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要去吃喝玩乐了所以原谅我下次再回,不高兴分段了太麻烦,请随意将就吧。那个正方体请自觉点,你也得让我色相清澈一些是不是,我就为了鞭策你才稍微勤奋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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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艾莎并未入住二楼宽敞的主卧,反而挑了三层一间客房,隔着走道便是管家夫妇的屋子,那对六十出头的夫妻算是他们家远亲,大致要远到曾祖那辈——毕竟谁家都有几门穷亲戚,因为中将的好心肠,得以在此地谋得一职,以及一处风光宜人之地颐养天年,虽然大体上这活儿可说不上轻松,涵盖了打扫府邸、照料花卉到饲养马匹和猎犬,好在他们膝下还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达米安,生了一副宽下巴和憨厚相,因小儿麻痹症所致的长短腿而为军队拒绝,某种程度上算挺幸运的,他在安娜和表姐乐佩的恶作剧里没少吃过苦头。
得感激达米安的不计前嫌,胸怀宽大得一如胸膛,健壮似牛的小伙子打横将她抱上了楼,而艾莎裹着那件薄薄的浴袍紧紧跟在旁边,仿佛为抵御严寒,双手环在身前将衣襟拢到一块儿,看起来落魄得楚楚动人。
经过一阵胆战心惊,在安排她好好擦个身换上干净衣物后——虽然不能洗澡让人十分遗憾,管家太太在口头挂念了不下十遍上帝之后,留下外敷药和崭新的绷带便告退了,而同样整理妥当的艾莎则开始动手替她换药,处理轻度开裂的伤口,尽管安娜搜肠刮肚试图道歉,包括“我没看见草地上那件袍子,大概你叠得太整齐了面积太小”、“天太黑”、“你绝对跟别的女孩儿一块儿洗过澡不是吗”,女人却沉默得一反常态,好似惜字如金,除了冷冷地吐了句:“你可真沉。”
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就像只科普插画里的大堡礁红龙虾,表现得也并不比一个初见女性胴体的少年出色多少,就不由自主开始恼羞成怒:“我说尊敬的小姐,你要是个体面人可以上游泳池去,这儿又不是温泉疗养浴场!”
艾莎稍稍抬起下巴,平静而冷淡地回答:“我很遗憾,贵府没有游泳池。镇上也没有。”
挨了迎头一击,安娜抽动了一下嘴角,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那你就有必要一丝不挂去游泳吗,你在重现十年前的天体运动?这儿又不是没男人,还是你觉得一个太老,另一个太傻?”
替她绕着绷带的手悬停在半空中,艾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精彩,与她对视着,勉力板着脸沉默半晌,又继续手里的工作,突然使劲收紧指间的绷带让她失声嚎叫起来。除此之外整个过程还是相当顺利的,对方手法老练、细心谨慎,起码到打结收工为止她未曾尝到第二次苦头。
“首先,达米安并不傻,他还是你远房表哥。其次……”起身将药箱内整理得井井有条,“啪”地摁上盖子,艾莎几乎是用恶狠狠的语调快速小声说,“你简直跟无处不在似的!”
说完她抿紧那两片薄嘴唇,面无表情之下就是羞愤之色,似乎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她皱皱眉,身上只套了件睡裙,还未干透的长卷发搭在肩头冒着湿气,与往日老成持重的形象大相径庭,像极了发不了脾气就只好生闷气的女学生。
这一犀利无比的形容词,正好结结实实戳中了她的软裆,安娜深知拔腿赶在她身后跑来郊外别墅,只显得自己很滑稽,像个鬼鬼祟祟又爱占便宜的变态佬跟踪狂,也许还跟爱伦·坡那头硕大碍眼的黑猫普鲁托一样阴魂不散,很快就要钻到那女人睡梦里纠缠不休了,但她没来得及想清这是否过于冲动,已经冲动万分地收拾好行囊整装出发了,急切之心简直跟座下发动机一般轰鸣作响,而踩下油门的车身则更如离弦之箭。
由于过度难堪,无法自证并非图谋不轨,她只好梗着脖子挺了挺腰杆,双手在胸前交抱起来嚷嚷道:“嘿,这可是我家!总不见得进自己家门还得借广播柱公告八千万德国人吧,倒是您,我可没看出来您患了什么元首疲劳症,您还大晚上脱得精光赤身裸体跑去湖里畅泳一番!”
她顿了顿,眨巴眼睛:“我家的湖。”
对于她恬不知耻的口无遮拦,艾莎深深吸了口气,蓝眼睛里写满耻辱和震惊,今日已经足够优雅尽失,一向心平气和的金发女人似乎也破罐破摔不介意再闹一场别扭,扬起头颅,她不掩讽刺地冷笑,逐字咬着音节说那很好,恕我冒犯,真抱歉无处不在的是我。
“还有,我从未发现您伶牙俐齿的优点实在万分失敬。”
互相瞪视着,与此同时管家太太敲响了房门,替她们端来加了奶油的热巧克力,发现气氛实在不妙,剑拔弩张,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老夫人迅速放下饮料,知趣地逃之夭夭。这片刻的打断,或许是开阖房门时扇进来的风,让安娜头脑里的火焰开始冷却下来,重塑先前坍塌的理性,她感到颈后发凉,像趴了只巨大冰冷的蛞蝓,她攥着腿上的毛毯吞了吞唾沫。
因为干瞪眼不是办法,很快她蜷起身体开始捧腹呻吟,侧倚在床头,腆着脸老实不客气地扮演起一个无辜可怜的小东西。艾莎紧绷的面孔渐而松懈下来,尽管想对此置之不理由她自生自灭,最终还是哭笑不得般叹了口气,坐回她床沿上,拨了拨肩上柔软的长发,总算平静下来,柔声调侃说我可没听闻党卫队什么时候还成立了‘奶瓶小分队’,同时也大惑不解并忿忿不平地戳向她额头,提出质疑,为什么你脱了制服就变得格外……幼稚?
感谢她讲得这么客气,安娜心里有数,自己表现得不仅礼数尽失,还智力低下。
也许那的确是制服的错,她顶着党训不大恭敬地为自己开脱,一副肉体坚实的甲胄,对精神来说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东西。那是集体身份的会标,当以相同的方式武装到牙齿,在整齐划一的口号下抬起右臂抛弃私人角色,“我”已然消失殆尽,似乎每个人都汇流并湮没于一致性的汪洋大海之中,但其实人人都是不一样的。自由或是服从,向来是个两难的抉择,诚如斯宾格勒所言——此公生前乃她父亲心头所好,一度冀望将之奉为座上宾,离世后则扼腕再三——个人主义与社会主义,维京精神与条顿骑士团向来势不两立,是他们亲手选择了秩序。
可是,关于自己的人格和角色到底该怎样定调,得承认或许由于太年轻,她还从未真正摸着过边际,不过至少能认为,人生正因充满彷徨才富有深意。
言归正传,作为一个被扎漏的车胎已经彻底瘪下去,安娜灰溜溜摸了摸鼻尖,去拽她的手腕:“亲爱的好心的小姐,千万别生气……我开玩笑的。”
像猫一样眯起眼睛打量着她,艾莎重拾愠怒,勾起洞悉一切的假笑。
“哦是的,玩笑,您可真了不起,包括掐烂自己的伤口在内吗?”
总的来说,米格尔海姆可是个不错的地方,尽管不如万湖那么受富人区欢迎,却坐拥了全柏林最为宽广的一片水域,最干净的空气,仲夏时幅员辽阔的森林摊展开大片青绿色,水分从树梢离去,带着城郊所有的暑热一同在炎阳下蒸发,明亮的湖面上波光闪耀,而水产也是顶新鲜的,来自当日清早的鱼市,又进出一回地下室的厨房,以至于两三天后安娜就得暗示,自己的餐盘不久将十分想念陆地。
夏季天亮得很早,一天的开始,以钟楼的整点报时为准,河对岸兰斯多夫的渔民架着小船出发,桅杆高高耸立,晨曦中越过水湾与河渚,在日出前的水面上划开清晰交错的涟漪。不过安娜不常有机会见到这番景象,起得太晚。
晨昏开始复归原位,宛如轻盈落定的尘埃,森林与湖泊的声音着实相似,浪潮千百次缱绻着在黑夜深处光顾梦境,而早上漏过窗帘的刺眼阳光则时常提醒她,活着的感觉何其清晰,几乎能以指尖梳理脉络。当她顶着一头乱发第二次被管家太太唤醒,整理仪容,睡眼惺忪地踏下楼梯时,那个金发的女人早就坐在餐桌前,好整以暇翻阅报纸,然后头也不抬就无所顾忌嘲弄一脸迷糊的她。
安娜问过她,为什么不使用二楼的卧室,这一座耗资不小、让账户清零的庄园里唯独不缺乏空间,自打姑妈嫁去科洛纳家,而父亲也成年从军后,此地就算是到了夏天也经常空旷冷清,关键是小孩不多,很可惜这一族人丁向来不够兴旺。
“这儿可是你家。你家的湖,你的房子。没通报过八千万德国人之前我哪有那个胆量。”
光线在空气里散作微粒,艾莎的眼睛在阳光下颜色很浅,坐在窗口阅读,故意拿她先前的话堵得她无言以对。女人翻过书页,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我又不是你的家人。”
话是没错,艾莎·弗罗斯塔的确跟她半点亲缘关系都找不出来,长期在这里定居的达米安一家还更接近于她的家人,看在血缘份上,虽然头顶光秃而后背佝偻的管家先生据说只是她曾祖母从兄的孙子,理论上是她父亲的兄长。由于理亏词穷,她背靠着墙壁面露怏怏之色。
“而且我喜欢高处。”艾莎伸手拂开窗帘,说从这里望下去景色很美,她来的第一天就沿着米格尔湖散步,彼时正下着淅沥小雨,没有打伞,她在岸边潮湿松软的沙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而湖对面弗里德里希哈根的树林与田野则在烟青色水雾里延展得全无边际。
艾莎动身往市区见她父亲时,她正喝着一大碗蔬菜牛肉浓汤,那会儿清晨也飘着细雨,空气里弥漫着干净冰凉的湿气,她们非常友好地相互告别了。餐厅里,安娜想象她挎着手袋,达米安将伞遮在她头上,一同碎步穿过雨中的草坪前道,然后青年替她拉开车门,金发女郎提着裙子,垂下苍白的脖子跨进车里。
当达米安载那女人穿越漫长的林间公路时,安娜好奇她从车窗口看到的景色,同时在思索着,柏林的夏天实际上从来不够灼热,且降水频繁,但人们显然热衷于度假,避暑就是个好名义。雨水带走温度,她穿着短袖衬衣觉得天气很凉。
她回想起热烈得仿佛能燃烧的空气,中暑晕倒在锡耶纳街头,醒来时发现被人抬到了橄榄树的遮阴下,身边围了群友善又好事的当地人,一个红脸膛大婶给她喂水,直接拿德语向她问话,发R音时起劲地卷动着大舌,聒噪而中气十足,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德国人!德国人!我就说!这儿哪有人那么干呀,专挑日头底下走……也就傻冒北方佬。”
她遥望灰蒙蒙的天空下,雨中的一片青绿色安静蔓延,忽然觉得“傻冒北方佬”的确是个一针见血又适得其所的称呼。
要不是有伤在身不宜颠簸,她准得翻上马背去山上转转,那是座不高的丘陵,坡度平缓,孵化的蛙群每年夏天都要从山顶魔鬼湖出发,长途跋涉,一路穿越树林与公路,迁徙至山脚的大米格尔湖中。她记得自己还跟乐佩用水桶捞了不少蟾蜍,拎进达米安房间里,将那些冷冰冰又黏嗒嗒的两栖类藏掖在被单底下,老实巴交的男孩一上床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厩房里目前仅有两头牲口,汉斯那匹麦秆色的“柠檬”,还有母马赫尔嘉,她十四岁生日父亲赠送的礼物,当年还是头小马驹,同时附上一杆簇新的猎枪。生于容克世家,起码有一点好处,她父亲从不在意一个姑娘家过度活跃,甚至认为这也具有日耳曼传统色彩。
“神圣?”先前进马厩时艾莎故作惊讶,轻摇手绢挥开湿霉味,挖苦他们家取名的品位,“我还以为叫‘醋栗’。”
“这可是匹白马!”安娜夹在两匹马中间搂着它们的脖子抗议道,抚摸它们的鬃毛,动物吭哧吭哧的呼吸亲热地喷向她脸颊上,弄得她很痒。
于是女人歪着脑袋想了想,理直气壮提议说“雷司令”,这是个德国本地优质白葡萄品名,安娜对那丰富的想象力无法反驳,同时也开始自省,最初企图给她留个体面好印象的若干举动,到底是哪里想不开了。
这年春天,家里的比格猎兔犬产下一窝幼崽,出奇活泼,头一天见面时,那群小狗把她扑倒在干草堆上,踩来踩去,几乎要用毛茸茸的身体和过度的热情把她掩埋掉了,唯一的缺点是,淋过雨后它们气味大得要命,而另两条德国牧羊犬身上可就干净多了。由于过度空闲,时间无处挥霍,安娜换上工装裤和胶靴,花了一整个上午给气味糟糕的狗群洗澡,替马匹刷毛,然后在安德莉亚协助下彻底冲洗打扫了厩房与犬舍,期间那窝小家伙在她脚边上蹿下跳,活跃得没完没了,把打湿了的干草星子搞得无处不在,所以她只好挥起扫把让它们全都滚蛋别来碍手碍脚:“嘿!一边儿去你们!走开走开……”
待收工时,她们坐在草地上嚼着午餐的三明治,正午,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撕开天穹之孔,格外温暖地倾洒而下,照亮了不远处池塘水面,一路跃向粼粼波光的尽头,伸进树丛当中。她从前偶尔见过向南迁徙的白鹭,羽翼丰满,在戳出水面的朽木断枝上歇脚,自觉自愿替鸟笼竣了工。
趁着好天气,安娜去了附近渡口,搭划桨船过河踏上兰斯多夫渔村,并带着订金拜访了当地木匠,那户人家的独子身在俄罗斯地界上,正随帝国的装甲部队挺进大陆深处,唯一的消息来自每日广播,至于报纸,新闻社论退位让贤,倒不如说是字体硕大招摇的广告令出版业多姿多彩,可幸还有自费刊登的小篇幅讣告。因为每年都承包了别墅的浣衣工作,健谈的女主人跟她相识已久,也似乎特别喜欢她,还是个爱犯愁的长舌妇,顺口滔滔诉苦,总之工坊要是后继无人也确实值得犯愁,然而被那位丈夫的大声咳嗽打断,在话题重回到生意上之前,安娜真诚祝愿他们的儿子能如期回家吃上圣诞烤鹅,要是配给供得上。
夏季的白昼分外漫长,等待太阳落山是件苦差事,那天晚上只有达米安一个人回来,据他所言,几天后他会去城里接弗罗斯塔小姐。草地在夜风之下起伏,安娜忽然为以前的捉弄感到很是过意不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赶紧去用晚餐,趁汤还热着,年轻人犹豫了片刻,极为憨厚地挠头笑起来。
“啊,也许你下次该穿件外套。”她想起来,提醒道,“下过雨外边可冷了,柏林的夏天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两天后工匠带着锯好的木料渡河而来,准备替那个“农夫”或者“鸟笼”搭建跳台,首先得在岸边铺上栈板。水面反光明亮得近乎晃眼,她在帮衬着递送板材时,抬手遮到额前,阻挡直射而下的阳光,家里那辆梅塞迪斯的发动机声在鹅卵石小道前熄灭,达米安下车拉开后座的门,她从湖畔远远看到艾莎步下车来,便雀跃地冲那女人挥手致意,对方眯着眼睛困惑不解地遥望过来,迟疑半晌,然后朝她走过来,浅蓝色的裙摆在小腿边上飘动。
“虽然我还不能游泳。”在工匠敲钉木桩的一片咣当声中,安娜挤了挤眼调侃,“当然,我希望你这回带了泳衣。”
艾莎挡过鬓边碎发,并没有对那句促狭的调笑作出反应,露出有些愕然的神色,听着她一个劲讲下去,比方说过几天请人清一下池底淤积的河泥。她疑心是否过于急躁鲁莽,或者说错了什么,不安感在脑海里铿锵作响得有如打铁。
水面反射的光斑晃过脸颊,艾莎眯起眼睛,望向正在热闹施工的木匠队伍,那双蓝色的瞳仁里闪烁不定。被搅动的湖水在她耳边哗啦作响,云影破碎在荡漾的水面之上。锤子和榔头声甚嚣尘上,时不时飞来两句呼喝,木匠的老婆逮着机会就来跟她搭话,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拐弯抹角地一吐苦水,尽管自顾不暇,她也只好转过脖子去应付,脸色阴沉严峻,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可不是嘛夫人。”
“可是夫人,总得有人的儿子去打仗呀,不就是这样吗。”一直很沉默的艾莎静静插了句话,她的表情非常虔诚甚至不乏怜悯,却看似十分之疏离。这么一来那中年妇人仿佛被勒停的牡马,张着下巴愣了会儿,对于被点穿的、硬梆梆捅到眼跟前的真实花了几秒钟才俯首下咽。安娜尴尬窘迫地咬了咬嘴角,带着歉意目送那位被打发走的失意妇女离开。
“是啊是啊夫人……你真好心。”双手垂握于身前,艾莎模仿着她的腔调挑高了眉梢,很显然对她的想法相当了然,“别怪我,我只担心她胡说八道。”
“不,我当然明白。”安娜颇有不甘地反驳,每个人都在为德国忧心,在嘴里搅拌那个念头没问题,但动用口舌讲出来就不对,感情用事也不对,她知道,“可也没什么大不了,你没必要把话讲得那么……”
“是吗?”艾莎撇撇嘴,晃了晃拎着的那个手袋,“好吧,要有下回我就把话说得动听些。我真遗憾你那些长官非气死不可。”
当然她怎么会不知道暂时性失明和失聪这种病,她心里清楚自己十足伪善,还曾乐在其中不自知,体验一把善解人意就心满意足。何况那位拥有深具政客特色的模糊轮廓、圆润笑肌,戴圆片眼镜的警察总监,还明着暗着几番扬言谁要动一动不忠的念头就得被撕烂。于是她耷拉着眉毛,表情有些委屈,同时可能还表现得比较窝囊,因而对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抬手替她拿掉夹在头发里的草屑。
艾莎向她展开柔和而略带苦恼的笑容,朝池塘扬了扬下巴:“那么但愿你尽快痊愈,既然你舍得花钱。”
“哦……哦!其实,我表姐也说过想让这儿派上用场。”她信口开河,试图轻描淡写,将双手藏到背后,“谢天谢地这回我可总算记着了。”
当然那也并非全然胡编乱造,乐佩的确讲过类似的话,不过她可亲的表姐只是希望借此地写生,同时大大方方蹭吃蹭喝,不过对下水游泳想必也是不会介怀的。
跳台只花了三天就迅速落成,交付完工钱,当日中午她的表姐背着画架冒雨奔赴而来,作客的姿态委实很不客气,迎面甩给她一个白眼:“你一个人躲这儿来那可不成,我就不答应。”而后一点儿不见外地跟金发女郎握手打招呼,相见甚欢。她来此地附近作画,“顺道拐来瞧你一眼。”她用毛巾擦着淋湿的头发时这么说,几天后她的未婚夫将从火车站重新踏上柏林的土地,因而他的名字在话题里闪现得格外轻快频繁,重逢指日可待,届时安娜也会随同前往。
“一个自称弗林·莱德还会挤眉弄眼的诈骗犯。”趁表姐抱怨转眼就下雨的鬼天气那会儿,她悄悄倾过身体凑到艾莎耳边介绍,“可能还是小偷。”
由于机会难得,乐佩显得很兴奋,重新提起之前那个愿望,也一举遂愿摆开了阵势,那女人穿着连衣裙,袒露出脖颈与胸口的肌肤,那两条修长柔软的胳膊交叠在腿上,远眺铁铸阳台之外,飘落的细雨中舒展开疏寥的栗树枝。
艾莎浅色的长发挽成髻,即便雨天光线昏淡,那色彩实在很美,而这个家里从来就没出现过什么教科书式的雅利安人。说句不敬的,更有不少容克家族都仰仗一位犹太祖母、曾祖母的钱袋来光耀门楣,种族办公室在军队面前不免寸步难行,好一条绊脚石。乐佩摸着自己齐耳的短发,连声感叹表达羡慕,她小时候曾经拥有一头金发,随着年龄增长发色就逐渐变深,这现象倒并不罕见,却挺叫人遗憾。
背对着敞开的门扉,棕发的年轻女人跟拉图尔那样以炭笔打精细的素描稿,并像模像样点起了枝状烛台,尽管风老是把火苗吹得忽明忽暗。为避免模特因久坐而疲惫,他们这些人好像都锻炼过不时寻找话题的技巧,那算得上是一项智慧,有时候摆在人们面前的命运总能一目了然,坦途或是狭道,好人缘常常比好技巧更至关重要。不管怎么说,年轻的锐意总是赏心悦目,在这个年纪一切尚且值得翘首以待,她们必须趁早为理想侃侃而谈,直抒胸臆,因为所有壮志未酬其面目实际上都是千篇一律的沉默枯燥,又会随着时间变得愈发可憎。
她们谈论莫奈的第一任妻子时,安娜插不上话,只好听着关于他到底是出于过度哀痛,或者仅仅是当时已经支付不起暖色的管装颜料,才以那一片黯淡至死、仿佛沉落深渊的苍白绘制了亡妻的遗像。得说,想让画儿卖得好,最好还要死得够巧,给主顾提供一个表现伤感的机会,要么换模特就跟买颜料似的频繁,以此附赠些谈资当佐料让人们高兴高兴,相较于艺术,她更庸俗地了解到艺术的价值由收藏家和生意人赋予,艺术家则与画作集于一体沦为商品,好似草地上一对难解难分的狗男女。
安娜承认自己是浅薄之人,分不清透纳和柯罗,追逐光或者风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同,晴空万里或是电闪雷鸣,它们并无切实形态,那份美丽扎进人眼中,却以转瞬即逝的方式来构成刁难,令人叹惋,叹惋之余更需要有人着手收入囊中,哪怕是权宜之策。画上的玫瑰永不凋谢,可这些所谓被保存的美,无非是将数秒乃至数年的时间,在画布上收缩为一瞬,精致万分却脆弱异常,单单一片薄刃或者一簇星火,便足以使其毁灭殆尽。越是纯粹的美,越叫人患得患失。
就在今天早餐后,艾莎替她修整眉毛,她昂着头瞻仰那副年轻美丽的姿容时,那垂落的长睫,宛如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也确实促使她产生过一些十足伤感的念头,忘乎所以,而后好景不长,她很快就在拔除杂毛时上眼皮火辣的疼痛中泪眼朦胧,视线模糊。
“听我说,你要是对我有什么私怨要发泄,我们大可以一人六发子弹堂堂正正出去做个了断。”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揩着眼角的泪水迈向桌子,替自己斟倒炉上温着的咖啡,又不知好歹地回头加一句,“难道就因为我看见你光着身子?”
艾莎转过脸瞪向她,惊愕之余瞳仁里涌上屈辱之色,但很快就将所有情绪平息下去。
“为了光明正大恕我直言,您是位条顿骑士的后裔,向来重视体统和荣誉,而我就压根不沾边了。”那女人不紧不慢收起眉笔,套上盖子加快语速说下去,“方便起见我当然用今天的咖啡毒死你。”
而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安娜低头,捏着衬衣前襟扯起来,审视白面料上风干的零星褐色印子,它们撒布得错落有致。不管怎样,好在她还是个女孩儿,倘若一个男人盯着女人瞧,哪怕只是迎面相逢,交肩而过时瞄上一眼,人们准要觉得他一心只想着大腿和裸体,满脑子尽是房事和交欢,如同耗子般焦灼活跃的本能煎熬着他,因为除此之外,任何假设都缺乏趣味不值一提,还浪费时间。
阳台之外雨势渐大,浓云密布的天空中偶尔滚过隆隆雷声,几天来攒积的温度又骤然被冲刷殆尽,随水流一道滑下坡道,载着落叶的小小木筏涌向滩涂,渗入湖泊与河道之底的淤泥深处。落地窗帘在风里飞扬得一如高杆上猎猎的旗帜,安娜摩挲着泛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橙色火苗在破门入室的冷空气里呼呼作响,迅速摇曳着逐一熄灭下去。
表姐起身去将阳台门阖上,然后擦火柴重新点亮烛台,又开始嘀咕那些该死的鬼天气、倒霉之类的抱怨。
自然光的源头从门缝里收缩退却,室内昏暗了不少,乐佩甩甩手腕熄掉火柴,打量着那个姿态端庄的金发女人,突发奇想:“非常抱歉,能请你把发髻放下来吗?”
艾莎欣然答应,将手臂绕向颈后取出别针,浅色的长辫垂荡到肩上,而对方又进一步提出要求请她把刘海梳上去,那女人困惑地蹙了蹙眉,而后随意将额前的头发撩向脑后,碎发之下掩映着耳廓,她并拢着膝盖,裙下隐隐绰绰显露长腿,那坐姿也非常美。
“实在太感谢了,弗罗斯塔小姐你做得一直非常好,我就提这么一次请求!我从不爱抱怨。”
“你只挑剔。”安娜在沙发角落里默默冒了一句。
乐佩笑呵呵拿炭笔朝她戳了戳,直言不讳:“这个人,她把我当成钟爱**的雷诺阿。不过大可放心好了,我才不是个得寸进尺的坏家伙。”
有那么一瞬间,艾莎的脸色猝然变得十分复杂,蓝眼睛扫过来,又很快转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安娜颈后冒汗,芒刺在背地抽动面部肌肉,最终决定再往阴影里缩一缩,好让自己显得更渺小不起眼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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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体运动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提倡的裸体运动。
爱·伦坡的《黑猫》,男主酗酒性情大变挖了自己的猫普鲁托一只眼睛,后来还吊死它。然后他遇到一只跟普鲁托很像的猫就带回去,结果那猫特别阴森,他想宰了它,失手劈死了妻子,就把老婆砌进墙里……不说了有兴趣自己看吧。
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 写《西方的没落》那哥们儿,这里的内容出自《普鲁士主义与社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