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望着眼前立得笔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当然夜一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就是牵着马走个路而已，小蜜蜂到底是在认真个什么劲——虽然她也知道无论做任何事情，女孩都非常认真就是了……甚至很多时候都一本正经到让夜一想哭）地前进着的女孩子，夜一突然觉得心情有点低落。
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下任何决定，小蜜蜂都不会提出异议，也从不问她那么做的原因……她的小蜜蜂只会温驯地顺着她的意思，在她困扰忧虑的时候尽力相助，在她疲累不堪的时候温柔安抚，在她撒娇耍赖的时候淡笑接纳。
如果说一开始夜一是喜欢这样懂事又体贴的孩子的的话，那么到后来、特别是在夜一意识到自己心里对小蜜蜂的感情原来比单纯的“喜欢”还要多上很多以后，她就开始不住地为对方的温顺早熟而忧心。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我？为什么你永远都只是一脸淡然？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跟我耍小性子发脾气？为什么你总是表现得甚至比我还要成熟懂礼？为什么你带给了我这样亲密无间的感受，但是同时却又总是让我觉得你对我是那么的疏远？
你看，无论是如何的靠近你，无论是怎样的将你拥抱在怀，无论是何等程度的触碰着你，那种感觉都没有改变……呐，亲爱的小蜜蜂，虽然我嘴里说着“我的小蜜蜂”“我家的小孩”的时候你向来都只是低头苦笑而并没有真正地出言制止，但是，在你心里，其实，你从来都不认为你是“我的”，对吗？
人的心啊……是不是也会像是一颗悬挂于夜空中的孤星，也许可以被望见那点滴的光，但却不会容许抬了头的仰望者真正地，拥有它。
太过遥远。
到达不了，靠近不得。自然、更不用提，去触碰了。
那样漫长的征途，牵挂的远方，回不去的家乡……以及，近在眼前，却怎样都抓不住的你。
心有向往，不能至矣。
……
呵！明明是不声不响、不动声色地，就轻易夺走了我的心，让我的眼里只看得到你了。但是你对我，却完全没有同样的感觉……
真是不甘心啊。
“小蜜蜂！~”夜一拧着眉，突然唤了对方一声。不过因为刻意压抑着情绪，所以在脱口而出的呼唤声中，上扬的尾音使夜一的语气听来与往常无异。
“嗯。”尚未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危险”的处境的女孩子没有回头，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她已经开始有点习惯夜一有时候会有的，突如其来的人来疯了。
伸出手，夜一用自己空着的左手去抓女孩垂落在身体一侧、同样空着的左手。手指从对方纤细的指尖游走到那个小小的、可以由自己一手包住的手掌的掌心，然后牢牢地握紧了那一片微凉。
在夜一的手指触碰到女孩指尖的时候，女孩前进的步伐便稍稍停顿了一下。半侧过头，女孩最后还是没有去看夜一，只是任由对方的手指钻入她的手心，然后用力地将她握住了。
但女孩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夜一想要的，并不仅仅、只是牵手而已……
握紧对方左手的同时，夜一也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身体紧密贴合地抵住了女孩一旦紧张起来就会更加挺得笔直的脊背。
然后，夜一缓慢地弯腰，稍稍俯下了身子。
熟悉的感觉很快将女孩包围。一开始，那人还是像以往一样地，将头埋进她的颈窝，用毛茸茸的脑袋磨蹭着她的脖颈。但女孩很快便发现，与往常不同地，那个带着灼热气息的双唇居然也贴了上来，一点一点地轻触后，开始逐渐向着四周游走。
女孩连忙缩起身子、稍稍侧头，试图避开夜一显而易见的轻薄之举。
嘴角挑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夜一跟着女孩的动作低下头，张嘴轻轻咬住了对方因躲避的动作而正好送至嘴边的，发红的耳尖，左手则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对方的手掌，环住对方纤细的腰身将那人带至胸前，顺利地牵制住了女孩意图逃离的举动。
感觉到女孩身体的颤抖，夜一稍稍放缓了节奏，双唇从耳尖滑过，然后，继续往下。
不管不顾地亲吻着小蜜蜂薄薄的耳垂，夜一露骨的挑逗让女孩全身不由自主地发软着、站不住脚地靠向了对方身上。
清澈纯净的灰眸中，一贯坚定的目光开始有了些微动摇。然后渐渐地，浮现出一丝迷惘。
意识逐渐恍惚……眼前的场景，好像，辨不分明了。
本该是一片清朗的视野里，陡然地，起了雾。
心脏的跳动声仿似擂鼓一般轰然作响，有什么东西震颤着要从身体里逃出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像是踩在了流沙之间，或是被卷入了风暴之中……这种感觉，好奇怪。
想要推开，可是无能为力；想要抱紧，那人却并不是好好地站在她的眼前……找不到可以支撑的东西，没有可以抓紧的衣角……
磨人的触碰终于离开了她的耳朵，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已经更放肆地往下蔓延了去，那人甚至还过分地从背后缓缓地拉低了她的后衣领，在后颈厮磨了一阵后，移向了她因缩肩的动作而高高耸起的，单薄的肩胛骨之上……
不行，想要抗拒，必须要抗拒。
但是，“夜一……”轻微的吐息里带出了一丝柔弱的颤抖，女孩惊愕于自己口中发出的，缠绵的、软糯的、莫名地带了一丝诱惑的声音，无法承受的羞耻感让早就烧红了脸颊的温度更加迅速地往上攀升了去。
连呼吸和思维都要夺去般的，那个人、就像是要把她的全部都吞噬掉一样地，让她，不可抗拒地，向后彻底跌进了对方早就准备好了的，熔浆一般炙热，却又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柔软怀抱之中……
明明是想大声拒绝的，明明是该奋力挣扎的，明明是要狠狠推开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右手无意识地松开了，缰绳从女孩手心滑落。
棕马不耐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浑浊的热气，摇晃了一下脑袋，身体的震动带得马背上昏迷的少年也开始往下滑。
扶在少年身上的右手感知到对方的状况，夜一一惊，忙收回了几分注意力去拽少年的外袍好将对方的重心重新拉回到马背之上。
而这一分心，便使得女孩终于找到机会彻底醒觉了过来。
无不慌张地在夜一身上用力一推，女孩从原地弹开，逃脱了对方的禁锢。
……
愤恨地瞪了马背上的少年一眼后，夜一才转头望向身前不远处那个连耳尖都红透了的背影，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地低笑了起来。
既为小蜜蜂羞涩无措、明明心慌意乱（或者说意乱情迷……在夜一看来啦）却硬是勉力维持冷静、但最后还是软倒在自己怀中的可爱反应而高兴，但另一方面又为对方一旦醒觉就立刻恢复常态、马不停蹄地逃离自己身边、甚至还可以说得上是恨不得在彼此之间拉上封条以示“绝无往来”一般的态度而感到微微的难过……
呐，亲爱的小蜜蜂，难道你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发生什么么？
手忙脚乱地整理着长衫，女孩因自己之前的可耻反应而万分悔恨，懊恼不已。
只要一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就觉得自己大脑缺氧，呼吸不畅，完全冷静不下来……而那个家伙，那个可恶的罪魁祸首，到底是怎样若无其事地就做出了那种举动来的啊？！！！
虽然还不太清楚那些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女孩的直觉告诉她：那绝对不应该是发生在夜一和自己之间的情形！
——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不了解的事物，女孩都是依靠自己的直觉而采取行动。因为在那些情况下，女孩的直觉都会给出很明确的指示，顺着那些指示去做的话，每一次，都能得出最直接了当的结果。而事后回想起来，女孩就会发现，她的直觉所下的判断，大多都是正确的。
就像女孩的直觉告诉她，虽然夜一让她不要相信浦原先生说的话，但她却能清楚的知道，那一日，浦原先生对她说过的与夜一有婚约的事情，是真的。
也像现在，女孩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来刚才的事情，是不应该的。一定，是有哪里不对。是自己，或者是夜一……可是既然不对，那为什么夜一还顺其发展……或者说，还促其发展？……还是应该说，夜一根本就是这件事情发生的原动力？！
啊啊啊啊啊……不明白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暂时理不出头绪的女孩一时停下了思考，望了望四周……
嘴角抽搐地庆幸着她们二人是已经走到了远离小镇的山林之间，否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以“大少爷”狼吻“小公子”这等惊世骇俗的画面，若非是处在无人的地方，则必定会引发巨大的骚动……虽然以夜一那厚得堪比城墙的脸皮对此可能会是抱持无所谓的态度，但是女孩还是做不到像对方那样气定神闲地面对别人的异样眼光就是了……
拉好衣襟，女孩仍有余怒地回身，抱肩揽紧了双手，前所未有地摆出了一个防备的姿态。她打算、但其实也是必须要，严词拒绝，告诫夜一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但是真正望向那个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立在原地的女子时，她愣住了。
为什么……明明被“欺负”的是自己，要生气也该是自己生气才对，但是那家伙、夜一，看起来，非常的难过……那是毫不掩饰的悲伤，和隐隐散发的绝望。
——是又……做错了什么，惹得夜一伤心了吗？
明明下定了决心，也跟自己说过只要是能够做到的，什么都会为夜一做的。
要让夜一没有遗憾，不想让夜一感到悲伤，希望夜一能够幸福……
在说“再见”之前……
沉默地看了夜一好一阵子后，女孩吸了口气，低着头小步小步地挪过去。
伸出手扯了扯夜一的衣袖，担忧不安、同时又有点羞愤恼怒，但更多的果然还是担忧不安的女孩纠结着，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怎、怎么了？为什么、这副表情？是我哪、哪、哪里没有做好吗？”
见夜一一直没有做出回答，只是满脸伤心地看着自己……好吧，她承认自己在逃离之前那样慌乱的奋力一推之中……没有将力度掌握得很好。女孩咬了咬牙：“……对、对、对不——唔！”
她的道歉被夜一一个大力的拥抱给打断了。
“哈哈，被我骗到了吧！~小蜜蜂还真是可爱~”抬手用力地揉着女孩绵软的头发，“果然我家小蜜蜂就是忍不住地会对我心软呢！~啊！~被这样温柔对待着的我感觉自己好幸福哦~~~小蜜蜂最好了！我就知道……”瞬间就变换出了一脸灿烂神情的夜一笑得很是得意。
“……”满头黑线地被夜一折腾蹂躏着自己的头发，女孩欲哭无泪地扯了扯嘴角——果然会为夜一担心，因为对方可能的情绪低落就轻易原谅对方所犯下的过错的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白痴吧！
……不过……这家伙……应该是真的没有在伤心……的吧？
在夜一将自己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期间，女孩偷偷抬眼打量着对方的神色，确定夜一之前的难过的确只是装出来的，对方并没有绝望消沉之后，女孩才松了口气地避开了对方在自己头顶上施虐的双手，重新抓过缰绳，转身拉着马儿继续前行：“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小蜜蜂！~”夜一望着自己在女孩转身避开之后便落得空荡荡了的双手，语气欢快地轻唤了一声。
牵着马的女孩闻言身子微微僵了僵，却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回了头。只是仍旧在心里有些发毛地疑惑着：咦，这种隐约的即视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好在这一次夜一倒是非常的老实，她并没有欺身上前贴到女孩背后继续做出什么流氓举动，反而只是笑眯眯地向着女孩伸出左手，一脸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本应如此似的，微笑着，露出了“牵着我”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跟大人撒娇的孩童一样，笑容既无辜，又单纯。
——仿佛之前那个对着女孩“上下其手”，又亲又舔又咬的“变态”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看着夜一自然而然，仿似这样也没有丝毫不对一般的神态……女孩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跟对方僵持了一会儿……然后脸颊微微一红，败下阵来。
咳嗽了一声，努力摆出一副冷静淡然的神情后，女孩看着夜一，翻了个算不上十分熟练的，大大的白眼，然后将脑袋转了回去。
只是女孩小小的手掌，悄悄地往身后递出，找到对方纤长有力的手指后，静静地，钻入了那个温暖的掌心。
看着女孩的举动，本来只是想逗弄一下小蜜蜂，满以为小家伙将脑袋转回去就应该是结局了，并没有预料到对方会真的由了自己的夜一微微愣了愣。
然后，默默地握紧了女孩纤细修长的手指。
看着走在前面带路的女孩子右手牵着缰绳，左手向后伸着——是用了一个不太舒服的别扭姿势才能将手指好好地蜷缩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的夜一，扬起嘴角，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同时，也在心里，任由那颗不知在何时被自己悄悄种下的种子，自由地，扎根着生长出了一个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此生仅此一次的、夹杂了疼痛与愉悦的、奉献了过去与未来的，倔强抉择。
——她的小蜜蜂啊，是个又温柔又善良又懂事的好孩子。
而且那个笨蛋啊，会因为自己（偶尔低落）的心情而放下她的固执坚持；会因为自己（带了点坏心思故意假装出来）的脆弱而努力做出一副强大的样子——甚至还傻得可爱地想着要保护自己；会因为自己（无赖又任性）的撒娇举动而打破惯常的一本正经，只为了安抚自己（莫名其妙）的小情绪。
嗯……她知道的，她的小蜜蜂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是没有办法啊，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她夜一只想要独占这份温柔，想整日整日地将小蜜蜂圈在自己的怀中，想让女孩一直一直呆在她的身边，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她就是要和小蜜蜂在一起！
只要能够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可以这样，就好了……
怀抱着散发出淡淡光芒的美丽希冀，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同时也是小蜜蜂给予的巨大幻觉中的夜一并没有发现，马背上，那位陌生少年纤长而苍白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便是了。
那便是，幻觉快要破灭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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