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女孩是被身后的痛呼声惊动的，回头一看，不远处坐在草地上的小孩子正捂着手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赶到他身边、应该是孩子母亲的妇人连忙把孩童抱到怀里，低声安抚着掏出手帕给对方抹眼泪，只是孩子仍是小声哭泣着喊痛……
难得豪迈地用衣袖随意擦了把脸，女孩起身走到两人身边，蹲下去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正在给孩子擦眼泪的妇人闻声略带惊讶地抬了头，望向眼前出声询问的少年：对方面上虽是神色淡淡的样子，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隐含关怀之意——是认真地在担忧着自己这边的状况呢。歉意地笑了笑，妇人无奈地道：“打扰到公子实在是很抱歉，都怪妾身一时疏忽没看管好这孩子，才使得他胡乱折花惹恼了采蜜的小虫。”
因妇人如此温和的态度和过分讲究的措辞而稍稍有点被惊到的女孩只好也向妇人礼貌地回以一笑，然后伸手轻轻握住孩子的手臂拉到眼前：“冒昧了。”
见状便已多少猜到面前这位少年应是略识岐黄之术，“那就麻烦公子了。”妇人连忙道。
浅笑着摇了摇头，女孩仔细地观察着对方臂上的伤处：应该是被蜜蜂蛰伤的，毒性虽然不强，但是断刺还留在肉内。抬头给了妇人一个歉然的眼神，对孩子轻声道了一句“抱歉，请稍微忍耐一下”后，在对方的哇哇痛哭声中，女孩迎着蜂针刺入的方向，将螫针连同蜂毒一起刮了出去。看着已经微微肿胀了起来的手臂，女孩四处望了望，走到一边摘下混在草丛中的半边莲的茎叶，放入口中嚼碎后敷在孩子手臂受伤处。
做完这些事情，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放心，没事的。回去之后若还是很疼的话就取用蜂蜜涂在蛰伤处。”将孩童的手臂慢慢放回对方身上，女孩低声嘱咐道。
妇人抱着停止了哭泣正断断续续地吸着鼻子的孩子，轻声道谢。
见对方如此客气，甚至是有点过于注重礼节，女孩无奈之下也只能很是不好意思地出言解释自己不过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没做什么很正式的治疗，所以希望对方也不必太在意……
“那个虫子好讨厌……我要找它算账！”被抱在怀中的孩子却突然这样低声道了一句。
正打算跟妇人告别，回身去找之前一转身才发现早已经不见人影了的夜一的女孩听着对方愤愤然中满是纯真的语气，便微笑着礼貌地止住了道别的话语，等待妇人先哄好这个闹起别扭来的小家伙。
却没料到妇人很是严肃地道：“如果不是你做了什么唐突的举动惊到了别人，对方又怎会蛰你呢？”
孩子立刻委屈地拉着嘴角：“我只是，只是采摘了好看的花，它就飞出来蛰我！我又没有伤害它，不是我的错！”
……
听着两人的对话，望着拽着母亲的衣袖向对方小声撒娇的孩童，女孩不由得也低下头，善意地浅浅一笑。
妇人轻轻叹了口气：“蜜蜂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螫人的，因为蜜蜂螫人以后，自己也会死去。”
听见母亲的话，孩子张大嘴巴，愣住了。
“所以啊，你再想想，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情吓到了对方？”看着自家孩子愣怔的面容，妇人声音轻柔却也态度坚定地再次询问了一遍。
“我只是……我、我……我是有挥手想要赶走它，但是我没有想过要伤害它的，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孩子面带愧疚地低了头。
见对方终于知错，妇人这才点了点头，低声道：“记住，永远不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找借口、推卸责任。你要知道，每件事情的发生都一定会有它的理由。”
看着母亲温和中透出一丝威严的，慎重的面容，孩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抚了抚孩子的头发，教导完自家小孩的妇人这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位刚刚帮助过自己的少年被自己晾在了一边，抬头一看，见对方正安静地立着，便连忙拉着孩子也站了起来。
少年见状温温一笑示意妇人不用着急。
一想到这位少年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自己跟孩子说完话，也不出声打扰的样子……妇人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摇了摇头，女孩诚恳地回应：“不，是我、呃，是小生受教了才对。夫人的教育方式很……特别。”诚实地道出了自己的感受后，突然反应过来这样的说法好像有点无礼的女孩忐忑地补上了一句：“啊、当然，我不是指不好，只是觉得……嗯……有点严格。”咦，奇怪……怎么最后听起来好像还是变成了不太赞同的感觉？！但是自己明明是没有那个意思的……
妇人却笑了：“谢谢。”
“……诶？！”对于对方如此出乎意料的回答，仍在慌乱着自己之前所言的女孩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也找不到适合的语句去回应，只能条件反射地吐出了一个惊讶的语助词。
不过在妇人眼里，打破了自见面以来一直维持着的淡漠神情的少年倒是因此才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的孩子所该有的一丝灵动了，而且那样朦胧的天真无邪、微微一愣时流露出的些许呆滞与无防备的愕然……还有居然会跟着自己的用词在对答的时候也下意识地变得文绉绉起来的天然属性……真是可爱。
“那么，就此别过。今日还真是劳烦公子了。”妇人低头行了一礼。
女孩连忙回礼：“不必客气，在下并没有做什么，真的！”
看着面前因自己固守的礼仪而露出略显无奈的神色但却也同样毫不含糊地认真回礼的少年，妇人笑得很是优雅温和：会这么做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成为像你这般谦逊有礼，温柔良善的人——因为我相信你也是这样被严格要求着，以成为更优秀的人为目标，坚持不懈地努力着长大的。
所以啊，愿这个世界也对你温柔以待。
牵过孩子小小的手掌，向着少年微微点了点头后，妇人带着用挂在左手臂的衣袖自己默默地擦拭着脸上泪痕的孩童悄然离去。
望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女孩因对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而又暗藏赞赏的眼神略带不解、半是无奈半是羞涩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第一次呢，碰见这样该是自小便生长在礼教之家、严格遵循规条与准则、成熟稳重、大气而文雅的女子……
嗯，大千世界，能够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本身也是一种机缘吧。
——虽然夜一对此好像很不以为然，因为她对于与鹿耳姑娘、陵游姑娘相遇一事好像就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女孩哪里知道，对于夜一来说，咳、对于和女孩相遇以后的夜一来说，放在除小蜜蜂以外的人身上的时间都被归在了“纯属浪费”的那一栏。）
毕竟在女孩看来，与鹿耳、陵游相遇，于她而言，最大的收获，便是让她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些事情，不是“谁都可以”，而是“非‘某人’不可”。
……那么，如果自己也有一个“非‘某人’不可”的话，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想到此处，女孩不禁回过头，看着夜一走开之前所站立的位置，想起对方灿烂微笑时的舒展开的眉眼，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后，才浅笑着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而那一刻，她笑容里的那一丝苦涩，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目光无意地落向地上那朵因为被人喜欢才被采摘了下来，但是之后却又因疼痛而被忘却被丢弃了的鲜花之上。
的确，有点可惜呢。这样想着，女孩俯身去拾那朵正鲜艳盛开着的花。
但是她的动作顿住了，指尖停在离花枝只有一寸距离的地方。
——花茎之上，有朝露从花刺滑下。在因弯腰而形成的独特角度中看去，便正好被那瞬间滑落的露珠反射出的一线光芒耀花了眼睛。
失了根的花朵，却在自身花刺的锋利顶端凝聚出尖锐的杀意，阻挡任何试图靠近的触碰，不容人亵渎。
呵，真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啊……不过同样的，那仿佛正在哭泣一般的、楚楚可怜的脆弱，与倔强的固执坚守，却也让人怜惜呢。
看到这一幕的女孩不禁轻声叹息。
也就是说，即使失去牵绊孤身一人，哪怕拼上惹怒对方的风险，就算最后可能会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也要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么？
微微苦笑着——还真像……
……带了几分苦涩的笑容从女孩脸上缓缓地消失了。
妇人的某一句话语突然回响在她耳边，像是一个温和的提醒，又像是一句善意的警告：
“蜜蜂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螫人的，因为蜜蜂螫人以后，自己也会死去……”
铅灰色的眼眸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惊愕的光，女孩僵硬着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嗯，那是种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一旦攻击便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义无反顾和勇往直前的生物。”
……
原来如此。
“……小蜜蜂，小蜜蜂？小蜜蜂！”唤了好半天那个笨蛋才神情呆滞地转头过来。
“愣着干吗？来帮我啊！”望着终于有了反应的女孩子，夜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副对对方的神游天际很是无语的态度。不过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嘴角一挑不怀好意地向对方抛了个媚眼——因为距离隔得太远，所以那时的夜一并没能察觉到女孩眼底那样一闪即逝的脆弱神色。
一脸无语地望向那个从来都是没个正经，并且此刻明显又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去的家伙……女孩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原地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面色如常地向着正揽着一位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沉睡少年、一脸不情愿地驾着对方从角落里拐出来的夜一那儿走了过去。只是迈开几步后，她转了回来，俯身拾起了那朵掉落在地上的鲜花之后，才再次向着夜一的方向走去。
将少年的另一只手臂搭在女孩的肩上——对于让这家伙触碰到女孩的这一点夜一并不是完全不介意的，不过主要这家伙看上去比小蜜蜂还要小上几岁，而且现在又晕着，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占小蜜蜂的“便宜”的。况且让女孩暂时扶一下，自己才能把马牵过来嘛~
抬头望向马匹……咦？跑哪儿去了！之前明明有好好把缰绳系在树干上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呃，那家伙什么时候跑到湖边喝水去的？而且重点是——女孩对于它的去向也是一脸不解的样子，那便自然不是小蜜蜂干的——所以它是怎么自己就把绳子给解开了的？！
……嘛~算了，既然逃脱了束缚，那就直接把它叫过来好了。
夜一吹了声口哨，于是马儿抬起头望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饮水。
“……”夜一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又饮了一大口，喝够了的棕马才舔着自己的厚嘴唇，转头再次望向夜一，甩了甩尾巴，趾高气昂地宣示着自己对于夜一所下命令的不屑状……
女孩忍着笑抬手，向着马儿招了招——对方立刻撒开蹄子欢快地奔了过来。
夜一：“……”
夜一满头黑线地将晕过去的少年往马背上一扔。
看了看眼前昏睡的少年，女孩轻声问：“他怎么了？生病了吗？夜一是要把他送去医馆？”
夜一微笑着一点头，又摇了摇：“嗯……不过不去医馆，这个家伙，由我来料理就够了。”
略感意外地看了夜一一眼，女孩上前，伸手探向少年的手腕，指尖在对方的脉搏处停留了一会儿后，收回了手：“嗯，我明白了。那夜一打算将他送去客栈？”
夜一摇头。
“那，夜一有可以安置他的住处吗？”女孩无奈地问道。
夜一想了想，继续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女孩开了口：“再往山里走的话，我知道一个地方，应该是猎户留下的，以前和先生去过，里面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具……不过有点简陋，我不确定夜一是否能够习惯。”
“我哪有那么娇贵！”夜一抬手敲了敲女孩的额头，嗔道。
女孩点了点头，抓过马儿的缰绳，带头往前走。
见女孩对自己的举动毫无回应，还一板一眼地牵马前行，夜一略带不满地扁了扁嘴，但也只能一手扶着马背上的少年，默默地跟在女孩身后。
埋怨地盯着女孩纤弱的背影，夜一鼓着腮帮子自个儿在那不高兴着。
只不过专心地往前走的女孩对夜一的怨念迟钝地毫无察觉就是了……
——很久以后，在这些事情通通结束之后，反复回忆着当初的，那个后来的夜一才终于发现，原来，就是从救走了这位少年的那一刻开始，她和女孩就渐渐地、一步步地，走上了那越来越血腥荒唐、天翻地覆、黑暗无助的，悲伤旅途。
那个后来的夜一总是在想，如果那一天的自己没有这样烂好心地逞强着带走那位少年的话，接下去的一切会不会就不是那个样子的了呢？自己和小蜜蜂，是不是就能够一直在一起，不被别人所分开了呢？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被那样地折磨着消耗掉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了呢？
那个后来的夜一，拥抱着身边的女子，微笑着落下泪来：如果当年的我没有离开你，那我们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