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riedrich·H 于 2015-3-16 00:29 编辑
Chapter.16
据说,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位伯爵的女儿。
按理讲,乐佩也不像个贵族小姐,会提着裙子在街道上狂奔疾走,翻墙上树都手脚麻利,当她在奥德河湿地上摸爬滚打时,猎枪更使得不比一大票男人差,但没人会质疑这女孩的身份。可能因为她生来长于艺术,能轻而易举出入任何一个文化圈子,又可能是她父亲那一系曾在德意志王朝战争中为铁血宰相鞍前马后,功勋卓著,尽管随俾斯麦失势以及高贵瞭望塔的轰然倒塌,依赖传统庄园的家族不免走向没落,可尊贵的架子犹在。
安娜头一天去那所私立封建女校的时候,不晓得该算是鸽子跌入鸡舍,还是野鸡闯进了鸽笼。校舍位于柏林近旁的小镇上,与她所熟悉的公立中学很不同,乐佩和罗莎琳姑妈都曾是这儿的学生,女孩们习惯了寄宿生活,远离双亲,在校监和教师管理下成长,晚安吻也显然奇缺。
早在魏玛初期,教育就已于书面上实现全民平等化,可德国人在忍受特权这件事上,要比他西边的邻居们耐心许多,不搞爱国刀,也不把自己的贵族吊上路灯柱子,此地仍旧保留着极大比例的军官家属,无疑也将贵族式的冷淡充作珍遗。
秋天青色的阳光里,古老红砖墙被晒得发白,同父亲告别,目送他的汽车离去后,她被领着穿过长长的走廊,那时学生都还在课室里,宿舍出奇安静。窗外,楼下小道两侧宽广的草坪上开着大片鲜红的蓟草花球,这个季节几乎凋谢了。塔楼的大钟要到十二点才敲响。
高墙内栽着成行椴树,随风曳动,晾到了每一条小径的上方,地面淡蓝色的影子与光线分明交错。
她将领到的制服抱在胳膊间,及踝长裙是深蓝的,好像过去军装的色彩,普鲁士蓝。前方引路的舍监绷直了脊梁,瓦拉夫科小姐终生未婚,以严厉的虔诚将脑后灰发挽得工工整整,讲话时一次都没回过头,安娜感觉自己的掌心里隐隐泛潮。
寄宿生活规律到刻板,内务检查也分外严格,晨祷,晚祷,虔诚地双手交握,用餐前赞美上帝,食物却单调乏味得与恩典大相径庭,赞美主,在正式场合还向教师行屈膝礼,诸如此类陈词滥调对于她来说都格外新鲜,也格格不入,从事兽医行业的姨夫母勉强算教徒,母亲的心里就大概从未装进过上帝。赋闲时多半在宿舍度过,有些女孩会精心绣制将来作嫁妆的帽子,缀上鲜艳夸张的缎带与花饰,夫婿最好是个骑兵上尉,而缝纫课安娜屡次把手指扎出血来,同时还正热衷于印第安人系列连环画和水牛比尔,这里培养的从来就是军官的女儿,未来则是军官的妻子。
父亲的代理人从柏林来到汉堡那天,安娜正和汉斯一道在厨房里给土豆去皮。他带着普鲁士人的傲慢,闯进汉萨人的家。
由于事先已经拍来过电报,那位年轻的少校先生目的明确,措辞就跟他挺括的衣领般不容弯折,直截了当告知此事本该由私人律师出面,但好心的伯爵考虑到两位理应有深思熟虑的机会。他们在里面听客厅模糊的动静,她的两位长辈态度含糊,在一个青年人面前插不上话,少校上门前,姨妈特意将晾晒绳上的衣物和被单都收拾起来。他倚在靠背椅中,穿长靴的腿交搁,安娜从内厨稍稍探头,能瞥到那截黑漆漆的靴跟。
“尼兰德先生,再次感谢你们的菊苣咖啡,我非常感激。抱歉,虽然这可能叫人为难,但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
她很快缩回了脑袋。
姨父母多年未育,并非没有好心地考虑过将他们过继到名下,可母亲有自己的坚持,并将此化为遗嘱,于是在出生记录上父亲一栏始终空白簇新。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半个欧洲的政治在街垒与酒馆间表演,艺术于客厅和裙边下操作,而非法的爱情,则在马厩和草地上大展拳脚,因而私生子并不比沾满爱液又丢弃的手帕更稀罕。
汉斯显得异常亢奋,双颊泛红,努力让自己在矮脚凳上坐稳,捉着刀柄却无心削皮。安娜实际上挺喜欢这里的生活,虽然天气很糟糕,阴湿多雨。他们的住宅有着又大又斜的房顶,其上立有一个金色的公鸡风标,熠熠生辉。那是栋祖屋,向阳处靠墙修葺了一座户外楼梯,上下楼十分便利,倒很像一间法国南部乡村的农舍,参差的草丛里蔓生着夹竹桃,五月的气息吹散了春日雾霭,正午,倘若难得阳光遍洒,她常坐在木梯台阶上,靠着栏杆打瞌睡。
到了马驹和牛犊降生的季节,每年有许多野天鹅从南方飞来汉堡,它们在高空迎着气流扇动翅膀,回到凉爽的夏日巣窝,她也总有机会跟姨父一块儿辗转于郊外甚至石荷州的小道,荷尔斯泰因的奶牛非常温顺,是种可爱的动物。各处农庄都很意思,兽栏里湿乎乎的新生幼崽在干草屑中挣扎,不远处则是成垛的粮食,尽管有时她得起得非常早,天刚破晓,晨风凛冽而清澈。姨父是典型的北德人,诚恳实在,沉静而略显死板,已经允诺了将来送她一头小马当生日礼物,要是通货膨胀的风暴平息下去,状况会好上不少,会的。
她随性情开朗的吉尔达姨妈去城中购买日用品时,汉堡的大街总是干净而平坦的,人们熙来攘往,商店橱窗照旧陈设得琳琅满目,餐厅里食客也衣冠楚楚。她们携带的皮包里装着成捆马克纸币,只好说非常沉。
沿城中干道穿过,一路上就能撞见三四个陌生人,憨厚老实,甚至胡子灰白,从街旁的长椅起身,仿佛与她们相熟般自然而然脱帽致意,而后便带着与羞耻毫不搭边的微笑,或者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掌乞讨。不过就连安娜都深知德国人非常古典,就跟赫尔曼的子民一样古典,并不贪恋货币,兽医的诊金都以土豆和卷心菜替代,农户囤积奇货只接受以物易物。城里人正大搞黑市倒卖。目前,还没有哪个地方,比彻底依赖进出口贸易的汉堡更加倍受折磨。
“有什么不好吗?”她是这样问汉斯的,装作不以为意,笑得略为勉强。她才十二岁。
“有什么不好?”
汉斯大吃一惊,好似这问题蠢得全无指望,他眯起那双绿眼睛猛盯着安娜,又伸头朝客厅瞄一眼,收回视线,耐心地轻声劝说:“听我说,你不想叫他们伤心,我也是。可你想继续吃这些土豆?”他捏着刀柄,在柳条框里那堆土豆上敲了敲,“掺了盐捣烂的土豆?”
副官兼代理人并未在他们家落脚住宿,礼貌地告辞了。
“漂亮的裙子,丝袜,现在还买不起的鞋子,你难道不想要吗?”
安娜说想。
后来她坦白自己并不指望跻身贵族名流,那个端架子的世界和自己隔了道高墙,她骨子里也不是什么教养优渥的大小姐,没法慢条斯理地讲话,纵身翻过墙头可能只跌得鼻青脸肿。而汉斯告诉她,有钱人的女儿吃得精细打扮得漂漂亮亮,说不定都不用亲手抬一根小指头,自然看起来高贵体面,也端得起架子。而穷人则成日为了点小事战战兢兢,缩手缩脚地花着小钱,在初生幼儿们的摇篮里搁上一纸轻飘飘的保险单,就敢指望他们一生路途能稍稍平坦一些。
贵族,论学养可能及不上一位旧书商,而对造型艺术的审美,则可能输给某个老道的油画商。可他们有钱,退一百步就算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兜比脸还干净,他们还能匆匆忙忙爱上一位日渐色衰的富孀,开着她的敞篷轿车,满巴黎飞驰去找一顶她喜欢的新帽子,用她的钱。
“我是伯爵的亲儿子……非法的?那又怎样。我可没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削土豆皮,至于你,你自己看着办。你去易北河边上放羊?”
最后汉斯是这样结束谈话的,抹了把脸,失望地将背影转给她,她至今难以忘怀。他才走出几步,接着又折回来微垂下脖子,认真注视她的双眼,发问。
“你割开他们的血管,流出来那玩意儿难道也真是蓝色的?”
她们的血液当然不是蓝色的。
安娜曾日日跟她们一块儿在学校公共浴室洗澡,花一般的少女有着洁白青涩的身体,隔着单间的木门板,在喷淋下稀里哗啦的水声中嬉笑,尽管校规指示淑女应当保持高雅的沉默,可这年纪的女孩情绪就跟心思一样多,念头则一个比一个明亮又鲜活。
父母把她们送来这里,是希望捍卫她们的不谙世事,而她们围着浴巾,袒露光滑的肩头,秀丽的肩胛骨,也像平民女孩那样并排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半是羞怯,半是骄傲地提起某个订下婚约的表哥,倘若她没有一个表哥,那必然有个钟爱的男演员,在衣橱柜内侧贴上影星艺术照几乎是默认惯例,还不少是美国好莱坞的,直到瓦拉夫科老小姐的脚步声猝然杀进门槛,她们再被动沉入死寂的缄默。
尽管她告别了校园,但仍很习惯和半裸的女孩们同处一室。
在城西的高档商业区也少不了士兵的影子,从军起码有个好处,每逢回国度假他们都能获得特种配给券,还能物色漂亮姑娘放松放松,这很容易,亮出士兵证即享受免费食品供应。这一撮年轻游客还到哪儿都吵吵嚷嚷,有些满嘴跑着粗笨的西里西亚乡音,活泼得好比一架火车头在百货大楼开阔华丽的走道里呼啸而过,或者开春湍急的溪流闪动着光芒。
耳根从未清静过,她低头看腕表,艾莎拿着泳装去了试衣间,表姐和尤金激烈讨论着将来蜜月旅行的去处,女孩相当决绝:“巴黎?不,绝不,我可不要,到那儿也会被一帮当兵的烦死。”
艾莎隔着门板出声求助:“能帮我一把吗?”
那是件带胸撑、无后料式的新款,白色的脊背雪崩似的涌现,安娜望向表姐,提出有事要跟尤金谈谈。她这位关系密切的表亲大惑不解,不容分说,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就不能回来讲吗,在等你呢。”
她敲门,怀着满心的忐忑不安,接着却发现女郎已经换回了带碎花的连衣裙,试穿过的蓝色泳装垂在挂钩上。“安娜,能替我把手袋拿进来吗?”艾莎点头致意,颇为抱歉地笑了,抬手梳过刘海,解开辫子后金发散乱在肩头,她在换装时扯乱了发型,干脆重新整理。
她收回直勾勾的目光,如释重负或者怅然若失地吁了一口气,转身出去反手带上门,焦虑或遗憾,这些无关紧要。
等待对方在试衣镜前打理长发,安娜提着手袋,将别针依次摆进去。艾莎不打算挽起工整的发髻了。她真正开始探讨内心的疑惑:莫非那湖面上破碎的银色月光,于自己而言不仅仅是月光吗?她认为应当不是这样的。
艾莎将头发都拢到右边肩上,慢慢梳理,颈后,落着一小弯遗漏的金色卷发。
“我早该这样做了,免得你再抓着话柄笑话人。”艾莎指的是泳装,从镜中扫了她一眼,很快低垂眼睫,那瞬间的表情也的确像个女学生,然后继续开玩笑,指责她日耳曼大小姐的奢侈享乐有违国家节俭政策。
她积极地抗议,除了自己的薪水从没多拿过国家社会主义一分一毫,也没擅动父亲的资产,搭建跳台的钱完全出自个人存款。窄小的空间是逼仄的,馨香沁人心扉。她腾出手摸额头,幸好那邮戳盖得不深,幸好她在校时也演过戏剧。
礼堂的舞台很小,和柏林的剧院差之千里,安娜最喜欢席勒的《奥尔良少女》,尽管表演时只截取最后一幕,也并非以歌剧形式,鲁昂广场的火刑让人记忆犹新,上天传话,你被宽恕了。
此外她也读过马克·吐温的《贞德传》,由于喜欢马术,而且出生在汉堡——俗话说,伦敦一下雨,汉堡就人人打伞,相比起法语,她倒是把英语学得异常好,碰巧还知道这美国人将聆听瓦格纳歌剧当作忍受钻心牙痛。
学生时代,清晨穿过拱廊,尾随着一堆鞋跟和臀部踏上台阶,楼道里暗散着寒意,她在杂沓的脚步声中昏昏欲睡,打着呵欠拐进过道,教室便浑浑噩噩晃入了视野,在廊外射入的一束阳光后边,幽暗的影子里站着校监。四面墙壁都粉刷得很白,除了腓特烈大帝的胸像外室内没有别的装饰物,石膏像高踞在讲台上,用那对白眼珠子和女教师一道把冷漠发挥得淋漓尽致。
每天等待着十二点的钟声,几乎是一天日程里最愉快的内容,当钟楼嗡嗡敲响,教员将讲义夹在腋下率先离去了,拔腿逃出教室的那瞬间,撞开栅栏比午餐本身更令人情绪高亢。
此地宁静,安全,标榜着秩序的高傲,可她自认是个汉堡人,自由正是那城市铁打的座右铭。拉丁语课堂上,安娜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打量窗外那一角寂寂的蓝色,以此加速流动得如此缓慢的时间。而一到冬天,玻璃上结起了霜冻,一切便更加索然无味了。
她告诉艾莎自己如何替教师挨个儿安上绰号,模仿那些一本正经的威严和翻动个不停的嘴皮子,她感到吃惊,对方居然难得共鸣式地表现出了愤慨,嘲讽某位教授用手帕擦汗后,油脂被均匀抹开在脱发的头顶,光可鉴人,并直呼他为一面高大的镜子,蒸熟的土豆,讲述这些时甚至嫌恶地瘪了一下嘴,显得很稚气,是因为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不快乐?可能是这样的。
她也记得很清楚,从前的集体入浴,女孩子们梳理擦干的长发,在互相帮衬下编织起辫子,又以别针将其固定至后脑勺,温暖的澡堂弥漫着水蒸气,有人换好了睡裙,坐在长凳上等候同伴,光着脚踝,来回晃荡裙下的两条小腿,用那把稚嫩的嗓音漫不经心地高谈阔论。
战争早就结束了,而德国的赔本买卖几乎葬送了一切,包括矜持和虔诚,她们是在屈辱和平下,喝着可乐汽水长大的一代,生来有权叛逆和质疑,哪怕是军官的女儿,哪怕国社党正大张旗鼓革新不正之风,她们正处在事事都好奇的年纪,热爱任何经验。倘若在公立中学,十八岁前还没机会失贞就得心焦了。
好在她们才十四五岁。
有一回,安娜记得,室友戏谑地指责她不敬神,那女孩个子不高嗓门倒很大,生着一副吉尔吉斯人式的细长眼,说安娜在餐前祈祷时甚至连嘴唇都不动一动,只急着抓起勺子,她心里唯一的上帝就是她那个肚皮。她反驳得振振有词,一面用毛巾吸干红发里的水分,脑袋上还冒着一阵阵热汽。
在怀她时,听说母亲读了不少文艺著作,可惜徒劳无功,不过天晓得在娘胎里造了什么孽,贺拉斯的讽刺诗倒在她心里烙得分外牢,第八首:
——我是截无用的无花果树残株,木匠瞅着我犯难没着落,
——拿我雕个园艺神呢,还是替神做一把矮凳子……
“处女可不会怀孕,不如让我们对自己诚实一点。”她轻描淡写,却语出惊人,绝对爽朗无辜地耸耸肩。话当然没错,可指向的却是那位处女,不用说,她的爱子咒死了一株无花果树。看来只好做把矮凳子。
吉尔吉斯惊叫,更衣室内霎时间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众人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不论手上干着什么都一律暂停下来,视线一束接一束朝她丢过来,压得她顿时不知所措,她们仿佛围观着柏林兽园铁栅栏里的野生动物,伴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诚实……你管这叫诚实?”艾莎在镜子里微微睁大眼睑,笑出声,又接着用丝带将三股辫绑好,催促她讲下去。
“后来……”她懊丧地呻吟起来,把脸埋进手掌。
后来,女孩里最漂亮的那个,最常被繁星拱卫的金发姑娘,公认的聪明和成熟,也恰巧有一位帅气表哥,好比托勒密天体仪的水晶球般璀璨闪亮,她薄薄的嘴唇浮现了笑意,眼神里闪动着促狭的光芒,扬眉。
“亲爱的安娜,那么你说,你知道怎样才会受孕?”
至此,话题尺度已上升到会让她们的母亲,高贵的夫人们为之羞红脸,把胸脯愤慨地起伏作波涛,自认蒙受了奇耻大辱,不要脸,太不要脸了!于是,一时间鸦雀无声,姑娘们左顾右盼,嘴角抿住笑意互相使着眼色,她们的父母那儿,大概总有那么一口自以为深藏的书箱,充斥着洛可可风格的男欢女爱。
这烫人的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她犹如遭受雷击,不由困窘地扑闪着大眼睛,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因此也格外局促不安了。女孩有着艾莎那样的冰蓝眼,剔透无暇,有意戏弄她,猫一般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在一个像汉堡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喧闹浮华,每天有数不清的船只和货物从港口进出,彩色桅旗在高处欢腾地飘扬,抛下的铁锚扎入水中,水手和商人们踏下甲板,迎着透明的河风踩上码头栈桥那一刻起,海浪便从他们枕下隐退,换作姑娘柔软奢华的胸脯。
汉斯提到过,绳索大街,是一场好梦的温床,轻佻艳丽的女人有着无限宽广的热辣胸怀,像包容一切的海港明亮地摇晃,温情脉脉,当她们微笑着掀一掀带流苏的裙摆,人们便在此邂逅了温存的夜色与春风。
听着数硬币声长大的汉堡人向来注重实用性,圣保利更将此禀赋升华为艺术,爱情在这里无所畏惧——因为它就跟停泊在河上的货船一般,只要解开紧系的绳缆,就谁也不关心它第二天的去向。
有些事情体面的女孩绝不该挂在嘴边。她很快开始脸红,扶着自己的胳膊,眼神闪烁地吞吞吐吐,将一簇鬓发夹往耳后,连着夹了好几回,它依旧滑下来。
“怎么了,说呀!”对方不依不饶煽动。
当然,比不严肃的通俗小说更不严肃的读物,她也有所涉猎。在视线炙烤下支吾了半天,她自暴自弃,从牙缝里挤出性交这个严肃的字眼。
众人面面相觑,在集体沉默了有一会儿之后,终于不顾一切,如释重负爆地发出了一串热烈而响亮的哄笑,她从脸烧到脖子根,连额头都发红,但还是决定自嘲式地加入那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行列,趁瓦拉夫科小姐赶来之前。为首那女孩儿追上她的目光,以惶恐的语气喊起来。
“啊,我的老天爷啊安娜,你倒不如说‘交配’吧!”
当天艾莎其实另有安排,与人有约,临出门前她从酒窖里取走一支康涅克白兰地,并请安德莉亚作了包装,但时间还绰绰有余,在百货公司顶楼吃的午餐值得称赞,可惜电影院的场次却十分糟糕,又逢索德鲍姆诠释奥菲利亚情结。自去年起经由希姆莱一手安排,她已经跟同僚两度观看过那部苏斯,这是第三次。不过当日观众仍旧不少,装饰着闪光玻璃的大厅里人头簇簇,过道上那个不耐烦的男孩,用鞋底把大理石面砖踢得噼啪作响,他父亲在翻阅近期的《电影信使》,端着汽水等候开场。在此地,安娜把米奇的动画电影看了不下二十遍,直到她表姐和特别好心的女管家绍费特太太都深感绝望。
墙上依旧贴着那张海报,色调阴沉,扮演犹太佬的费迪南德·马里安瞪着三白眼,滑稽的是相较于背如钢尺的雅利安勇士,女观众们一致认同此君性感得别具一格。由于本年度起宣传部规定,新闻宣传片一开播就禁止进场,人们失去了刻意在走廊溜达的机会,早早乖巧地鱼贯而入。
无论克里斯蒂娜·索德鲍姆还是莎拉·莱安德,她都切实面见过本人,从前官邸的私人宴会上名流不少,金发碧眼的娇小女郎平易近人,圈内流传,她和导演丈夫的关系并不像广为人知的那样好,即使她走下荧幕,也深拓着电影里纯良隐忍的眼神,仿佛预备着下一秒就为了什么敞开双臂大义献身似的。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因为生得太美,总是不得长寿。
至于那位莱安德夫人,当新闻片里士兵们正声如号角地引吭高歌,东欧大地无比辽阔地铺展在荧幕上,光影忽闪,尤金的刻意揭短,让安娜不得不丢脸地承认,中学时曾把她的签名照珍藏在枕头底下。
“行了吧我那会儿还在上学,可别说你们没上过学。”面对耻笑,她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再三强调。
舞会上,第一次被父亲引荐给莱安德夫人时,杂志已多次介绍她本人与放荡的艺术形象截然相反,生活里是位朴实的贤妻良母,安娜意识到那是在信口开河。
她几乎难掩羞怯畏缩,双手局促地绞在身后。面前慵懒华贵的美妇人斜倚钢琴,半垂一双明眸,眉毛修得又细又高,当那把直率的目光坦荡荡扫过来,全然是肆意和自信。
这是个辛辣爽快的女人,高个子,以毫不客气的风格讲话,勾着红唇笑得十分明朗,那道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男子气,好比咸涩的海风张扬而充满劲道。
夫人甚至伸过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可爱的小姐,你长得很标致!”
此举简直让她彻底受宠若惊,头脑发热,堪比终能踏足天门的小小维吉尔,勉力站得稳脚跟,至于其余旁枝末节,早已彻底抛之脑后了。
“我可没想到,你喜欢那类……野性。”艾莎故作吃惊,手指轻掩在薄唇前,在晦暗的室内眨眨那对蓝眼,“安娜,真叫人惊讶。”
“这有什么不好,她就有胆量挖苦那个萎缩的……”事实如此,这位“蛇蝎美人”当面讽刺他约瑟夫也是个闪族名字,令后者爱恨交加——艾莎迅速抬手挡住她的抢白,迫使她不满地安静下来。而宽大的荧屏上也终于撤去了宣传片,电影开始正式登场,斑斑浮光轻掠过艾莎的脸庞,将肤色浸得苍白。
女人松开手,真诚而无奈地小声责难:“我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傻瓜。”
剩下来的时间里,安娜就更觉得算是触尽了霉头,尽管克里斯蒂娜漂亮的脸庞,漂亮的忧愁,是如此光辉动人,圣洁必然出自心底,而纵然犹太银行家的险恶已经从心灵里长到了脸上,她也丝毫不同情可怜的羔羊,只感到煎熬布鲁诺和贞德的烈火又回到了自己脚下,变本加厉,是的,大概她胸中自有一套异端邪说。
艾莎在手袋里随身装着达米安的手写诗稿,要不是它意外掉出来,她是不会知道的。
这非常滑稽,堪称荒唐,即便相识了近十年她也丝毫不知情,这位跛足的远房表哥,他宽大的下巴里能挤出诗意,她借着影片微光眯眼,朝小巧的记事本伸长脖子:
明日于我,乃雾海之帆。
黎明自风的源头而来,在黑松林为群鸟的翅膀领航,
它们撞落天光之影,
它坠向冻结朝日的海港。
乌尔苏拉头戴荆冠,手执木桨,涌浪吞下了天上的星象,
…………
她始料未及,帕纳塞斯山容得下那副宽下巴,还有打理马房的粗手粗脚,诗人起码该长得小家子气些,最好还体弱多病,仰赖一两个女金主,有一位忧郁的女笔友。问题在于,她不知道紧挨着自己的女人是否有意化身后者,毕竟,当艾莎不说话的时候,北方半岛特有的忧郁暧昧便悄然而至。
艾莎回驳人不可貌相,而且那个大胸膛正好装得下丰富情感。由于吃过以貌取人的亏,她着实低估了一位轻浮男子的偏执,因而无从辩驳,也许她看人常看走眼。托历代伯爵藏品之福,夏季别墅那间颇具规模的图书馆里,不仅装饰着哥白林双面壁毯,以及华丽的沙龙式长沙发,每一面墙上还的确都靠着高至屋顶的书架,得将军应允,那男孩儿从小便经常爬上最高的梯子,掸去书脊上的尘埃,打开黄铜照明灯,在那里作一番彻彻底底的冒险,贪得无厌。
艾莎解释,他十八岁就用安斯蒂斯的笔名在《法兰克福报》上发表过诗作,那是份面向城镇中产阶级的刊物,说得明白些,念过大学的人,以辞藻高筑起文字的壁垒。
而后争论就开始了,尽管十分莫名其妙,何况根本毫无意义。
“诗人?”她嗤了嗤鼻子,头一回对缺乏语言天赋由衷羞惭,所以就酸溜溜地不屑一顾,“得了吧,你要知道他这辈子还没亲眼见过海。”
“诗人?”艾莎抬高眉梢,额上浮现了不快的阴云,指出,“别忘了你也喜欢豪斯曼。况且没见过海又说明什么问题,你去过什罗普郡?”
“说明他们几乎没有理性可言,仰赖感情冲动和胡诌讨生活,文人大致如此不对吗。”
“哦,哦!您的高见吓得我不轻。”
“您可千万忍住别笑话我。”她感到一丝尖锐的刻薄掠过自己嘴角。
在黑暗中如此这般窃窃私语,战火迅速就从文人与理性陡然直烧向无辜的宣传部长,谁叫他坚称世界观无关乎理性,而譬如植物生于土壤且自然萌发于水与空气,好似神圣的三位一体,根系紧抓信徒虔诚的给养,就像他坚持在每一个签名后边加上博士头衔一样矢志不渝,哪怕少了一个他大概就会缺氧。
“我不知道你那么讨厌他。”艾莎略带冷笑看着她。
身着长袍、蓬头垢面的犹太人们已经大摇大摆穿过岗哨,拖家带口侵入符腾堡城门,安娜侧过脸瞥一眼宽大的屏幕,白光朦胧的画面恍如摇落的雪片,悄然飘入眼底。
“每个人都讨厌他。”她回头反驳,直直盯进对方幽深的瞳仁,“不过显然您最懂得欣赏文人,对裙下之臣也从不嫌多,像达米安,您还把他的大作随身携带……哦对了他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瘸腿!”
轻轻抽气,艾莎立刻把她的嘴巴捂得严严实实,不理会她的挣扎,以气音在她耳边惊叹:“你是疯了吗!”
在这样专心致志的纠缠中,旁边的尤金·菲茨赫伯特圈起拳头,举到鼻尖下咳嗽一声打断了她们,她们一齐扭过头去,然后迎上那对未婚夫妇惊诧的视线,他们的眼睛在微光下发着亮。
“咳,不管有什么问题,请看开点……有劳两位别这么旁若无人,规矩些?”他憋着笑,比划,指向周遭秩序良好的观众。
就此,为了替这幕闹剧划上句点,她只好把鼻子伸进汽水杯里埋头猛喝,直到被夺去贞操的克里斯蒂娜衣衫不整,悲戚绝望地奔跑在乡间小道上,第三次投水自尽,化身为河面的浮尸。
可即便如此,安娜还是跟在艾莎身后,远在两米外慢慢赶着那女人的脚步,从地铁站出来,穿过菩提树下大街婆娑的绿荫。金发女郎捧着包装好的酒瓶,遮阳帽的影子洒在肩上,那双高跟鞋,傲慢而优雅地在沥青路面敲得笃笃作响,朝目的地径直而去,她亦步亦趋尾随而上,一边在思考着某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莫非跛足也是文人的职业病,至少,他们该自豪地承受跟拜伦勋爵一样的痛苦。按照某种说法,许多争论的诞生都颇冤枉,常常是由于一方智力的欠缺,而另一方却不了解这一点所导致的。
因而不久后,无怪乎她表姐就轻松地讲了一则笑话:弗罗斯塔小姐摇响晚餐铃,安娜竖着尾巴从窝里猛冲出来,跟一片抹布似的把整扇身子全蹭到她腿上。
她像一粒牢牢黏在艾莎裙角上的牛蒡果,怪只怪这女人穿过紫色花丛间的小径时太大意,步履急促,不曾费神留意过脚下。
漫长的大街与巷道间,随处在挖掘防空掩蔽所,工事蚕食了路面,偶尔可见被炸弹摧毁的房屋,硝烟在夜间飘走,砖块与瓦砾杂乱堆积于地面,尚未坍圮的墙垣支撑着主体结构,房屋暴露出横切面,她甚至有看到孩子们在废墟里玩塔中公主的游戏。麻烦的是,难听的话并非没讲过,她不知道是真触动了一根不该拨的弦,还是前面那位小姐脾气不如从前好。又或者,她就是艾莎二十层床垫下的那粒豌豆?
这座北方冰山途中只开了一次口,向她申明:“这是我向您借的,我本来就打算买一支还给您。”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
柏林大学的舒尔茨教授接受临时停职处理已逾两年,长期闭门在家读圣贤书。要说起此公,也是个怪人,他曾在《德国评论》上坚持不懈与一个对手论战达三年之久,这个声音刺耳的干瘪小老头,精神矍铄的老猫头鹰,因举止粗鲁在学界人缘并不算好,却由于刁钻得妙趣横生而广受读者欢迎。此外,他同费舍尔出版社那位苏尔坎普,还有业已逃离祖国的贝尔曼是旧交,与后者已故的老丈人则关系更亲近,关键就在于,安娜知道克勒曼的《隧道》也正是由该商社经手的。
魏玛时代的告罄,稍稍替他修正了畸劣的个性。
据档案陈述,在教授停职观察前,艾莎常参加他府上每星期四的午餐会,年轻作家会在老头挑剔的审视下战战兢兢朗诵新作,席间,她有时照着谱子试唱某人新写的歌曲,连声名显赫的富特文格勒都偶尔是座上客。她干脆被老舒尔茨称为“我最亲爱的!”,但此度如约登门造访,这位长者却没立即从椅子里跳起来拥抱她,反而被告知主人家临时因故外出,身兼厨娘之职的意大利女佣皱着一张红彤彤的圆脸向女伶请求谅解。
“代我问教授好,我非常惦记他。”艾莎笑着将礼物递过去,又从手袋里掏出了黑封皮笔记本,“这是信里提过的,希望他抽空过目。”
午后光线灼亮,安娜一下子窘透了,踩在碎石道上抹汗,心情无限混乱,这个季节,柏林的椴树枝头载满细小白花,空气里到处飘散着甜蜜芳香。对面屋子的二楼阳台,有人将采集的碎花摊开晾晒,只需待其干燥,随即收进棉布缝制的小口袋里,它们能作为茶料保存到当年冬天。
厨娘邀弗罗斯塔小姐进去小坐,热情地请女伶踏上门阶,称是教授的意思,白来一趟至少别急着赶路,随后带着戒心回头扫视,可怜的女孩儿仍伫立在盛夏的巷道里,好似被什么绊住了舌头,神色尴尬,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她在焦虑中听到妇人询问,您的朋友吗?
艾莎驻足,吸了口气,继续往里走,她满心绝望,几乎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幸被拒之门外。
那结实的大婶堵在门口一脸存疑,横看竖看,最终仅仅侧过身替她让出了一条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