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不曉得過了多久,安娜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的,她不敢輕舉妄動,可是耳邊卻開始傳來細微短促的呼吸聲,細微的幾不可辨、短促的如鯁在喉,於是她開始發現,那其實是一種極為壓抑的哽咽,出自於無法為外人道的痛苦忍耐。
她嘗試轉身,側過頭去仔細判別那道聲音的來源。適應黑暗微光的雙眼中逐漸揭幕此處輪廓,安娜認得那些桌椅、認得那些深紫的、暗紅的圖騰交錯,就如同她認得自己的五官起伏、十指長短,只是少去了此時此刻的霜雪覆蓋。
「是誰在那裡?」
聲音來源處並非應該有人躺臥入睡的床鋪,安娜就著微光往門口看去,就能看見那道深紫色的身影,蜷曲、瑟縮,雙手緊擁雙膝的防備,防備著孤寂,防備著天黑,防備著眼睛看不見的敵人───恐懼,又或者該說是,防備著她自己。
「艾莎?呃、噢,我可以解釋的…剛剛在帕比爺爺那裡,我去找克理斯托夫拿白樺樹皮然後……」
「別過來!!!」
顫抖著向後,本就靠緊門板的背脊退無可退,與之緊緊貼合的身軀後方併裂出清脆聲響,開出繁複壯觀的霜雪之花,重瓣的四向八方延伸。少女抬起頭來同時牽動的抗拒手勢則茁壯成越漸高長的冰刺,往安娜直指而來,最高的那根刺幾乎抵在了她的鼻尖上,只差分毫的距離便要將她貫穿。
「不管妳是誰、打算對我做什麼…妳肯定是錯的離譜了,我不是妳想像中的那種王儲。」
艾莎從雙臂中抬起臉來,厲聲以待的嚴肅措辭和不容置喙的強硬拒絕都是她天生不曉得如何服從的本能。但更加讓安娜震驚的,卻是她清麗蒼白的面容,是安娜完全錯過了她藏在門後未曾有幸一睹的那些青春芳華。
她真年輕。
年輕得連那道緊皺相連的眉宇都寫滿了強說憂愁的優柔稚嫩,而那些絲毫不受控制的魔法就像為呵護她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而生長的軟刺,盡忠職守的圍繞著保護著她,不讓她有分毫受傷的可能,將她完全確實的隔絕危險。
安娜從沒看過這樣的她,胸口被遭受劇烈重擊般的疼痛壓得喘不過氣來,好似有誰伸手一把握緊了她的心臟,於是在這之後的每一下她都得傾盡全力的跳動才能舒張,才能殘存苟活。
「是我、我是安娜。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我是妳的妹妹,安娜。」
下意識舉起雙手,安娜像個被當場逮捕的犯人緊張剖白,沒有武器、沒有敵意,只有一顆騷動的心,在不合時宜的狂跳著。
───果然像克里斯托夫說的一樣,這藥真的有用,她回到過去了!!!
「這不可能。妳自己也說了,安娜是我的妹妹、比我小三歲,妳看上去比我大多了。」艾莎有些遲疑,因她不得不承認眼前之人真的有著和妹妹如出一轍的五官面容,只是更加風韻成熟,「妳也看到了,如果妳不老實交代的話…會有怎樣的危險。」
「不、妳聽我說,是帕比爺爺的藥。妳應該知道他的。」安娜有些吃力的解釋著,然後她看見艾莎緊繃的眼神飛快瞄了自己的頭髮一眼,「妳在確定我頭上的那撮白髮對嗎?這麼說也許很難理解,可是我是從未來來的,我現在的年紀已經是30歲了…妳呢?16歲?17歲嗎?」
「我去找克里斯托夫的時候,不小心被架子上倒下來的魔藥灑到了,那種藥的藥效就是時光倒流、雖然我不曉得為什麼是回到這裡……妳應該知道帕比爺爺的魔法吧?畢竟,小時後也是他幫我把被妳誤傷的魔法給移除的。」
艾莎的臉色明顯和緩了下來,安娜看得出即使她的戒心仍然很重,卻正在逐漸的被說服,並且被一種驚訝的神情取代,「妳怎麼會知道的、帕比爺爺應該已經………」艾莎緊咬下唇,沒辦法再順利接著完成語句,眼前浮現的是帕比爺爺當空顯示的預警,那些栩栩如真的剪影如何在天空中舞動著泛紅後吞沒了她的模樣───恐懼,將會是妳最大的敵人。
安娜點點頭,替她接著說完她沒有說完的話:「他應該已經替換掉我的記憶了,沒錯嗎?而這件事除了父王和母后,還有當時在場小精靈以外,應該不會有其他外人知道。」
「妳現在幾歲?」安娜忽然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她繞開冰柱,急急忙忙往艾莎身旁靠去,「父王和母后呢?他們還在嗎?」
艾莎發出一股近似於悲鳴的聲音,輕輕搖頭。
「都…不在了。」
安娜瞪大眼睛,發現她身上暗紫絨布的長裙儼然是喪服的樣式,她艱難的眨眨眼,一下子燃起的希望又輕而易舉破滅。於她來說,父王、母后的意外逝世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往事了,是道已經不再疼痛的舊疤,只是偶爾看見時會使人想起如何受傷的過往。但是於現在眼前的艾莎來說,那卻是一道嶄新的尖銳的傷,她忽然了解為何艾莎會在此時此刻的深夜中瑟縮在這處角落裡,她如一隻僥倖逃脫虎口的幼鹿,奄奄一息,卻只能獨自舔拭傷口。
期待已經無法改變什麼,因在她所知有限的未來中,已永遠缺失了親手擁抱父母的奢求。
安娜記得那時候的自己,羞愧的是她對於始終保持沉默到近乎冷酷的艾莎是有恨的。她給自己劃下一道底線,最後一次敲響那道門扉,隔著門說出她一直以來的疑問和她仍然試圖包容的愛,但是她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她在那道門前待了一個下午,哭過,問過,最後安靜離去。
她很難找到一種方式為艾莎這不近人情的冷漠開脫,她亦不擅長處理對所愛之人的恨意,哪怕是埋怨、不解、忿忿不平更多的情緒,她都手足無措。最終她是從Gerda口中破碎拼湊出艾莎傷心欲絕的模樣進而諒解了她,可是在那之後,她便都把那些對於『姊姊』的嚮往和期盼小心翼翼的收納了起來,收藏在最好連她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告訴自己,本來就不應該將自己的希望擅自加諸在他人身上,正如她不希望別人因她生為公主而期待她該有絕世容貌、聰慧溫柔般,她也不該要求艾莎成為她希望中的那種人。
她一退再退。接受艾莎天生冷漠的個性、認可艾莎生性潔癖的隔離,模糊了艾莎曾經的溫柔寵溺,直到加冕儀式早晨的來臨……才曉得了一切都是艾莎不得不為的必須。
「嘿、一切都會沒事的。」安娜低聲說著,壓低身體後緩緩靠近她,她覺得艾莎像隻誤觸陷阱的兔子,曾經越強烈的逃脫換來越纏越緊的束縛,她在克里斯托夫和小精靈住著的那片山林看過不只一次像這樣因筋疲力竭和傷痕失血以及恐慌無助而露出絕望神情的獵物,她知道怎樣不激起牠們害怕的提供協助,就如同她現在試圖對艾莎做的那樣。
「我剛才又發現了一件能夠說服妳的事。」安娜輕輕說著,漫不經心的口吻裡帶著溫柔的笑意,她半跪在艾莎面前,對艾莎伸出手。
不出她所料,艾莎對於她這樣企圖觸碰的動作產生了極大抗拒和逃避:「不!別過來、拜託,我不想傷害妳!」
安娜不理會她越漸激烈的情緒反應,只是固執的伸手在艾莎面前,等待她給予同樣回應,她的眼神裡有股令人安心的篤定,艾莎側臉因恐懼而微微瞇起的眼角餘光能看見她那似乎遠比自己更加相信自己的堅定,艾莎收緊下巴,仍未鬆開咬唇的動作,怯生生的對她伸出左手。
耐心的等了一會,直到她的指尖因為害怕而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掌心點落幾下後,安娜便一把攫獲住她,順勢而為,與她十指緊扣,「妳看,我就說沒事吧。」
「這不可能…我從來、從來沒有遇過有人不會受到我的魔法影響……」艾莎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完全沒有注意到安娜與她相扣的手指還依戀不捨的仍在收緊,「妳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
「我也不太確定,我猜大概是因為我是從未來來的關係…從剛剛開始房間裡就一直間歇的有雪花飄落,可是我卻完全感受不到寒冷…就像現在,我握著妳的手,其實也感覺不到任何溫度。」安娜聳聳肩,本來這一連串的意外就已經完全處在她的認知範疇之外,真正的答案惟有等到她回去之後也許才能解惑。
艾莎的雙眼中噙著淚水,看上去相當高興,可是那份高興卻因此顯的破碎不完全。她碧藍色的眼瞳如寶石半面圓滑而濕潤,曖曖含光的水澤漫佈裡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她才十八歲,對於自己,不論是力量或者那份美麗都仍一知半解的芳華盛齡,當她用這樣的神情看向安娜的時候,安娜就能感受到某種狂烈的衝動在她的胸口翻攪沸騰。
可是安娜不希望嚇到她。她畢竟還不是那個歷經重重磨練後答應與自己相守到老的艾莎,還不是昨夜枕畔柔情、床榻纏綿的那個女人。
「那妳的頭髮,妳的頭髮是怎麼樣治好的?帕比爺爺找出方法了嗎?」艾莎忍不住提問,她看上去有一籮筐的問題想追問到底,但不知怎麼的,安娜有種莫名的直覺,直覺告訴她,將一個人所可能面臨的未來一五一十的說穿點破並非一件好事。她想那也許是根基於後來艾莎向她解釋過的當年求助於帕比爺爺的情景以及老者所提出的警語。
如果艾莎不曉得應該要害怕這股力量,如果她不知道恐懼該會是她最大的敵人,她會不會有機會過上更快樂的人生?她是否就不必忍受近乎空白的這十三年光陰?也許正是這種懂得害怕的想法阻礙了她,使她對於自身力量的探索駐足不前、猶豫不決,終至忍耐極限。
安娜沉默了一陣子,在心中決定兩件事。
一是不透漏艾莎未來將會面臨的事,二是不親吻她。
可是這兩件事的難度,對於她來說,幾乎是不分軒輊的掙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