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那妳的頭髮，妳的頭髮是怎麼樣治好的?帕比爺爺找出方法了嗎?」

「不是。」安娜鬆開手，坐到與艾莎肩並肩的隔壁去，「是妳找到的方法，是妳替我解開的魔法。」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艾莎頓了頓，接收安娜傳遞而來似笑非笑的眼神後垂下眼眸，安娜沒有即刻為她解答，可她眼神裡分明說著那些她已知曉、已然通透見證過的結果，「…我…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這我沒辦法告訴妳。」安娜搖搖頭，「畢竟魔法的施予者由始至終都是妳自己，我不是妳，我不曉得在妳使用魔法的時候真正感覺到了什麼樣的差別，我也不認為這件事適合由我來直接告訴妳，艾莎，有些事，妳只能自己去體會。」

「可是我能告訴妳，妳很快就能夠做得很好。不論是做為一個姊姊、或者一國之君，妳都處理的一樣出色，一樣完美。」

該怎麼說呢，艾莎偏著頭靜靜聆聽來自十五年後的未來的『安娜』所說的一字一句。其中有許多話都是父王和母后曾經鍥而不捨的給過她的鼓勵之詞，可是每當她在學習克制的路上重覆不斷的迎來那些失敗，她便的意識到，那很可能永遠都只能是出自善意和溫柔疼愛所編織出來的美麗謊言，那不會成真。

當她與父王間的安全距離越來越遠，當她與母后間的對話越來越稀疏片面，她知道她沒有做好，她知道她又再一次的令他們失望。國王王后不曾對她說過，但是她也曉得她自己的狀態，一個家庭也許可以容忍像她這樣的失控怪胎，一個國家卻不能，她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情況真的無法掌控……也許安娜會是比自己更佳適合的繼位人選───畢竟、她才是正常的那一個。

可是沒等到她有機會提出這樣的疑義，父王母后就已撒手人寰。

一切來得太快。

她們的父親還那麼年輕，按照常理本該還有至少十到二十年以上的執政權，而她應該也還有時間可以慢慢面對，慢慢的去學習，或者、至少也能在發現由自己承擔大局是個錯誤時，有時間得以轉圜修正，將重心和注意都轉移到安娜身上去。安娜，她可愛可憐的小妹妹，天真爛漫，活潑外向，真正的天使，真正貼近世界的王族，因自己的天生天賜的怪力而飽受不必要寂寞之苦的妹妹，她怕是一輩子也彌補不了那些強裝冷漠的日子裡所造成的遺憾愧歉。

可是，眼前的人，自稱來自十五年後的未來的此人，對她沒有絲毫埋怨。

她說，自己是個完美出色的姊姊，就像自己同時是個完美出色的君王。

不知怎麼的，艾莎很相信她。艾莎希望她說的會是真話，大概是比起眼神顫抖閃爍的母后而言，她那深邃幽遠的目光裡充滿的，是無需費心說謊的平淡，因這一切早已成為事實…可是這真的有可能嗎？

「能再多告訴我一些嗎?」艾莎忍不住央求她，縱使聲音裡有些遲疑。

「妳想知道什麼?」安娜揚起眉毛，相當喜歡她這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喜歡她仍然些微戒備卻又忍不住一探究竟的矛盾，心裡天人交戰的掙扎。艾莎那麼聰明，她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完全相信自己是因為一瓶意外打翻的藥水而自十五年後的穿越時空而來的人，可即使聰明如她，儘管存疑，也仍然找不出這個故事的絲毫破綻，所以她又不得不說服自己相信，安娜實在太過了解她了，正因為了解才覺得這樣的她可愛得無以復加。

「我…藏得很好嗎?除了妳以外的人，都沒有發現…我的能力吧?」

艾莎看了看空無一物的雙手，又緊緊交疊收攏胸口，也許她真的掩藏得那麼好，成功把除了安娜以外的所有人都瞞在鼓裡呢?也許她真能擁抱著這個秘密直到老死就如同她一直努力達成的那樣呢?

「…還有……成年加冕儀式呢?我、我是怎麼熬過去的?我……」

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從幾個月前受到驟失雙親的衝擊後她便接連沉溺在這份哀愁疼痛中無法自拔…而後又不得不去意識到自己將要在短時間內一肩承擔重任的事實，政事因父親嚴厲的要求而一直未有間斷的按步就班接觸熟悉，但是比起這一切更加使她焦慮難耐的，是必須於眾人面前現身、受封並與人群互動的加冕儀式。只要一想起這一天的到來，即使遠在三年之後，也使她腹中翻攪疼痛。

「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總有一天都會見證到妳的強大和美麗。」安娜轉過身去與她面對面相視，以雙手牽起艾莎雙手，「妳只是還沒學會如何去操控它們，而我能向妳保證，在未來的某一天，妳學會之後，就能將它們運用自如、並且為整個國家帶來煥然一新的改變，是好的改變。」

「這一天，還要很久嗎?」

「很快就會到了。」

「那妳呢?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妳也在嗎?」

「我在。」

「那現在呢?妳說妳30歲了，妳有成婚嗎?還住在城堡裡嗎?」艾莎小心翼翼的問著，其實她更是想問…十五年後的自己，有遇到什麼令她心動的對象了嗎…是否仍是孤身一人呢…可她實在是說不出口，這一切於她來說，都只是癡人說夢的謬論，她害怕那個答案不會是她想聽到的。

「我…我有一個心愛的人。我沒有搬離城堡，也沒有結婚。我們、我們的關係不允許我們結婚。」安娜輕描淡寫的說著，並不特別遺憾的口吻讓艾莎覺得有些違和，在王室中，別說是像她們這樣的王儲，即使是身為貴族大臣的子女，以超過三十歲的年齡之姿卻未曾嫁娶根本是前所未聞的天方夜譚，她的腦海中因著安娜的那一句『我們的關係不允許我們結婚。』頓時不由自主的充斥了許多有悖道德有違常理的想像畫面……可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在從未來的安娜口中得知自己有可以操控這份能力的一天之前，她從未敢想像過世人有可能會接受自己，就算是最普通的相處對她來說都成問題，更何況與她相知相惜?

人們只會畏懼被她傷害，只會感到可怕想要逃避。

有誰會喜歡像她這樣一個冷冰冰的人?

想著想著，艾莎又覺得好像不是那麼難以理解安娜的立場了。不管她是基於怎樣的原因無法和她心愛的人昭告天下成婚，至少擁有一個心愛的人，也被那人深愛著，本身就已經是一件無與倫比的美妙奇蹟。

「他…他一定是個很棒的人吧。」───因為妳是如此溫柔美好。

「他是這世界上最完美的人。」為避免不必要的唇舌解釋，安娜順著她的話說，選用了男性的『他』這個字眼，「他總是將自己放在最後，將我的事放在他一切考量的最前頭，固執、倔強，即使傷害自己也要以對我最好的選擇做考量。他愛我，以遠勝過我所能想像描繪的一切有關愛的方式愛我。不論我是誰、不論我是美是醜，連同我的那些缺點、那些卑劣那些令人討厭的壞脾氣都一起愛著。」

「而我也深愛著他。」

安娜停不下來，這種感覺實在很奇怪，明明心裡清楚無論如何言語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萬分之一好，就越是焦灼難耐，越是急著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想用這些冗言贅字去盡可能描繪勾勒出最粗略的輪廓樣貌。可是這不是憑她一己之力就能解釋清楚的，從古到今，有那麼多偉大出色的名家，或者作詩、或者譜曲、或者盡必生之力書寫戲劇小說，不都是為了最近乎極限的去呈現『愛情』的原貌罷了嗎？

可是有的時候，它就是這麼簡單，自然而然的反而，多說一個字多講一句話都顯得麻煩了。

艾莎的雙眼晶瑩透亮，閃爍著若有所思的沉靜與想像，全心全意的映照出安娜那份沉迷無法自拔的敘述中，好像可以就這麼透過她的言行去認識那個素未謀面的人───我也想像這樣去愛一個人，像這樣被一個人深愛著。當艾莎意識到自己所產生的這個想法的同時，她不禁羞紅了雙頰。

安娜帶給她的不僅是陪伴，而是…她長久以來失落了的，希望。

「怎麼了嗎?」安娜注意到她有些不自在的反應，低下頭去輕輕將本就整齊得一絲不苟的髮髻往後撥理，當然這手勢是完全落空的，可是安娜卻覺得，那只手最終是撩撥到了她的心上來，使她心慌意亂的分神……她真想……真想戲弄她。

「還有什麼好奇的事情嗎?」她側過臉一派輕鬆的問著，眼睛卻沒辦法不盯著艾莎的雙唇，她太喜歡艾莎那雙過份單薄的唇了，紫色是相當魔性難以駕馭的色彩，卻偏偏和她這份過於早熟的哀愁完美搭配相得益彰，「對於愛情?」

「沒有、我從沒有想像過…」艾莎的聲音細如蚊蚋，她說謊，就在剛剛，她第一次想像了愛情的模樣，因她沒有對象可供模擬，所以她的想像中只有安娜……有安娜和她那位不知明的戀人，她想像他們十只交扣相視而笑互許終身的模樣，「我畢竟還沒辦法好好掌控這份力量……妳是我這麼多年以來第一個可以伸手觸碰的對象……」

「妳喜歡這樣嗎?我是說、伸手觸碰另一個人。」

「嗯。」艾莎不假思索的點點頭，微微瞇起的雙眼中如蒙上一層迷離雲翳，是她柔和的生澀的羞怯，「那感覺很好，很踏實。」

安娜不說話，沉吟了一陣，忽然敞開雙臂擁抱艾莎。

艾莎驚恐得動彈不得，日積月累的恐懼讓她在面臨全身性的肢體碰觸時本能的想要轉身就逃，可是她又實在太過害怕因此誤傷安娜，儘管安娜看似不受她的魔法影響，可是如果那些冰刺在第一時間貫穿了她呢?

她可以感覺安娜的雙臂一上一下的緩緩收緊，右臂摟在她的肩頭上、左臂則沉穩的環腰而繞。這種感覺前所未有，遠比她因寂寞孤單而自我環繞的，一直以來被她所認知為擁抱的動作還要完整包覆，還要溫暖動人，也比夜裡蜷曲造繭的棉被紮實敦厚。安娜讓她將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她便第一次感受到卸下重量的感受，她仍是她，可是卻又感覺有一部份的自己因著這個動作毫無保留的交到了安娜身上，那畢竟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一個活著的生命，艾莎可以感覺到這個懷抱裡所蘊含的力量和……愛。

安娜有些顧慮她的感受，貪心的放縱了自己一陣後才稍稍鬆開了手臂低頭對懷裡的她眨眨眼，先斬後奏的告解。

「我想妳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