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往昔
把时间倒回到四年以前吧,那时园城寺怜的疾病恶化,已经无法继续繁重的课业,于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她到长野县去做了一名交换生——反正母亲是全职太太,可以尽心看护她,所谓的交换生无非就是可以在简历上光明正大写下来的休学疗养罢了。
天守阁、轻井泽、北阿尔卑斯山、诹访大社,长野这个小地方却有截然不同于大阪自成一体的风光,园城寺怜逃了3个月的课用于四处游玩,当她感觉到自己有所好转的时候,她向母亲提出了回去上一会儿课的要求,母亲当然是乐见其成——一般父母对于她即使是不那么合理的要求都会百依百顺,更何况这次的理由正当得不行。于是,园城寺怜如愿以偿地重新踏入了校园。
回去的时候一个学期已经马上就要结束,怜也很快就要返回大阪,之所以坚持要回去,不仅是为了感受一下学习的氛围为以后回大阪正常上学做好准备,更重要的是就算在长野自己的学校校长是父亲的朋友,来了这里却一节课也不上总归会给父母惹麻烦。在这方面,怜一向都很懂事,她也从来没有弄错自己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从不过分要求自己。久而久之,母亲也开始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待久一点,这有益于她的康复是一方面,长野的民风出了名的淳朴也是另一个原因。
今天放学以后园城寺怜一如既往地漫无边际地走着,虽然病弱但她的脑子却很好,走过的路断然没有记不得的道理,于是她一天比一天走得偏走得远。长野处处是未被工业污染的风景,在大阪需要特别拉起隔离带来保护的美景在这里却像不要钱一样地乱洒,晃得怜眼晕,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力把所有一切烙进脑海深处。累了,她就躺在花海里,看着蔚蓝的天空逐渐被茜色染红,然后在甜甜的香味中沉沉睡去。
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急救室里了,一套复杂的手术结束后,园城寺怜在病床上听说了前因后果——自己躺在了夜来香的花丛中,这种花晚上释放的毒素会让人心律不齐,对怜这样本来就是病人的人更加致命,多亏一个路过的孩子把她救了起来,她才没有死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虽然这么折腾一下,怜的身体状况又倒退了一大步,但是回去的日子也很近了,即使自己再疲劳,总不能连救命恩人都不见一下,发出了邀请以后对方非常善解人意地请假来到了医院。出现在怜面前的是一张一眼看过去很普通的脸,苍白而消瘦,给她的感觉是身体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差。然而那个孩子却非常热情,不仅当天待到了很晚,还答应怜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内每天来看她,被这异常到可怕的炽烈感情吓到,简直以为自己才是救人者的怜连她的名字都忘了问,还是她主动说出来的——琳。没有姓氏。当怜问起的时候,她只是害羞地笑着,苍白的脸难得染上一抹娇艳的绯红,于是看呆了的园城寺怜也就没有深究下去。
那个孩子在旁人面前是一副懦弱羞涩的样子,只有在怜的面前,她特别大胆,甚至敢晚上跑来找怜,抓住护士换班的时机偷偷把她从病床上拉起来,像做贼一样溜出大门跑进花园,然后和怜一起坐在秋千上看只有在长野才能看到的星空。她把怜拉起来的时候如此突然,以至于怜完全没反应过来,等到她们气喘吁吁地在花园里停下的时候,她仿佛才想起完全没有征得怜的同意这件事,连声向怜道歉,长野的天很黑,隔得稍微远一点就连人脸都看不清,她低着头一个劲地道歉的样子那么可爱,怜甚至想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笑出声,以避免让她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生气。当然她最后还是发现了,生气地鼓起脸颊作为抗议,她一个人坐在了旁边的秋千上,但这也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她又同最开始一样,雀跃地扑到怜身边,指给她看她从前在大阪时只在书上看过的夏季大三角。
后来怜出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故事就此结束了,琳依然经常来找她,带她去长野美丽的山上,那里有落寞地开落着,无人欣赏的百合。琳带她去野外的河边,和她一起趴在岸边看水中跃动的鱼儿,那些鱼儿并不稀奇,还不够资格进入大阪的水族馆,然而正因如此,它们对怜来说才是完全陌生而可爱的。琳带她去城市的尽头,在蜿蜒着向山上爬行的小路的尽头有百年寿命的巨大樱花树。她们一起坐在树下,看飘飘洒洒的樱花被风吹落如雨,那个孩子会轻声念叨着:“樱花开得这么灿烂,是因为树下埋着死人。”怜则会皱起眉头,轻声质问她她的家人到底是怎么教育她的,给一个初一学生看这样的书。琳听到这个问题却只是笑了笑,然后不再说话,当怜休息好准备起身下山的时候,回头才看见一张淌满了泪水的脸,那张初看不过是中上之姿以后再看却越来越令人沉迷的脸被一阵突然吹起的大风带来的花瓣遮住,再看时琳的表情又已恢复如常。但是怜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能让人心底一切的思念和凄凉被唤起的表情和她再拉住自己的手时那湿透的衣袖。
怜和琳是同一所学校的,所以怜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本名,只说叫她怜学姐就行了,如果乐意的话叫怜也行。她明白自己终究要离开,即使这一颗流星在她生命中划出再耀眼的轨迹,最终也将归于黑暗,所以她不希望自己给这块璞玉留下什么划痕。回学校后,怜就有意地开始和她保持距离。但是琳显然不这么希望,虽然怜不知道原因,但是这个孩子在学校里似乎一直被人孤立着,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也就算了,即使是体育活动,怜也能坐在窗边远远地看到没有人跟她一队。园城寺怜最终还是心软了,她选择了站在她身边,尽管结果是当飞机从松本机场起飞的时候,园城寺怜看到了一张哭得连双马尾都散掉的脸,自己脸上的泪珠也把脸上为了容光焕发地回大阪打上的粉底冲出一道道沟壑。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事情,拥有过,哪怕后来失去了,也比从未拥有过好。
现在园城寺怜和曾经自称琳的宫永咲再一次相见,又是在病床前,又是宫永咲站着,园城寺怜无力地躺着,然而她们无论表情还是心境,都已经大为不同。虽然是主动前来,但是宫永咲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震撼中,反而是园城寺怜先玩笑般地开口:“怎么,今天不是你们队比赛吗?”宫永咲才反应过来,似乎是为自己在这种紧张的时候跑出来的行为感到一丝羞耻,她结结巴巴地叙述了自己内心的不安与躁动。怜轻笑,那笑容蕴着一丝苍白的美,不仅是宫永咲,连旁边的清水谷龙华也看呆了,随之涌起的是淡淡的嫉妒——为什么怜只对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还是这么可爱呢。”上来就是杀伤力巨大的一句话,宫永咲头上冒出的蒸汽几乎可以推动火力发电站的涡轮机发电了。“龙华,可以请你出去一下吗?”下意识想拒绝,但是良好的教养拒绝了本能的请求,龙华缓缓离开了病房,把门带上前还不忘看了宫永咲一眼,这个容貌平平的女孩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怜露出那样的笑容?她们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咔嗒声响起,遵照怜指示将房门锁上的咲坐回床前,轻抚着又躺下闭上眼睛的怜的发尖,她知道怜喜欢这种如水流在发际淌过的感觉。怜突然开口了:“你来,恐怕是为了你和姐姐的事吧。”抚摸自己头发的手明显一颤,触到了自己的额头,园城寺怜反而满意地笑了。宫永咲也没有再隐瞒什么,“学姐还是那么聪明呢。”“宫永这个本来就不是很常见的姓氏配上你头上这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宫永角,如果不是因为你之前没有告诉我姓氏,傻瓜也应该猜出来了。你的名字改了,多半也出于这个原因吧。”宫永咲没有回应,只是嘿嘿地笑着,园城寺怜就继续说了下去,“不需要这么紧张,学姐还没那么小气,当然对那个宫永照我是厌恶和恐惧兼有,不过倒还没到殃及家人的地步。”她似乎感觉躺得不太舒服,翻了个身,“倒是你,真的做好了和她再一次相见的准备了吗?”
宫永咲还是沉默着,但是怜没有再说话,于是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便讷讷地开了口:“没有。”怜皱起了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我还以为你会否定或者犹豫,没想到这么果决,看起来还是思考过的嘛。”
“有的东西并非思考就能得出答案的,或者说处在我的位置,恐怕永远也难以得到完美的答案吧。”
“但是相对的完美终究还是存在的,只是我们都像在迷雾中摸索着的人,找不到方向。”
“前辈说的话还是这么难懂。”
“我就姑且当作赞扬好了,当你用人生中有意识时间的三分之一来生病,生病时间又有三分之一是在思考人生的时候,自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虽然如此,你姐姐倒不象是被这种问题困扰的样子,她的心灵给我一种坚韧而锋锐的感觉,能拥有那样坦诚的信念,说不定她早已把你们间的矛盾放下了。”
窗外的天突然阴了下来,许是要下雨了,不过想到近在咫尺的赛场,说不定又是哪个妖魔鬼怪发威了呢。园城寺怜这么想着,眼前的少女说话了,没有光,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想,那一定是无奈到极点的表情。
“如果,前辈,我是说如果,我姐姐的根本信念就是永远不再见到我呢。”
寂静,长久的寂静。
雨落下来了,园城寺怜感到有些不舒服,于是她完全没有管宫永咲什么感觉,很果断地说了句“大腿借我下”就横躺过来,把头摆在了咲的腿上,闭上了眼睛,呼吸平静而均匀。明白这个前辈到底有多任性的宫永咲也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她轻抚着学姐的发梢,果然,即使是学姐这样聪明的人,面对这种事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呢。
有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很轻,但是却在这狭小的病房中不停地回荡着,让咲能够听清楚,“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最为愚蠢的话,我会投自我否定一票。”
“我不知道你和你姐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想必,是让你们两个都痛彻心扉的一段过往吧。这件事是在我去长野之前发生的,这么说你最少已经记了它四年了。如果一道伤口放在那里不去动它,自然很快就会结痂,不过如果还不停地刺激它,只会让它发炎溃烂而已。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呢?不同于以前,你现在已经能自在地和同伴玩耍了,不至于见到旁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你有自己的爱好而且有条件在上面倾尽精力,你成绩一向很好,如果要升学的话也毫无疑问能去一所很好的学校,这样的你还有什么不满,以至于要去一次次揭开本来早该在黑暗中腐朽的过往,让它扎自己一刀呢?明明有一大堆人在乎你,你却为了那个仅有的不在乎你的人伤害着自己和所有爱着你的人。”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生命本身又是如此令人痛苦,如果人还要自我寻求痛苦,那不根本是没完没了地把时光扔到泥土里肆意践踏吗?”因为说话快了些,怜的声音也急促起来。“付出得不到回报这点本身已经很奇怪了,然而这是这个不平等的世界的本质,渺小如我等只能去适应这该死的一切。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付出不仅得不到回报而且还变成了心口的伤疤的道理啊。”过于激动,怜开始不停地咳嗽,但是她还是喊出了积攒在心底四年的那句话。
“为什么明明已经失去了,还要受到惩罚呢?”
窗外有闪电落下,雷声在耳边炸开,怜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她转头看着煞白的墙上瞬间照出的两个女孩的剪影,忽然意识到宫永咲还是沉默着,她以为她没有听到,准备再说一遍,但是宫永咲已经轻轻把头伏下来,凑到了园城寺怜的耳边,“我都听到了哦,前辈。谢谢了呢。”那声音如此甜美而充满诱惑力,怜一个激灵睁大了眼,她眼前的是轻蔑地笑着的宫永咲,妖冶傲慢的红瞳望着前方,好像已经穿过时光看到了无穷远的过去与未来。把怜翻了个身使她重新回到床榻上,咲打开了门,迎面与清水谷龙华撞了个满怀。咲抬起了头,笑吟吟地感谢了清水谷龙华,同时再次为自己失礼的突然造访道歉。龙华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默默无语,脑中仅剩的,是那双勾魂夺魄的赤色眼眸。
离开的宫永咲心里想着的,是清水谷龙华与园城寺怜异乎寻常的默契,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当时又雷声阵阵,龙华居然能准确地猜出她们的谈话即将结束,有这样的朋友,不知道是学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是说,学姐用常年卧病在床作为代价,换来了她的陪伴呢?
清水谷龙华走入病房,她和床上的病美人对视了一眼,均明白了心中所想——那个孩子,真的没问题吗?
一场暴雨,两种情思,三个动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