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riedrich·H 于 2015-3-15 23:55 编辑
谢谢正方体草泥马同学督促,还有我们大家最爱的女神抽打鞭策,阿伦呆鹅纺织厂女工才终于完成了生产指标。
所有注释都在最后那章。今天实在太忙,我过两天再回复,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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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5
“我们千里迢迢专程赶去和他们兴致勃勃地拼个你死我活,怎能不竭诚以待呢?所以他们当然要正儿八经从机场飞起来跟我们玉石俱焚。一架轰炸机上总共七个人,但从他们那边看起来怎么着也就是一架飞机,无可厚非,天又那么黑哪能怪他们呀,是吧。”
要问伦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过去半年里,尤金·菲茨赫伯特只在深夜里俯瞰过那座英伦三岛的首都,日不落帝国的心脏,当警报声嘶力竭,高射炮轰隆作响,城市却看起来一片黑沉沉,仿佛消融于死寂中又即将深陷入大地冰冷的肺腑,探照灯倒是亮得雪白刺眼。
唯有炸弹落地的某一个时刻,火光绽放的刹那,千疮百孔的废墟与瓦砾便从无边黑暗之中影影绰绰昙花一现,化作转瞬即逝的一点流星。
这年夏天,不列颠空战告一段落,去年11月那场针对军工中心的碎片式轰炸,还曾让宣传部长灵光乍现发明了一项新颖的时髦词汇,“考文垂化”,以回报英国人的“敦刻尔克奇迹”。伦敦几成废都,至于结果却难论好坏,起码德意志始终没能跨过那道海峡,从盎格鲁撒克逊堂兄弟的土地上分得一杯羹。
然而部长口中的无胆鼠辈,英格兰空中强盗对德国的夜间轰炸未曾却步,他们皮厚且嘴硬,却鞭长莫及,理论上是这样的。况且!丘吉尔无论如何是头类人猿和酒鬼,这帮毫无羞耻的懦夫甚至袭击手无寸铁的柏林妇孺,惊世骇俗,一言以蔽之简直丧心病狂令人拍案而起。
1940年年中帝国宣传部迫于无奈:敌军对德国平民的每一次轰炸,都将会隆重迎来五倍回礼。
可尊敬的人民教育兼宣传部长不仅耽于美色,还是一粒活灵活现的威廉街专属木头肉豆蔻。从她的生意人哥哥那儿听来,北美康涅狄格的黑心商曾削制木料,用以伪造晒干待售的肉豆蔻果仁,在每个木桶里仅混上半蒲式耳真货,当虚实相掺的骗术沦为笑柄,该州便常贴上诈欺之名,如今她总算逮着机会来使一使这个词了。
鉴于戈培尔是个肉麻的跛脚老骗子,撒起谎来激烈又忘我,作为手无寸铁的柏林妇孺之一,安娜反倒相当笃定盟军的说辞不假,吓唬平民是由德意志方面先起的头,而事已至此,看来唯有扬言十倍百倍的报复才能让大多数德国人更愿意忍气吞声了。
尽管安娜属于战后出生的第一代,童年与炮火无缘谋面,艾莎曾揶揄她是共和国——那个被国社党贬斥为“普鲁士畸生子”的魏玛——的嫡出长女,然而对下一场战争的纵情畅想她是从小不陌生的:既然手工作坊和小本生意已然没落于现代主义大潮之中,那么杀人机器总该拔足跟上挣回一点儿颜面了。1918年以后,哪怕全欧洲最不深沉严肃的人,都能信誓旦旦拿瓦斯毒气和狂轰滥炸来吓唬小孩,令人窒息的防毒面具,浊雾弥漫的碎石堆,以及蹒跚前行的未来仿佛指日可待。
现实总算被预言明媒正娶了,不枉彼此间情深意长。道义或愤怒,为了让纠纷和撕扯更文明好看些,德国人的看家本事毒气战依约被塞进暗箱……呃什么……空袭?好吧这个,时至今日战争都像走火入魔的绞肉机,凡尔登不过是替欧洲施一次工程浩大的农肥,经历了一场火药味十足残肢乱跳的悲喜剧,人们口沫横飞,在纸面上痛斥与血肉之躯不对等的钢铁风暴,而飞行员正乃当世罕存尚有骑士精神的军人了,他们好歹以皮座为鞍、操杆为辔保住了清白,作为照见良知的镜子总得拉上台面与世人相见了吧……对此各方众口一词,民族间的相互理解便已臻高潮。
然而,勿需太过操心,柏林周围还环绕了两层高射炮塔,严阵以待。
当日落的斜影撤下天际后,尚有几百盏防空探照灯苍白的光路在夜色之中来回摆荡,宛如船桨,将背景上的星空抹去。偶尔她跟艾莎一起爬上阁楼,从带尖顶天蓬的窗户眺望出去,地面高炮部队拉响警报时,城市的穹窿像染上冬雾,艾莎说那让自己想起童年的故居,遥远的北方,那儿的阁楼上有个斜顶的小天窗,为防寒而安了双层玻璃,天气冷的时候,清晨结满霜气的窗口就是这样的。
安娜一直在好奇,英国人从夜空俯瞰到的柏林,与她们所置身的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大不同,据闻飞行员的视力都异常好。
“要我说,你就是个战后出生的小鬼。”
不过轮到迎接他们本国的飞行英雄时,那天早上她蜷缩在床上把毯子卷作坚壁,坚贞的气魄并不下于鲜花广场中央的布鲁诺:“我必须抗议你用年龄衡量人显得很肤浅。再说我可一点都不想瞧见那张诈骗犯的臭脸,我敢肯定现在军队里尽是些半瞎,才会给那种人发骑士十字勋章。”
她瓮声瓮气翻身背向艾莎。已经为时不早,睡意全无,上午温和的散射光唤回她的季节感,仲夏在七月风华正茂。简单来说,风和日丽。
遵照惯例,友人装腔作势的嘴脸即将被印上明信片,它们卖得很不错,在帝国境内的商店里、邮筒中随处可见,也会成为孩子们饼干铁盒里的收藏品,这是前夜听闻的噩耗。
艾莎伸手拽毛毯,提醒她那种人将是她的表姐夫,又请荣获过二级铁十字勋章年轻有为的冯·海辛格少尉立刻起床,接着挖苦,“你要是想登在明信片上,最好起来把脸洗洗。”
安娜扭过脸吐舌头:“我现在感觉好极了,不久还会更好,所以我可不在乎!”
艾莎笑起来拍了拍床沿,告诉她管家太太从早晨起喊过她三次,故意视而不见非常没礼貌:“她甚至认为你一定是服用复方樟脑酊睡得太沉,我试着纠正她,哦不,不是的,亲爱的伯爵千金有段时间没用那东西,您太善良了。”
女人侧坐床畔,脸上敷着淡淡一层粉,浅色的卷发蓬松地垂在肩上,目光真诚而宠溺,好像对待自己年轻的姐妹。据她所述身为独女,底下没有任何弟妹,监管境内外籍人士的C科1组备案也是这么写的,当初取得调查权限并未多费口舌,那位科长和她父亲私交尚好,战前每周在马球俱乐部见面,他怀着细腻的恭敬,在每个节日里往将军府发来道贺信函。
“您是对我们,还是对令尊缺乏信赖。难以想象,是什么教会了年轻人满腹疑虑?”对方戏言,衣服被肚子撑得饱满凸起,一面大大方方挥挥手差下属带她去档案室。
“只是对不速之客缺乏信赖。”她客气地回答,然后道谢。
他顺带循循善诱,适度暧昧的态度有益于健康,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对此深表赞同。
父母早逝并未带来什么浩劫,女伶的人生时常一帆风顺,那份存档并非没有污点,好在大体事关风月,想来也是,在十四岁那年被维也纳艺术表演系破格录取的人,小小瑕疵不足挂齿。而且她很美。这位相貌正点的戏剧演员不太自矜于学院出身,在前年的冬赈义演,还有几届无线电劳军点播音乐会上,随性演唱通俗流行乐,其相当可观的捐款额也向来无愧于忠诚。正如其他颇受当局关照的艺术从业者,连着几年圣诞前夕,总理府都遣来私人警卫将礼物送上家门。
这样一个人,眼下躲在她家的度假别墅里深居简出,好在暑气逼人的夏季,剧院时常休演,到了秋天才是每年的戏剧黄金季,人们可以暂时想念她一会儿。
六月以前,她经过国家歌剧院时常记得回望,希望能看到艾莎从高耸的屋檐下走出来,微垂着眼眸,踩下台阶,或者穿过碎金阳光,随意漫游在街心椴树的浓荫下,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也早就想好了,她应该立刻奔走过去追上她,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打招呼。
嗨,弗罗斯塔小姐。
嗨,太巧了……您打算上哪儿?
那段日子里春天正在逝去,她总是不自觉地练习这个,以便显得更游刃有余一些,尽管实际践行的机会并不算太多,她的选择也并不丰富。
展开档案,相关人里浮现父亲的名字,还有安娜自己的大名,好心的同事指出,这是例行公事无需在意。
安娜记得自己曾和康德街的联防员在安保局里擦身而过,这高个头男人像截干瘪的四季豆,在基层替国家社会主义效犬马之劳,支着两条小细腿,殷切监管一两百号人,也用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守着艾莎那栋漂亮的公寓楼。
乐佩回答她,汉斯说得八九不离十。那时管家太太通知艾莎去接电话,模特离席,留给她们一袭袅娜的背影。
表姐说那矮子从前巴不得叫全世界知道有多少女人跟他睡过觉,如果条件允许,他准能在广播里连着讲上两三个小时。部长夫人曾为一个女演员神经衰弱得人尽皆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又落人口实,在此之前,他似乎是不懂得沮丧和夹起尾巴的。同时,她慎重建议不要疏远那些浮夸的社交,往地址簿里多添几个条目而已。
“想知道这种事,你自己就能去听。你不喜欢舞会?我记得你挺喜欢,而且你舞跳得不错。”
安娜回答说喜欢,场面很热闹,然后话题折回去。
表姐没有抬头,视线越过画架瞅她一眼:“就算真这么回事我也不怪她。总比那个大嘴巴老匹夫好多了,起码舅舅是位绅士,别的不说年轻那会儿可帅极了。”
一位长着冷峻鹰钩鼻的普鲁士军官,理应粗鲁傲慢,理应把庄重严肃演绎成不解风情,不可救药。但他脸颊上挂着决斗留下的剑痕,举手投足却像个温文尔雅的阔少爷,无论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唇上的短髭,还是衣袖上考究的金纽扣,都足以俘虏不少姑娘的芳心,她母亲就曾是其中一个。
而一位军官,则意味着——
“啊,我明天就要离开,也许永不再回来。”
这话屡试不爽,因为热恋中的小鸽子擅于给自己增添一些不幸的幻想,它一次性勾引起所有悲情与伤怀,横竖她们正乐得顾影自怜,也盼着把薄幸和苦情反刍上一百遍。
早在国社党正式上台前,乐佩就拜读过这位海德堡大学博士的日记体大作,《米歇尔:日记所载一个日耳曼人的命运》,无论身为自由主义者还是天主教徒,此书都足以让她措辞激烈,拿她的话讲,这堆烂古董就该复古地“拿去杂货铺包黄油”——尤以“女人的天职是美丽和生育”为最。
况且,相比当局所颂扬忠于自然复制的古典现实主义,就安娜所知,她明显更倾向表现主义,而一度自负于表现主义文人笔墨的戈培尔则甘为复古马前卒,须知干填格子这营生的大体还是要钱的缪斯,四年前,部长为迎合元首喜好在慕尼黑举办堕落艺术展,基希纳,克里姆特,罗列了好一长串疯子的名单,这更让她火大。
“她大概对你们缺乏兴趣。”
“我们?”安娜抬起眉梢,又下意识朝门口扫一眼,为这划清界限的人称代词暗自感到吃惊。
“别让我讲得更明白了亲爱的。”棕发的年轻女人扶着画架,心不在焉朝她胸前扬起一根指头,那儿并未别有一枚党徽,“好吧,我就这样说,要不弄枚徽章放在这儿亮一亮,我的博士学位悬了我知道。一个美女,年纪轻轻的外国人,她要是不想陪你们的老匹夫共度良宵,你难不成指望她上本笃会去?”答案似乎不言自明。她只好在内心无声重复自己那个笼养金翅雀的破烂比喻,不免十分郁闷,幸好忧郁现下貌似算不得奢侈品了。
“再者欧洲一开火女人就从厨房出来,一到熄火又要滚回去。”她随目光抬起的面庞上,有一道清晰的炭印,“我赌二十马克养头骡子都没那实惠。”
作为一名从汉诺威毕业的兽医的亲侄女,安娜确信无疑那实在是种吃苦耐劳容易伺候的好牲口,唯独遗憾于无法生育,但也没忘让对方省下二十马克,拿二十张食物配给券才有人跟她赌,然后指尖在自己左脸颊上戳了戳示意:“这儿,对。”
所言极是,但太不知趣,尤其不解风情。姑娘们正被鼓励着与士兵恋爱和性交,既然刀打不成犁头,豺狼亦不与绵羊同室而居,那么不妨替战争褪色的前襟插上鲜花,而这些勇士也许正是要去英灵殿宏门前散步的。在这里爱情低于下巴,有时更从不高过裤腰。
她对艾莎坦诚相告,慰问帝国官兵是女演员们的职责,和自己可没半点关系。美丽的女人们至少是漂亮的,令人心情愉快,虽然她们不见得高尚,但美德毕竟是种实用的东西,历来能按需要凭空创造。
颇为遗憾,官方口头嘉许的朴素健硕与现实裂现了断层,每一位高官的宠姬都光彩照人,就像眼前这一个,有着和好莱坞女星旗鼓相当的梦幻与危险,与文本中的德国公民相去甚远,谁真心想挑个十指粗笨的农妇当舞伴,充斥色情彩页的美国杂志从书报摊消失后,男人们着实发出叹息了。
某位智者有言在先,除了渴求美丽之外,爱还会是什么呢?
要么亲我一下,或者去亲马房里的赫尔嘉,那我就起来,她说。这有点离奇,可她就是这样说的。值得一提的是,去年夏天那匹白马自从被黄蜂蛰过屁股后,任何细小的嗡鸣声都让它神经兮兮,这挺不好办的,除此以外它仍算是匹良驹。
“什么意思?”
翻过身,安娜在枕头上挪了挪脑袋,咬着下唇不怀好意地嗤笑。
不出所料,二十六岁的女人果真惊讶地撑大了眼睛,对她空前的大胆放肆显然感到荒唐,一脸好笑地伸手,测体温般在她脑门上摸过。
“你在寻什么开心?”
“我在你心里一点儿信用都没有?”安娜惊恐万分仰起脖子,诚恳地望过去,虽然逗弄对方的念头只是心血来潮,但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很高兴。
关于这项儿戏的提议,艾莎似乎真把她和那匹马放在秤上掂量过,无意识地,指尖拨弄床单上的小褶痕,蹙眉:“真的吗?我觉得你的马喜欢咬人,事实上,我认为它企图这么干。”她指的应该是,赫尔嘉大概觉得她的裙子是哪种干草,想尝尝到底什么滋味,把口水嚼在了裙摆上。另外,安娜知道她也并不十分喜欢狗。
“真的……或者假的,您看着办吧。”由此她扬起嘴角,跌回枕头上笑得更得意了,从浅底银盘里摸出动物形状的杏仁糖,安德莉亚把它们捏成了黑脸羊和小猪,活灵活现,尽管离新年还太远,尽管所有人都断定她吃了太多糖,“您去贝利茨慰问那些可怜人,都没人敢恳求您屈尊一吻吗,他们的妈妈和姐妹可都远在他方呢。哦,那也许是您太高不可攀,这可真伤感,或许该表现得平易近人些?”
“我认为这根本是两码事。”
“不过像您这样慷慨大方的热心人,我此生所见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她一口咬掉那颗黑漆漆的小脑袋,像个天真的小姑娘那样眨眼,“比方说献身行为艺术之类的。”
捏着人家的把柄很不高尚,可她有时候管不住嘴,还乐此不疲。那双不输于天色的蓝眼睛,她觉得不应该总是风平浪静,毕竟勃兰登堡的天光云影就时常徘徊不定。
艾莎咬下唇,有些脸红,迎着她的挑衅,不经意的一皱眉也别有风情。随思忖抿紧的唇线,以及冷冷的蓝眼睛底下的怒气,女孩也着实发现,当她显露如此鲜明的神色,这阵初夏涌上沙丘的浪花无意间冲淡了疏离和沉着,而潮汐通常还带来不少东西,斯德汀湾直射的阳光下,安娜拾到过由海水卷上岸的琥珀,那些波罗的海特产的石化树脂很漂亮,尽管只是零星碎片。艾莎·弗罗斯塔其实非常年轻,而且她很可爱。
但很可惜,她盘算着趁机再调侃些什么那会儿,艾莎收敛了悻悻的脸色,勾起嘴角。
这位美女抚开她的刘海,毫不犹豫地俯身,在额头上飞快啄了一下,像替邮件盖个戳似的用嘴唇轻轻触碰,就在她还傻着眼期间距离便再度拉开了。
对于奇袭,她像在暖和的天气里从冬眠中醒来,被明亮的自然光照得头昏脑胀,很快就跟真发了烧一样摸向前额,好在惊讶使她不致面红耳赤。
“这不公平,我还没做好准备! ”她仰在枕头上目瞪口呆,开始舌头打结,补充实际上最近马厩打扫得很干净,一颗灰尘都没有。
“你根本不需要准备!”得逞后,艾莎为此笑得很开心,故意揉乱了她的刘海,“知道吗,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女孩年龄并不小,那颗心却像留在了母亲肚子里没生出来。”说到这里她苦恼地屈指抵着下颚,又抬起怜悯的眼神,望过来,“像你这样的……我此生所见也不超过一只手。”
此刻荆豆柴已经烤焦了布鲁诺,人群作鸟兽散,只剩下鲜花广场,相当没趣,安娜撅了一下嘴。别墅里也收藏着托勒密黄铜模型,摆设在图书室,地球这颗明亮的小小水晶孤零零位居中心,周围是一道又一道宇宙天壳,她年少时失手把它摔得四分五裂,但没被收拾一顿,因为父亲非常慷慨。
“好了,我认为守信是种美德。”女人从床畔起身,然后展开裙摆,戏谑地行了个屈膝礼。
刚认识尤金·菲茨赫伯特时,安娜还不知道他正是汉斯臭味相投的好友。就在她获得猎枪与坐骑的同年夏季,天气不赖的日子,她和表姐在西部百货公司大楼门前与人迎面相撞,购物袋里的杂货散落了一地,举止利索的瘦长青年自称弗林·莱德,爱把双手叉在胸前,与大多数把脸蛋刮干净的德国男人不同,他在下巴那儿蓄了片小草坪似的胡须,西班牙贵族式的山羊胡。
起初,他们都给彼此留了个相对不错的印象,协力收拾好物品并经过一番攀谈后便互相友好地道别,可很快就糟透了。乐佩惊觉颈间吊坠消失无踪,只剩空荡荡一根金链,很倒霉,该指环曾身为曾祖母的婚戒,原本该给那位远逃新大陆的姑婆,罗莎琳姑妈也正是戴上它宣以最庄重的誓言,接着顺理成章,又按传统交付到唯一的宝贝千金手中,以期将来能出现在她的婚礼上。
经过一通无意义的搜索,于是表姐彻底疯了,笃定自己会被狠狠修理一通,又轻率推断出仅剩的可能性,在那“妈妈会把我扫地出门”的胁迫下,她们扔开购物袋,身着裙装在陶恩沁恩大街上拔足狂奔,与没完没了的店面橱窗和路人的侧目擦身而过,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终于杀气腾腾冲向那个前不久刚见面的年轻人,对方不明所以扭过头来,即刻吓得面无人色,夺路逃出不远,安娜极度彪悍地追上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随后赶来的表姐扑过去,如遮天蔽日的一块乌云,压上了男子的背脊。
如此一来,便构成了当日选帝侯大道上一幕稀世奇景,女孩骑在男子身上扭住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大声求助。
“这儿有个小偷!快逮捕他警察先生,他是个混蛋扒手!瞧瞧,瞧瞧这副贼眉鼠眼!”
所幸她们也没疯上多久,最终以误会收场,可落到在警局解决的地步算是出尽洋相,事实上,该青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见习军官,他还被证实虚报姓名。接到通知,姑妈亲自坐车前来,挺直的身躯显得十分僵硬,几名警员窃窃私语。
年轻人悲惨地皱着面孔活动肩膀:“天呐夫人,贵府的小姐都是在动物园里长大的吗?”
并不是,夫人回答。
那段时间尊贵的夫人正好患着偏头痛(警长拉过椅子:“我看……冯·科洛纳公爵夫人您,我想您最好请先坐下,这儿。”),她微微抬高下巴,目光在姑娘们煞白的脸上来来回回刮过几趟,双拳紧攥在身侧,又深吸一口气,硬是将所有难堪与病痛一并咽了下去。
科洛纳官邸位于达勒姆,距离动物园车站近得多,当她们从兰斯多夫乘有轨电车来到威廉皇帝纪念教堂时,个头娇小的棕发女郎已经在十字道口向她们挥动手臂,沐浴在阳光下,情态实在是雀跃得很可爱。
她身畔的年轻男人将行囊甩到肩后,玩世不恭的表情得意洋洋,空军制服在旅途中压出了褶子,因舟车劳顿而不修边幅,没打领带还解开了两粒前襟扣子,十足的波西米亚做派,据说他在火车上经历了一夜难以想象的坏天气,风雨沿铁轨一路奔向柏林,而后在城郊同旅客正式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他们就此穿进了首都的朗朗晴天。
这是一个复古时代,与重披19世纪外衣的艺术遥相呼应,都城弯曲的褶皱间则到处都有包在制服里的休假士兵。摆在1933年以前,打死剥不下军装的团体只好缩进昏暗小酒馆,以沉淀着麦渣的啤酒为前景,拼凑成暮气沉沉的啤酒馆沙文主义。扎在一段放浪得五光十色,热衷消费女人丝袜和底裤的岁月,那身鼠灰色活像替横尸街头的昨日叫魂。
而眼下则不同,勇士们黯淡的外衣舒展自如汇流于茫茫人群之中,以此前所没有的放松心情,在嘈杂的闹市与民众水乳交融起来。戈培尔博士曾坦言元首与群众之间的关系正如画家之于颜料,这样看来,元首在调色盘上一定省了不少钱。
出于礼节,艾莎与首度会面的他握手,青年故意紧紧握牢,并坦言曾经观看过她的演出,还有艾莎这名字听起来非常悦耳,不加掩饰的露骨恭维让她看起来有些为难。艾莎不动声色抽回手掌,笑容依然很迷人,乐佩用胳膊肘撞开男友,向她亲切地挤眼:“行啦,别理他!”
市民组成了流动的街道,在噪声与浮光之中,他们被冲洗得面目模糊,十分随机地互相交肩而过,在城市的背景上涂抹开一层色调昏淡的轮廓。
交叉道口,好几辆电车在路面上互相交汇,穿过都市的烟尘,它们从转角拐弯时,在轨道上热闹地拖曳出一片纷嚷的金属声。近年新上岗的女司机不少,多半还变得脾气暴躁,消防演练时卷起袖子,一对裸臂结实得吓人。安娜以目光挑剔友人脸上乱糟糟的胡须,双手环胸。
“亲爱的弗林,你现在可真像个逃犯。”
“你猜怎么着安娜?”对方扬眉,一面神情严肃地摸下巴,“你要是嘴巴可爱点儿也算个美女。”
“你要是眼睛没毛病大概也挺英俊的。”她抽动假笑。
彼此怒视得一发不可收拾,然后他们以最老练的方式在首都西区繁华的街头拥抱,互相把对方的后背拍得很痛,无异于热烈欢畅的狗咬狗,尤金拿手比划着她的个头,挖苦难道又长高了吗小鬼。
这其实可以演绎成一件更伤感的事情,但也许毫无必要,套上了时代的牛轭,人们不得不分头耕耘一片过于宽广的土地,因为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他有三个星期长假。
那天,汉斯跟他那位汉诺威奸商正相融甚欢,午后从异地赶回来。过去他常和尤金逗留在西区一间酒馆,后来又有她和表姐等人的加入,老板是位挪威客商,有个扁平的鼻子,嗓门跟异常高大的身躯尤其不般配,除了因为被克里斯多夫称为奸商而将之丢出门外,个性着实好,也乐意接受赊账。因而在业绩鼎盛时期,那里曾聚满了穿着军服的年轻人,酣醉之余将啤酒换成热气四溢的潘趣酒,狂欢碰杯,高唱着跑调的艾瑞卡之歌,荒野上静静绽放的小小花朵。
晨曦里,暮光中,艾瑞卡,艾瑞卡,
“你是否还想着你那小小新娘?”
回到家来,有位少女正在为你哭泣。
最近她听闻宣传部不太喜欢这首歌,理由是将个人感情高置于国家至上,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虽然旋律本身挺雄壮的,她私下里这么觉得。
在他们头顶上方,盘踞着威严的新罗马式大教堂,钟楼耸立的塔尖锋芒毕露,带着镜厅加冕的往昔荣耀扶摇直上,有如普鲁士军盔的钢质尖顶一般强力地突进天空,扎向了夏日里雪白高远的卷积云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