。”梁可愣了一愣,抬头看向问澜,收到确认无误的眼光后,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久,淮阴县衙彻夜不息的灯火里,映照的身影便多了一个。时间飞快,转眼就到了八月末,田间庄稼经过一年静静的生长,已到了成熟的时刻,齐刷刷的稻子分外喜人,被饱满的穗子压弯了腰,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是沉甸甸的。这个时候,也是全县百姓最紧张的时候。问澜连吃饭的时候都在和梁可议论治水的事,两个人常常吃到一半就急急忙忙跑出去察看堤坝和水渠的进度。绿意连和问澜说话的时候都很少,她和问澜呆在一起最长的时候,就是他休息的时候。银色的月光下,问澜苍白的脸色和苍青的下眼睑对比分明,宁静得令人担心。绿意描绘他胸腹的起伏,描绘他鬓角的发丝,描绘他颤动的睫毛,描绘证明这个人存在的一切,用眼睛,用心神,仿佛只要稍不注意他就会消失。虽然自己也觉得过分,但绿意无法停止貌似可笑的担忧。
天气不为人们的意志所左右,在所有人的担心下,第一场雨悄然降临。
绿意是在近乎窒息的困境中醒来的。透过混浊的水体,县衙房屋的轮廓都变得弯弯曲曲,荡漾的水波里传来人们焦急的呼喊,声音忽远忽近。难言的眩晕过后,她头脑清醒了些,胸口陡然涌出一股寒流——大雨是夜中起的,不但县里许多人尚在熟睡中,问澜和梁可、师爷更是近子时才安枕,此时淹没的县衙下,状况如何她已不敢多想!
她仓皇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浊水倒灌而入。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沁出,融进雨水里。她想要靠近县衙,手脚徒然挣扎,却像被蛛网缠绕着,反而离那些扭动的轮廓又又更远了些。水流的冲击和她努力的方向相反,一次次把她的挣扎化为泡影。
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拼尽所有,却没有丝毫作用,不是不肯努力,而是太过弱小。然而,真的舍去一切,只求走出一步,罔顾终局,那一步又如何会不胜?
绿意不再用力,任身体缓缓沉入水底,像一粒入水的石子。胸口沉闷得无力吸气,然而踏上实地后,她摇晃着站稳,抬步走了下去。
淮阴县志记载,天启十一年八月,天降大雨,一夜成洪,三日方退。房舍淹没无数,县衙亦溺,时江北巡守与县令宿于衙内,夜中深寐不觉。然少时竟自浮出水,传说此乃天不欲使之亡。遂百姓爱敬逾甚。上下一心,不惧水患。
史官的轻轻一笔,遮盖了许多过往。然而洪水造成的真实的痛苦却不是只言片语可以概括的。幸存的百姓面对着狼藉的家乡和逝去的亲人,无时无刻不是背负着千斤重担。因此,从上游传出的消息就像投入炸药桶的一点火星,把所有积蓄的愤怒和悲伤引爆。
原来,上游几县私下把约好的堤坝高度上提了许多,尤其是邻近的禾茂县,更是足足高了三十尺之多。洪流被沿河的高堤约束着,到了符阴地界便尽情撒野,汹涌的水流甚至冲垮了左岸的大半堤坝,这才有了大水漫民的一出惨剧。
农人们群情激愤,拿起锄头和木棍要去讨个说法,商贾们也决议为淹没的货物出头。这个节骨眼上,问澜却病倒在床上,高热不退,嘴边全是干结泛白的唇皮。秋后的风越发寒凉,已经有落叶在风中飘摇。把脉的老中医告辞出来,悄悄对梁可说了些什么,老医生眼中的惋惜和梁可骤然苍白的脸色,落在绿意的眼中,仿佛一道陡然劈落的闪电,击得她灵台一片空白。
那一日在水下,是她找到的问澜,但却是问澜将她从水底捞出来,他把随身带着的蒲葵扇交给她,没有只言片语,便匆匆离去。他一刻也不曾停歇,唤来附近的民众和他一起下水把县衙里还活着的人救出,然后分配小队,保证各小队里都有两个以上的凫水好手,令他们四下寻找幸存的百姓。紧接着又安置妇孺老人,组织青壮年抢救粮食更是重中之重。幸而右岸受灾较轻,而稻田又多分布于右岸,暂时没有饥馑之虞,但灾后易兴疫病,防疫之重,丝毫不亚于防洪。洪水未至时他已整日整夜忧心,此后又奔波劳顿,最后生生晕倒在书桌前。
“我居然一点也帮不到他。”绿意这样想着,恨恨地咬住了上唇,指甲在手心越嵌越深。
“今日便到这里吧。三日后此时此地,望勿失约。”成璧如长身而起,眼底有淡淡的落寞,似乎是感怀时光易逝。徐胥凝忙从贺子詹手中接过蒲葵扇,连自己手中的一同递给成璧如:“成兄有事不妨先去,我观此处风光别致,想与贺兄品玩一二。”
“如此,告辞了。”成璧如微微一躬,携箱翩翩而去。
“胥凝,你这是……”贺子詹虽然疑惑不解,还是待成璧如去的远了才问道。“子詹你不谙官场之事,但总听过去年的那桩惊天冤案吧?”徐胥凝肃色道。“家父在江北一带有些生意,曾有人带过来消息,那一群斩首的官员里,为首的便是当时的江北巡守叶鲲。”
“虽不知他的字,但鲲为北冥巨鱼,起字问澜也是极为恰当的。”徐胥凝越想越是心惊,“如此,成兄讲这个故事,绝不是仅仅讲故事这么简单。”
“那么,”贺子詹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若我所料不错,定是和那五个字有关。”
“江北治水局!”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出来,同时被自己大胆猜想吓的背上生凉。十数名官员的人头,朝中两大势力的对抗,高达上千万白银的贪墨,令这五个字具备了震撼人心的魔力。
“成兄背后的人,恐怕……”贺子詹和徐胥凝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了不过弱冠之年的当今。蓦地一声蛙鸣,广阔无垠的夜幕终于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