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去的爱
“执政体远期殖民计划的核心是一系列能够自我推动的殖民潮,每一波都借助着前一波得到的资源,依次向外扩张。中长期的目标是对以太阳系为核心直径400光年的球体空域完成彻底殖民,预计将会持续到大约2900年。这片空域也被称作近郊空域。”
“而作为千里之行的第一步,第一波殖民计划针对的就是那三颗未来的‘本土星球’。三颗星球再加上地球大约构成一个正四面体,这是为了将来开始第二波计划的时候能够拥有一个稳定的资源基地。考虑到当时气候改造和殖民相关的技术都还没有经历过实践的检验,那次选择的星球都是和地球尽量相似的,拥有既存的生物圈,各种条件也和地球类同。此外,和之后几波不同,这三颗星球的殖民行动是先后进行而非同时:首先是纽泰拉,其次是萨姆萨拉,最后是欧普塔姆。这是为了让之前星球上得到了发展细化的各种技术手段能够在下一个星球上得到有效的应用。”
(译注:三个星球名称的意译分别是“新天地”,“轮回”,以及“想望之处”。第一卷第十五章的标题其实也带有双关……但是翻译起来就实在有些困难,本文中就统一作音译了)
“等三颗本土星球上的发展程度达到了充分的水平,人类就启动了第二波的殖民计划。至今为止,地球和每颗本土星球各自派出了十几组殖民团,目标散落在近郊空域的各个位置,直到今天都在继续。随着人类在第二波星球上逐渐定居,原本计划里会在2600年人口数量达到三千亿左右之后启动第三波,彻底完成近郊空域的殖民。而进一步的外部扩张就要等到大约2900年,人口达到一万八千亿左右之后了。”
“当然,接触战争的爆发给计划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但在目前来看,人口增长和殖民推进的速度倒也没有怎么放慢。”
——摘自,小学五年级国民教育课《殖民地组织》相关的阅读材料
“现代的质量拦截技术相当强大,所以游星爆弹或者彗星撞击之类的直接手段很难取得什么成效。用这种东西去打移动目标自然是白痴行径,而一般的‘固定’目标上(比如发展到了一定规模的星球)防御系统往往都是标配,所以能够很轻松地把它们弹开。”
“但这并不意味着星系里小行星带或者奥尔特云的控制权就无足轻重了。如果星球防御系统已经被战斗削弱了的话,那么集中投入的游星爆弹往往可以给轨道战力和舰队资源造成相当大的压力,迫使已经岌岌可危的防守部队不得不再次分散一部分力量跑到离星球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以便应对这种新的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星系里‘太空石头’的控制权很可能就会变得至关重要了。”
“因此,在进攻任何一个防守严密星系的战斗中,对这些石块的争夺都会成为一道标准程序——尽管未必重要。反过来说,在这些区域布置一定的防守力量也是一项投入不多,但相当有效的防御措施。尤其是在进攻方不得不建立固定基地维持攻势的情况下,那些石头甚至可以当作反攻手段。”
“考虑到这些,小行星带或奥尔特云里的战斗也就成了每次重大进攻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插曲。争夺这些大石头控制权的会是成批投入的自复制无人机,只是偶尔才会建造有人值守的空间站或者投入舰队。导向无人机会自己扒到石头表面,和敌方的同样东西争夺控制权,接着开始警惕四周,随时等待着向某个远方目标冲锋而去,或是前往拦截敌人的袭击。最终结果往往是双方打个不分胜负:只有到了进攻的最后关头,等防守方或者进攻方已经被削弱得差不多了,才会有人尝试大量投入游星爆弹。那样的话钻进防线漏洞的石头才有可能成为足够分量的助攻。”
“但在发展程度更高的星系里——比如人类的本土星系或者章鱼们的主要星系——太空石头控制权的重要性就会大大提高。这不仅仅是出于战术意义,更是一个战略经济问题——这类星系的小行星上肯定已经有了大量的矿业设施。因此,类似太阳系的小行星带,往往拥有相当强大的防御力量。大家一般也认为对那里的任何进攻都会触发相当规模的舰队战斗。由于人类的几个本土星系都从未遭到过直接进攻,而外星人的主要星系最多也只遭到过突袭,这个假设还从来没有得到过验证。”
——摘自《太空部队战术思想》
“感觉很棒,麻美さん,”古尔司令说。“至少在合理的范围内算是很棒了。这样我们起码还有点不大不小的胜机。这已经比其他几次演习好得多了。”
麻美转身看着自己的手下。她的虚拟形象在三维空间中旋转身体,以便不用伸脖子抬头也能看到。那位魔法少女司令正蹲在星系远处的一颗气巨星上,也对上了麻美的眼神。她真的是蹲着——考虑到它们在演习之中的重要性,那些原本几不可见的星球小点被放得很大。
古尔是一个怪人。首先,尽管不合传统,但却她几乎随时随地都穿着军装,甚至在虚拟演习里也是一样。军装给她十来岁的体型一穿总是显得有点肥,而白绿相间的军帽在她的脑袋上也显得太大。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以麻美才戴了个贝雷帽——但古尔却似乎毫不介意。麻美怀疑,不知出于什么古怪理由,她多半可以从衣服太大的事情上找到某种隐秘的快感。
“但在我看来还不够高,”麻美说。“地表行动的失败是一回事情。我也理解自己并没有能力控制。但是在到达目标之前就被打下来的概率还是太高了。那些新建的防御设施让情况变得复杂了很多。”
“我们已经加上了合理范围之内几乎所有可能的佯攻行动,”阿南舰队司令说着,在麻美一旁出现。“我们已经把整个地区的舰队全都调了过来。再多动用任何一点部队,遭到反攻的风险就会不可承受了。”
麻美皱着眉头,重置了演习的状态。上次演习的结果停留在了罕见的成功结局上,外星人的突出部被切断开来,又失去虫洞,成为了孤军。但这个画面已被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严酷得多的当前状况。
在上次的失败突袭之后已经得到过一些新的情报,而这让整个局势都显得更为暗淡了一点。首先,外星人似乎在增设防御方面并没有什么顾虑。它们投入了最大程度的资源,在整片区域里布满了或是固定或是运动的种种防御——包括地表设施的周边,卫星和气巨星俄耳甫斯的轨道上,甚至连其它几颗卫星也囊括在内。数量和密度指数增长的防御设施大大提高了第二次潜入行动的难度,尤其是对隐形探测至关重要的那些巡防舰和无人机。
其次,现在已经明确发现,外星人的建设进度远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要快。连续几周的集中观察显示出设施中央那种典型的环状结构正在快速成型,同时也发现明显并非自然发生的重力波正在周期性地释放。太空情报部相信,这应该是核心部件已经开始测试的迹象。
当然,他们对外星虫洞技术的了解最多也只到了猜测阶段,但现在的分析已经表明,最迟下周末这个虫洞就可以投入使用了。不再需要作出掩饰,外星人现在派出了洪水般的运输舰,甚至远远超出了稳定器周围防御设施的建设所需,负责护送的舰队力量也大大高于正常水平。外星人在虫洞的建设上投入了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这至少可以让人类方的智囊团放下心来,认为它们起码应该没有其他的秘密备份同时在造了。大概吧。
她觉得至少有一件事情值得欣慰:目前的证据表明,外星人建造虫洞还是需要一块相对稳定,又有足够曲率的时空间。要不然它们恐怕会直接造在太空深处,也就更难发现了。
一切的情报似乎都说明他们需要尽快发动进攻,最好是立即出动,恨不得昨天已经开拔了才好。但问题是:外星人也知道这一点。初步分析显示,就算他们毫无保留地集中手头全部力量正面攻击,也最多只有百分之五的胜率。这是不可接受的。
那也正是她们另想它法的理由。
“再演习一次吧,”麻美说。“我还是不太满意。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什么新办法吧。”
“那就试试吧,”阿南说着,驱散了自己的虚拟影像。
演习再次开始,麻美和她的手下们驱散了不再必要的拟像,进入了高级军官指挥部队的入定状态。
在双子船坞的内部和周围,虚拟的飞船离开了各自的出发点,执行着仔细规划的命令。在太空深处离星系边缘二十五光年的地方,集结了从十五到二十一号的全部地区舰队,其中三支还是从其他战区临时抽调来的。他们向前进发,准备在外星人闪现引擎的射程之外切断这个星系和突出部其它部分之间的补给线。
与此同时,第一至第七舰队气势汹汹地向着俄耳甫斯星附近即将完成的虫洞稳定器直奔而去。这些舰队主要都是原本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两个星球周围的守卫部队。
最后,在星系的奥尔特云和小得可怜的小行星带里,成群结队的自动无人机收到了控制方的命令,把各自负责的小行星和太空垃圾拖离了轨道,向着虫洞稳定器所在的卫星加速冲去。第八和第九两支舰队负责护航。
这就是辛诺斯行动,阿莱斯行动,和埃迪斯行动,分别由阿南,麻美本人,还有古尔指挥。倘若强调集中军队力量的那位德国古人,战争理论家克劳塞维茨还在的话,肯定会对这种分兵三路同时进攻的业余做法扼腕叹息。但实际上前两路行动根本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战果,而第三路恐怕最多只能分散一点敌人的注意力,因为那些石头远在造成任何实际威胁之前就一定会被发现击毁。
当然,分散敌人注意力就是作战的原本目的,而她们也尽了一切努力确保外星人能够侦察到舰队的集合,但也并没有显得太过刻意。
至少在一开始,决定作战成功与否的并不是战场上的胜败,而是能够从俄耳甫斯卫星附近吸引走多少守备兵力。敌人舰船的数量越少,一艘装满魔法少女的隐形巡防舰在接近途中被探测到的概率也就越低。最理想的当然是把探隐用的敌方力量降低到可以承受的地步——怎么也不会像第一次潜入的时候那么稀稀拉拉,但至少得可以承受。最起码也要比现在的情况强一点才行:卫星周围的无人机和飞船已经构成了密密麻麻的“围墙”,各自沿着复杂而毫无规律的路线飞行,以便尽量增大偶然撞上魔法隐形飞船的概率——或者更可能的是偶然撞上无法隐藏的尾气残余或者时空扭曲。具体是什么就要取决于飞船的推进方式了。
当然,必须要极力避免被外星人察觉到这边的意图。此外,如果外星人够聪明的话,它们也很可能把即将到来的战事看作需要增强卫星防御的信号,而不会从那里抽调兵力。整个计划的前提条件就是外星人在战术方面不够机灵,也需要它们至少有一点点贪心——理想情况下,外星人一看到双子船坞的舰队撤走,就会决定赌一把,抽走守备部队发动进攻。因此,让船坞的防御尽量显得薄弱就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又不能当真弄得太薄弱。
需要太多的假设和臆测,但目前这似乎也就是最优策略了,况且在此之前,外星人在战术方面也确实并不十分机灵。
她们带着沉重的心情开始执行起各自的任务。麻美指挥着她的战列舰、巡洋舰和巡防舰向外星人的防线冲了过去,既要尽量避免伤亡,又不能表现出放弃的意图,只能进行谨慎而保守的试探性进攻。当然,人类舰队的构造并不适合主动出击,所以这项任务也就变得困难无比。麻美底层意志里的伤亡数字向上猛窜,超过了她以前见过的任何数值,甚至超过了撒哈拉战役中对鄂温马克舰队的绝望死守。现在的数字都是虚拟的,但很快这一切就会成为现实。战斗模式的加速时间一秒一秒地走了过去,变成了分钟,又变成了小时。
很快,外星人就开始了反击。负责指挥的是暂时压制了自己记忆,并不知道人类方真正计划的演习AI。外星舰队起锚出发,或是碾过古尔保护陨石的那些舰队,或是保卫着它们至关重要的补给线,或是向暴露在外只剩下最低限度防御的双子船坞攻了过去。现在另一组AI指挥着两座船坞和相应星球(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的防务。但在真正作战的时候这将会是茨万吉来战区元帅的任务。
不出所料,外星人确实从俄耳甫斯那边调走了舰队资源,前去应付这场气势汹汹而底力不足的进攻。另一面的期望也没有落空,它们注意到也把握住了朝双子船坞反攻的绝妙机会,从而抽走了更多的舰队。现在离作战开始已经过去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在外星人进攻舰队打开超光速引擎的同时,俄耳甫斯附近的舰队密度降到了最低。就在这关键的一瞬间,一艘孤零零的巡防舰从星球附近的等待位置起航出发,引擎打在最低档,悄悄地穿过了外星人的重重防线。麻美知道,这次演习动用的半数计算能力都放在了它的命运上,把这艘巡防舰和邻近的外星防线模拟到了近乎分子级别,还借助之前的测量结果和专门构建的数学模型模拟着隐形师朱丽叶·弗朗索斯的魔法力量。要是那些负责行动的魔法少女已经集合完成了的话,她们也会同时参与。
出于隐蔽方面的考虑,飞船行进的速度慢到让人着急,花了将近二十五分钟才到达目的地。整段时间麻美都在暗自咬着牙,一边继续指挥行动,一边焦急等待。
终于,巡防舰到达了前往卫星地表的传送距离,也通过远程透视魔法确认了潜入成功。
现在麻美需要做个决定。这次演习并不会真正模拟破坏虫洞稳定器的具体进程——那是潜入小队成员们的任务。现在的问题是事后跟进:麻美到底是要演习在成功破坏虫洞之后的下一步,还是要研究良子她们任务失败后的对策?一般来说会两样都试一遍,但她从手下几位将军日程表上挤出的时间已经快用完了。
这次演习也不会考虑到行动小队幸存逃脱的情况——就算认为行动本身成功了也是一样。小队的每个成员都很清楚,她们想要逃脱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根据战场情况相时而动,再加上极大的幸运。根本就没有人制订过什么营救计划。这一点始终折磨着麻美的内心,尤其是她自己的一名徒弟就在里面……但她根本没有选择。
麻美决定这次乐观些,把行动结果设为了成功,这样稳定器将在三十分钟左右后爆炸。
既然现在行动的真正目的马上就要暴露了,她们三个人——麻美、阿南和古尔——立即开始准备撤退,想要把舰队拉回来保卫船坞。在星系外面的远处,扛住突出部两翼的费奥多维奇需要针对这里的行动结果来决定自己部队的下一步计划——要么原地不动,要么趁乱将敌人切断包围,要么就是最差的情况,需要彻底放弃她那片地盘。
但她们的动作太迟了。就在麻美终于组织起足够多船只前去救援,很多部队都已经开到了一半的时候,双子船坞就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关乎性命的造船港炸成了大块的轨道垃圾。演习再次定格下来。
“我就说过我们还没有彻底研究清楚的,”当三位女将的拟像再次浮现之后,麻美说。
“我们有个不大不小的胜机,”古尔说。“我只说了这一句。”
麻美恼怒地闭上了眼睛。她们陷在这里的时间实在太久,而这几个人也各自有各自的任务。时间就要到了。但是……
鄂温马克想要找您谈谈,机械娘说。这边最好还是下次继续吧。
麻美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好吧,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来一次,”她说。“我也想做一些战略层面的事后分析,以便等一切结束之后能够有备无患。现在先回去干活吧。”
她退出了演习,让指挥椅的插头自己拔了出来。只跟鄂温马克说个话大概并不需要和朱可夫号的直接连接吧。
她揉了揉后颈。就在同时,她们那几次演习的战报也被发到了参谋部的每个人手上,供他们研读评判。在状态好的时候,参谋部是一个善于协作的紧密组织,效果远胜于成员们的个人能力之和。但在状态不好的时候,它就只是一个相互拆台,缺乏效率的官僚机构。幸好对这一届来说,前一种状况要远比后一种状况常见得多。
全部采用人类成员造成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当危机迫在眉睫的时候,参谋部的整体意志往往就会集中起来。不管平时他们之间如何争执不下,只要到了危难关头,所有人就会意外地团结一致,用深入的合作来共度难关。
当然,之前也出现过类似的状况。参谋部乃至人类全体都曾经面对着虎视眈眈,看似无法抵挡的外星大军。但他们还是撑了下来,萨姆萨拉依旧生机勃勃。地球上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隔绝在冲突之外。参谋部的乐观精神始终不曾相信过自己会被真正打败。在这个时代他们这种年龄的老人很少会有什么信仰,但至少有一点共通的是,他们都相信着人类的未来。
他们用狡猾的谋略和英勇的战斗打退了外星人前几次的进攻,显示了人类在自己主场上绝不动摇的态度。外星人之前总是野心勃勃地想要一招制胜,但每一次的行动都被人类断了后路。现在它们变得更加谨慎而多虑,转而打起了技术和消耗,想要把它们无可否认的绝对优势发挥出来。
也很自然地,人类再一次把希望放到了魔法少女们的身上。
“你很清楚我们已经给你提供了所有能提供的资源,”鄂温马克在参谋部的虚拟会议室里跟她讨论着演习的结果。“换了我是它们,只要我一注意到你在集中力量就肯定会在其他地区伺机反击。真的没有其它可以安全调动的部队了。”
“我也知道,”麻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问一下应该没什么坏处。我真的不喜欢这样,把如此多的人命放到天平上权衡。”
“有时候你必须承认并没有更好的选择,”鄂温马克说。“有时候你尽了最大努力还是会失败。有时候最好的策略就是看起来最冒险的那一条。不可能所有人都得救的。”
“我也懂,”麻美说。“但我可不会喜欢上这种道理。”
她低下了头,鄂温马克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理了理领章。这个紧张之下的习惯动作放在参谋总长大人的身上就有些太过幼稚了,偶尔也会让麻美感到不太舒服。不过目前她倒是宁愿视而不见,因为这小子毕竟还只有一百二十二岁,在这个位置上简直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年轻。
“我跟你说过吧,”他改变了话题,“我原计划在自己的旗舰上跟费奥多维奇一起观战,但这只是我觉得好久都没跟她联系过了的缘故。另外找个机会跟她聊应该也没什么关系。我相信她应该也不会介意我去朱可夫号上陪陪你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么安排反而更加自然。”
麻美抬头看着参谋总长的脸。
“那就谢谢了,”她说。“不过毕竟我还需要指挥正面进攻,咱们俩还是别坐一条船比较好吧。指挥人员不应该过于集中。跟我的舰队一起走没问题,但你本人还是好好待在阿米尼乌斯号上比较好。”
鄂温马克看她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
“这也说得没错,”他说。
“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搞到票的。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嘛!”
高个女孩在座位上转了个身,俯视着良子,长发一直垂到了胸口。虽然良子也知道整体来说千秋并不算高,但她在同龄人里面还是显得鹤立鸡群,最起码要高过良子。她去年蹿个子的感觉就像野草一样,这让良子颇有些眼红。
“我说过了:这是秘密,”面前这位好友说。“不管你怎么求,我都不会告诉你的。”
良子撅着嘴。
“嗯~~,你真坏,”她说。“你—你这个吝啬鬼。”
千秋微微一笑,然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这是良子最为讨厌的动作。她们俩可是同岁!况且,她也不喜欢脑袋被发卡硌着的感觉。
作为还击,她命令自己的头发编成触手般的细鞭子,往那只可恶的手上拍了过去。效果还是一如既往地——没用。最多只能让千秋稍微有点痒痒。头发可不适合用来打人。
良子别扭地皱起眉头,接着就放弃了,决定不再盯着前排的座位靠背生闷气,抬头环顾起了周围的观众席。
她很少见到空间如此宽广的建筑。头顶的天花板甚至在一头形成了弧度。尽管这里是如此的人山人海——所有的座位全都坐满,包括后面那些阳台状的东西上面——但她还是隐约觉得空间遭到了浪费。天花板真的太高了。
她们刚来的时候良子甚至想要站在原地好好欣赏一下剧场本身,但千秋还是把她拉到了座位上。不知怎么,她似乎对这种事情相当地习以为常。
所有的座位都面对着一座木纹贴面的舞台。舞台在剧场中间靠前的位置,现在还没有人。她们坐得比较靠前,在良子看来,这似乎要比后排的位置舒服很多,票也应该更难搞到。不过这也不是说后排的票就可以不当回事了——在这个时代可以称上短缺的物资寥寥无几,但很不巧现场演出的座位依然是其中之一。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很多艺术家都并不会收门票钱。
千秋是个拉小提琴的,所以她来听小提琴演出也是理所当然。良子对音乐始终是兴致缺缺,但她还是会成小时地盯着千秋练习的样子,被她对音乐的狂热和痴迷所感染,变得欲罢不能。良子始终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千秋的小提琴确实会令她沉醉——这也是她们当年成为朋友的最初契机。
千秋再次笑了笑,脸上透出宁静的悦乐。
“你真的很可爱,”她说着,向良子靠了过去。“你总是什么都想知道,也老是喜欢模仿你妈的口气。但你又长了这么一张娃娃脸,还戴着个魔法少女发卡。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将来你绝对可以让某个人非常幸福的。”
“别叫我娃娃!”良子立即反驳。“我都十二岁了,跟你一样的。”
千秋只是略觉好笑地摇了摇头。良子本来还想再加一句,但周围人群的嘈杂声突然变得响亮起来——接着彻底归于寂静。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同一个地方看去。
很自然,良子和千秋也未能免俗,而很快她们也就找到了骚动的中心:单身前来的少女走过了狭窄的通道,目标明显是某个前排座位。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长到令人发指的头发用大得过火的缎带绑在了脑后。
良子瞬间就查到了她的身份:佐倉杏子,著名魔法少女。
千秋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她。
“去,跟她自我介绍一下去,”她说。
“别逗我了,”良子的回答迟了一些,因为她还在忙着用眼睛追随杏子的脚步。
但令人失望的是,那位魔法少女的座位离她们相当远,几乎看不见。灯光变暗,男性的小提琴手在台上出现,梦境模糊了起来。
“失去的爱,”他说,“——作曲……”
不知为何,良子没有听到作曲家的名字,记忆被梦境涂抹的一片模糊。他开始拉琴……
她睁开眼睛,模糊依旧的视野里射进了灯光,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两手一撑,她从刚才睡觉的地铺上坐了起来。这里是隐形巡防舰渡鸦号上的休息室,正载着她前往阿波罗星的地表。不仅如此,之后负责虫洞稳定器任务的也是同一艘船。她以前读过的训练手册上面说过,一定要尽早跟一起工作的船员和队友熟悉一下。现在的交通手段也只是据此安排的而已。
想起刚才做的梦,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又是一件好几年都没有想起来过的事情。
千秋一直都是那副样子。就算是良子契约之后,单手把千秋跟呵呵大笑的泪子举了起来,想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然后千秋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你可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就算打破头也要抢到一个你这么有力气的老婆啊!”
嗯,就是那么说的。感觉一直很奇怪——千秋本人似乎从来都忙得顾不上谈恋爱,但她老是喜欢念叨良子有多么可爱什么的。
良子不知道她见到了亜紗美会说什——
她赶忙掐灭了那个念头,一只手扶上了脑门。也不能总是逃避。
幸好房间里现在没人,只有她,那个地铺,还有一台娱乐终端机。
哦对,还有克莱丽丝。
早安,克莱丽丝说。幸好你醒得及时。梅清刚才正打电话找你呢,我又不想把你叫醒。不过我的数学模型估计你应该能够准时起床,所以也没有太担心。
你连这种——还是算了,你有数学模型也是正常的,良子说。
她从地上一跃而起,伸了个懒腰。
还有你也知道,我是直接连在你脑子上的,克莱丽丝说。这也不是没有关系。总之,你最好赶快接起来,别再犹豫了。谁都不知道她的休息时间还有多久结束。而且我们到星球附近之后就得进入通讯缄默,这边的时限也很快就要到了。
良子考虑了一下。她本来想——算了,也没有不接的理由吧。
“好吧,”她说着,坐回了刚刚爬起来的地铺上。
颇等了一会,连接信号才沿着IIC通讯网络的各个节点传了过去。这还是利用现役军人的优先权得到了不少加速。
“喂?”梅清清脆的嗓音在她的听觉神经里响了起来。她们其实也可以开视频或者到虚拟世界里见个面,但只为了朋友间聊一聊的话就显得有些小题大作了。
“嗯,”良子答道。“我收到刚才的未接来电了。正巧我也想打过去呢。发生了很多事。不过你那边怎么样?”
“说实话,也没太多变化。我们这边的轻松驻防已经快要结束,马上就要调换到更加重要的岗位上去了。我猜大概就跟你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吧。我敢打赌,巴元帅肯定给你开小灶找了份美差。我们都羡慕死了。你现在怎么样?”
不知是福啊,良子暗地里想到。她可没有详细说明情况的权利。没错,她甚至接到过通知,自己的任何通讯都会受到专门的监控,就只是为了把漏嘴说出来的相关内容删掉。虽然她还没有试验过——不过也没必要就为了这个在档案里被记上点“大嘴巴”什么的不是吗?
“我现在接到了一项,呃,特种作战任务,”良子说。“她们不准我说出来。”
通话顿了一顿,梅清还在消化。
“哇噢,你升得可真够快的,”她说。“好吧,希望你能一切顺利。”
“你知道自己会分配到哪里去吗?”良子改变了话题。
“知道。幼发拉底战区。我被派到阿波罗那里防守城市去了。当然我这种人被分到地面岗位上也算是预料之中。我就等着毁地堡去了。”
一阵停顿。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被分到那边去了。有点怪,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战事吃紧了吧。亜紗美被分到了阿南司令手下的幼发拉底第十七舰队。她分到空军岗位其实也不出意外。不过刚开始似乎还有一段时间的进修。她也够走运的。”
“这样啊,”良子说。
又是一阵停顿。
“你还没有听说,对吧?”梅清问,语气里的轻松感突然消失不见。“我是说亜紗美的事情。你走了之后还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过。她可一直——你把她怎么了?”
良子闭上了眼睛,微微低头。她怕的就是这个,但这也并不足以成为不接电话的理由。
“她怎么了?”她问。
“自打你走之后她就一直垂头丧气的。现在就连打招呼她都不见得会有反应。你——算了,我直说吧。你俩难道分手了吗?别这样,没必要的。军人之间的远距离恋爱绝对是可以维持下去的。要不然还要虚拟现实干什么呢?里面真的做什么都可以的。”
良子双手抱头,一边觉得自己最近做出这个姿势的频率多到了令人不爽。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我们——我们没有分手,”她说。“我们甚至根本都还没有开始。我——我还没想明白。情况太复杂了。”
“你们没有?那么——”
电话另一头的少女想了一想。
“那你就是打算拒绝了?真那样的话你也是早告诉我一声啊。这我不就可以——怎么说呢,趁机安慰安慰她了吗?”
“我没打算——我自己也不知道,”良子说。
“你不知道?”梅清难以置信地问。“那——你俩可得好好谈谈了。今天不让你们谈上一回,我就不挂了。待会我把她加进来,然后如果你们想单独谈谈的话我就先下。等等哦——”
良子飞快地拒绝了加入第三人的电子请求。
“现在还太早,”她说。“我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下定决心。你不能——”
“还太早?那——算了,我大概也有点着急了。我,我只是——你想谈谈吗?至少可以跟我讨论讨论。”
“我不觉得——”
“很抱歉,”渡鸦号的友善女声直接插了进来。“我们已经接近冲突空域。为了尽可能保证大家的安全,我很快就要开始执行通讯缄默了。还有最后五分钟。”
尴尬的沉默。
“天啊,真不是时候,”梅清说。“好吧,听我说——”
“我知道,”良子打断了她的话头。“我肯定会找时间打过去的,最迟三天之内。我——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先考虑清楚,行吗?”
又是一段尴尬的沉默。
“好吧,我想先到此为止吧。我说,只要内容不是拒绝,你能打个电话肯定可以让她振作起来的。她好像被你不理她的事情搞得相当难受。”
“我——我明白了。我一定打过来。再见。”
“再见。”
电话结束,良子暗自想到:
我当然会打过去的。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可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就这么有头没尾了。
毕竟,她很可能会死在这次的虫洞任务里。她看过预测报告了。
站起身来,她朝着船上的主通道走了过去。
渡鸦号的内部结构跟之前去训练中心坐过的幽灵号也没有什么本质不同。跟幽灵号一样,这艘船的主通道直接连着舰桥,旁边几扇门和设备面板则分别通向了武器控制室,医务室,还有良子刚刚离开的休息区。在和舰桥相反的另一头则是机械间,超光速炉心就放在里面,特意避开了主通道那条线。不过这边的炉心区就比幽灵号上挤了很多,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了大房间的一侧。另一侧则被围墙隔了开来,还装了一扇门,里面是所谓的“隐形发生室”——至少地图上是这么说的。在房间尾部还有另一扇门通向另一个大房间。不过这个她在船外就已经见过了。那个房间对应着船尾凸出的一个大圆球,标注的是“力场发生器”。这两样都是幽灵号上没有的。
幽灵号毕竟是老旧的淘汰船只,所以这些当然也可能只是新设计的改进之处。但良子之前跟飞船聊过,知道渡鸦号才是特别的。它的种种隐形装置比一般飞船稳固很多,超光速炉心也强力不少,而力场发生器——嘛,那就是一般的巡防舰上连有都不会有的了。换句话说,渡鸦号是一艘负责魔法少女行动的专用飞船。
在上船之后良子最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了超光速炉心。毕竟比起之前坐过的另几艘船来说,这条巡防舰上的引擎室要好进很多。她的灵魂宝石再次亮了起来,甚至让她忍不住想要用手挡住。
现在她又来到这里,盯着炉心发出的诡异紫外荧光,戴有灵魂戒指的那只手高举眼前,简直象盯着看就能得到答案似的。
“看来这枚宝石可是挺有意思的呢,”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是谁不知不觉跑过来了吗?
并不是。渡鸦号只是在她身边显现了拟像,也跟她一样靠着炉心旁边的栏杆。这艘船并没有选择什么华丽的外观:拟像的穿着打扮和普通船员并无不同——嘛,不过仔细看的话制服和领章都是船长阶级的。作为AI的传统,她的种族特点也是一如既往的难以分辨。而按照隐形巡防舰和巡洋舰的传统,她被设计成了女性。这个决定似乎是为了让魔法少女们和她们接触最多的那些飞船之间更容易产生某种温情。
“斯科特之前就跟我说你不知怎么老是躲在这里,”飞船说着,把黑色长发撩到一边,露出了带有I/O标志的眼球。“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你得记住:我是有内部监控的,也能访问到你们的人事档案。没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
良子向飞船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藏到了背后。
“我想弄明白这种发光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良子说。“如果你看过我的档案的话,你应该知道我还没有找到原因吧。”
飞船耸了耸肩。
“你总会找到的,”她说。“每个人都会。”
“对了,‘渡鸦’是怎么来的呢?”良子决定还是正面问出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说我的名字?”飞船问。
“嗯。按照我的理解,飞船一般都是用历史伟人的名字命名的吧,除非她们自己另有选择。为什么非要选‘渡鸦’?”
飞船微一歪头,让长发披在了肩上。
“那个,首先,他们本来想给我取名叫简·奥斯汀的。简·奥斯汀!我可是一艘特种战舰!那时候我真的就是昨天才出生的——我是说命名的前一天——但当时我就很清楚自己不想要那个名字了。”
怒气来得相当迅速,而又清晰可辨。良子已经怀疑这个问题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我上网查了查,”飞船继续说,“然后找到了很早之前关于渡鸦的一首诗,我还挺喜欢的。嗯,然后就成了‘渡鸦’了。当时我还小。现在我可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能会挑个相对直接的‘无形死神’什么的吧。以前我曾经还会真的在船舱里变出一只渡鸦拟像到处乱飞。我觉得当时的船员们恐怕不太喜欢。那时候我还——呃,总之,我确实无法对自己小时候的行为感到骄傲。”
“什么时候你真应该逗逗她,叫她简什么的,”一位少女从炉心的另一侧出现,插嘴道。“她会相当抓狂的。”
“很快她就要变得跟你们一样难以忍受了,”渡鸦号酸溜溜地说。
新加入对话的女孩是安娜贝尔·史密斯,暗之心特种部队的一员。而她旁边站着的则是穆罕默德·贝里曼,负责飞船非魔法隐形的技术员。负责魔法隐形的朱丽叶·弗朗索斯现在恐怕正忙着呢。
“我想我们还没有见过吧,”技术员说着,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很期待跟你共事。见过安娜了吗?”
良子伸出右手——也就是没戴戒指的那只手——跟他握了握。
“我在她上船的时候就自我介绍过了,”安娜愉快地说。“很明显,既然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共事,总还是相互认识一下比较好嘛。”
她对上了良子的眼神。
“别担心,”她说。“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目前来看,你可能是全世界最金贵的大活人了。所以大家都会牢牢盯住你的小屁股后面,包管一寸都不会看漏的。”
她顿了一下,捂住了嘴。
“呃,我的措辞可能有点不当。”
“怎么了?”
“算了,没事。”
四人交互对视了一眼,良子在心里思索着一个问题。
“如果我真有这么重要的话,”她终于问了出来。“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降落呢?为什么还要冒那种险?”
另外三位——两个人和一个AI——相互对视了一眼,想要挑出一个人来解释。最后,安娜说道:
“你需要训练。具体来说就是实战训练。队伍里的其他人已经一起参加过不知多少场的大小战斗,所以我们做做虚拟训练也就可以了。但你从来没有参与过地面作战。我们需要学会相互信任。”
她停了停,接着说。
“阿波罗只不过正好是最近的交战区域而已。也没有必要把我们全都拉到另一个地方跑一趟嘛,而且不管到哪里要想降落反正也都是一样冒险。说实话,在这艘船上又有朱丽叶负责隐形,怎么也危险不到哪里去。至于实战的话——我也说过,我们都会紧盯在你屁股后面的,绝对不会让你随便找死。况且,我记得你有亲戚在地上当兵的吧。”
良子低下了头。
“嗯,没错,”她说。
安娜迈前一步,一只手按上了良子的肩膀。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良子一惊,不禁瞪大了双眼。
“我也知道你很紧张。放松点会好一些的。来吧,把这两个倒霉鬼晾在一边,我们去跟朱丽叶加深一点感情吧。”
“我,呃——好吧,”良子被强行拉向了隐形发生室的方向,只来得及勉强答应一声。
“还有别老把手藏在后面了,”安娜说。“我们都看过你的档案。没事,不用老是畏畏缩缩的。”
“倒霉鬼?”看着她们走远,穆罕默德悄悄问道。而渡鸦号只是耸了耸肩。
前往她外公工作的医院的旅途比她预料之中要平静很多。她们降落的星港依然牢牢地控制在人类手里,而负责剩余路程的货机也没有碰上什么值得注意的危险,只是根据外星人空军的活动状况稍微改了个道。根据以前地球上积累的少许旅行经验,她本以为这次旅程应该只是低层卫星轨道上的小幅跳跃,但现在想来,上到那里的旅行方式确实也太冒险了,离变化莫测的轨道战场也靠得太近。所以飞机始终都只是在大气层里面飞。
她外公被分配到了这么个相对安全的地区也算是一种合理安排。托他的福,自己也暂时并不需要走到安全区域之外。她也觉得她们多半不会希望她在这种地方被打下来,或者死于外公突然死亡造成的过度悲痛。
不幸的是,大气层内的飞机飞得很慢。她倒也没有那么介意就是了——反正只要一两个小时。遗憾的是,同行的另一名乘客并不是什么好伴儿,所以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外星定点防御系统相关的阅读上,或者只是对着窗外发呆。大部分的时候地面都完全遮在了云层之下,但偶尔出现的缝隙还是让她看到了下面的世界。以前她就喜欢这种风景,大片大片的空地在脚下出现,荒无人烟。在地球上其实也并不是看不到,但那时候自己只能在极音速客机上看到接近圆形的星球。当然你可以用眼内芯片放大,但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
这里的风景也和地球上大不相同。大概是因为植物分布不同的关系,地面是另一种绿色,天空也是另一种蓝色。而且当你在地图上检查自己位置的时候,你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大陆形状。
独自飞行在外星的天空里,她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心里似乎总是缺了点什么,而且也找不到人聊天——在飞机内部他们会强烈建议不要进行任何非必要的通讯——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即将到来的任务。
最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某种解脱。
到了地方之后,良子用和刚才找飞机的同样方式搞到了交通工具——也就是随便找一个什么顺路的东西蹭着坐了上去。在远离战斗的这里,不用老是担心后勤和补给遭到外星人的干扰,军队的补给线就像是一部润滑良好的机器:要去什么地方通常只需要仔细听从战术电脑的建议而后照做就可以了。不过,看起来一名单独行动也并没有什么正式公务的军官只能采用这种因地制宜的凑合手段。她觉得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现在这座城市的感觉和阿克戎那里全然两样。看起来很空——店门紧闭,广告板都没有通电,大街上也是一片死寂。再加上每个角落里都能看见的军人,街上走来走去的装甲车,还有空中飞行的无人机,很明显就能看出这座殖民地的平民已经基本全部撤走,正处于军管之下。偶发性的空袭和轨道炮击造成了间或出现的残垣断壁,也在烘托着阴郁的气氛。
还有这场雨。
她在大楼门口停住了脚步。看着“尼斯湖医院与人体强化中心”的花哨拱门和粉刷过的墙面,她再次感到了某种违和,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座医院居然需要占据整栋大楼。她并不熟悉这样的建筑风格,但她也在怀疑拱门原本的设计意图应该是想要显得气势恢宏,或者至少是显得大一点。但在见识过了地球上的一切之后,她对这些已经根本毫无感觉。哪怕拱门上面往下流的水浇到了她头顶上也是一样。
大楼门口贴着一张好象大家都懒得揭下来的视频海报。“魔法少女美希”似乎正在竭力推销着某种护发产品,据说可以“让你秀发的伸缩力增强两倍!”
我小时候要是买了这东西就好了,良子一边想着,一边扫描着海报上那个女孩的脸,想要知道她的身份,但我可看不出来为什么谁会因为‘美希’这么说就乖乖地跑去买。
她脑后的头发摆动着,甩掉了上面的积水。她刚才并没有理会身上的雨滴,因为这也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就连她的衣服都会自动干燥。对那种事情的本能忽视……也是训练造成的结果之一。她不知道自己以前那些朋友会怎么看待。
这叫代言,克莱丽丝说。人们倾向于购买自己熟知的品牌,而和认识的人有所关联的东西则会更容易被人记住。所以他们就给美希付了点钱,让她在广告上露个脸。我想这也是一条生财之路吧。不过现在部队名册上美希的记录已经是“阵亡”了。这张海报大概也有些年头了吧。
良子考虑了一会。
这么说起来,我也应该处理一下手头闲置的分配券了,她说,故意避开了克莱丽丝回答的后半部分。你有什么想法吗?
说实话,有。不过我觉得现在谈这个不太合适。情况有些不对劲。
嗯?你是什么意思?良子问。
按照我手头掌握的情况来看,你外公是被分到了一所野战医院,肯定不会在这种相对安全的市区内部。这里是一处更加专业的设施,专门治疗重伤员,也兼管魔法少女的克隆复生。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但你外公的能力恐怕还达不到这边的要求。而且虽然我已经花了不少功夫,但还是找不到他的人事档案。
可能只是你想多了吧,良子说,虽然这确实让她感到有些不安。那就别磨蹭了,进去吧。
这应该是她在离开渡鸦号之后第一次重新见识到军队的真正协作性和组织力:就在她走进大楼的瞬间,一位外表年龄二十岁左右的面善女性就出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千代乃梨子
年龄:112
职业:魔法少女(现役),行会心理卫生部医生
军阶:上校
分类:读心者
心理医生?良子微觉诧异。
“下午好,”女人用日语说道。“我想转达一下敦子小姐没能亲自赶来的歉意。她太忙了,而且现在这种状况最好还是能有个人亲自盯着,而不是使用虚拟现实。”
“状况?”良子问。似乎受到了情绪影响,她头发的摆动剧烈起来,往周围甩着水。
女人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她,接着说:
“在你过来的路上,你外公刚刚受了重伤,状况很糟糕。虽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他现在的样子可能会显得很可怕。要不是你已经上路了的话,说实话我们可能就直接取消会面了。现在这样我就得过来,呃,盯着你点儿。按你档案来看的话这种事情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影响,但谨慎一点总不是坏事。”
良子瞪大了眼睛,感到浑身流过了一丝恐惧。
“重伤?”她问,声音有些发抖。“怎么回事?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现在‘后遗症’的范围只包括脑部重伤的情况。只要在重生箱里插着管子泡够时间,就算是只剩一个脑袋的普通人也可以慢慢恢复过来,但要是脑子受伤了的话——嘛,就算最后治好,也有很大可能性发生人格改变或者记忆丧失了。肌肉,皮肤和骨骼相对而言无伤大雅。真正无法恢复的只有信息。当然,魔法治疗除外,但那个……也跟法师本人的水平有关,而且她们也是紧缺资源,从来都是供不应求。
良子第一次想到,有个战术电脑或许能在那方面发挥点作用。
“谢天谢地,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乃梨子先回答了更重要的那个问题。“外星突击队暂时破坏了他工作地点附近的战区防御系统,而他不幸挨了一发炮弹。他会没事的。”
作为心理医生而言,良子觉得乃梨子的态度有些诡异地……务实。她本以为她说话会更加婉转的。她不知道这到底是面前女人的性格,还是她自己档案也记载了偏好的对话方式。可能两者都有吧。
你还大张着嘴巴呢,克莱丽丝指出。良子赶紧闭上了嘴,不过用力可能有些过猛。
“那就好,”她说,努力表现出了镇静的样子。“那才是最重要的部分。我希望负伤的事情没有让他太过难受。”
女人微微一笑。
“要我说的话他还是蛮达观的。你档案里确实所言不虚。来看看他吧。我会把伤势报告发给你战术电脑的。”
一边走,良子一边检查着伤势分布的人体图,暗自皱了皱眉。两条腿全都炸没了,腹部也被弹片插出了好几个伤口。她——嘛,她在训练的时候也见过了不少世面,也很清楚他一周之内就能回去上班,但她并不想亲眼见到。要是她妈知道了的话恐怕又得难受好一阵了。
很快她就看见了坐在床上迎接她们的黒井安倍。他自己住了一个单间病房,唯一的装饰就是头顶上的一幅印象画,还有旁边播放着城市外景视频的装饰窗。对面的墙壁正在播放着军方的“战争报道”,自得其乐的夸张宣传体裁在军队上下都还颇有人气。密密麻麻的白色管道从盖着外公下半身的被单底下通了出来,在病床侧面蜿蜒爬过,似乎直接和墙壁的材质融为了一体。
“他们没告诉我你会来,要不然我就出去接你了,”外公说着,往前弯腰想要拉近点和她的距离。“这位千代小姐突然冒了出来,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冷不丁就告诉我会带我外孙女过来。”
“还问了问题?”
“哦,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想问的是我知不知道你的性取向,她外公悄悄发信说,同时还一本正经地掩饰着脸上的反应。
真的吗?良子突然觉得不太自在,问道。
出了什么事吗?
良子好不容易才板住了脸。
我说姥爷,她可是个读心者。虽然她无法监听我们的通讯,但我相信她还是知道你在说什么的。
她外公看起来微微有些难堪。
“嘛,我刚才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过来探视,”良子说着,朝身后的女人瞟了一眼。她依然厚着脸皮站在那里,全然没有回避的意思。她突然搞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对心理卫生部产生好感了。最起码,她知道那个问题肯定和亜紗美不无关系,但她们到底又是怎么知道的?
盯着自己的腿,黒井安倍若有所思地出了会神。
“想看吗?”他冷不丁地问道。
“看什么?”良子反问。
他开始揭起被单。
“你觉得这么做好吗,黒井先生?”乃梨子不无怀疑地问。“她——”
“没事,她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很多,”虽然马上会意,他还是坚持继续。
良子马上就知道了那些管子的功能,打了个冷战。两条腿一条齐膝而断,另一条则是大腿以下都没有了。从断面开始包裹着两条腿状的模子,外面是一层浑浊的蓝色。两条模子上都连着不少提供营养和排出废物的输液管,而模子里面医生种进细胞的地方已经长出了好几个肉瘤。原本的断面也长着同样性质的粉色增生,甚至还有几条纤维状的东西一直长进了模子里。
她猜想他的腹部伤口多半盖在了衣服底下。看着并不舒服,但至少已经没在流血什么的了,而且她演习的时候也见到过不少更惨的状况。
“一看见这些东西长出来我就老是会联想起某些可怕的肿瘤,”他外公看着自己的腿评价说。
“什么?”良子问。
“那是你出生以前的东西,”安倍说。
“你出生之后应该也没见过吧,”乃梨子指摘道。
“我以前是做大夫的,”安倍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我们学过。其实也挺有意思的:看到肚子上开了一个四寸大的口子,虽然我明明知道这并不致命,但还是会忍不住怕死。当时腿已经没有感觉了,神志也有点开始模糊。”
一段令人不适的冷场。良子带着某种沉痛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盯着两条腿的再生过程,而那位心理医生则一眨不眨地盯着良子。她外公看向了一边的墙壁,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描述有点太过绘声绘色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着,重新盖上被单,看着乃梨子。“我们需要一点空间。”
“那是自然,”乃梨子,流畅地鞠了一躬。“完事之后给我发个邮件吧,志筑先生。”
说罢她转身离开,房门随即关上。
“你觉得她还在读心吗?”过了一会,良子问道。
“也没必要那么小心,”安倍说。“听说你升官了?还挣了个奖章?”
良子突然觉得不太自在。
“啊,是的,”她说。“嗯。是那个——”
“我说,你妈其实早就知道运输舰遭到偷袭的事情了,”她外公靠了过来,悄悄说道——虽然他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她有这方面的关系。不过跟妈妈撒谎还是不好的哦。”
良子感到自己脸上浮现出了困惑。
“但是——”她刚开口。
“她不想让你知道她随时可以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她外公说。“我现在告诉你也是因为,呃,你俩真的应该在对话方面下点功夫了。我以前经历的好几次不愉快都是沟通不足导致的。”
他对上了她的眼睛,表情严肃。
良子回想起自己妈妈,她妹妹,还有她外婆的事情,微一皱眉。
“好吧,”她说,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依然口不对心。
外公看起来也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但没有追问。
“对了,呃,训练和前线工作的感觉怎么样?”她问。“那个,我是说负伤之前。”
他的脸上微微一暗,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经验,”他说着,躲开了视线,看着远处墙上的画面,上面正头着一队外星装甲车。
“基本全都是抢救,”过了一会,他解释说。“听不到任何的呻吟声。超过一定程度之后脑内的植入芯片就会隔离掉痛觉神经,而且只要战术电脑还在,就总还可以有作战模式可以依靠。如果大脑皮层认为已经不可能继续作战了的话,就会关掉所有东西进入植物人状态。之后的平均存活时间在地面上可以达到十五小时,但也有坚持两个星期成功获救的。和气温有关。”
良子尴尬地扭了扭。外公还是跟以前一样,带着某种隐约的自信,但他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多话。那是她跟她妈的毛病。
“啊,我说多了,”他也纠正了自己的问题。“嘛,总之,还是蛮有意思的。我们接到的基本都是需要马上抢救的人。其他的要么是伤势太轻可以忽略,要么就是可以直接送去断肢重生了。我们接到的只有一排一排的植物人,基本都已经没再流血,虽然血迹本身一般还是免不了的。很多时候都是连人带装甲一起送了过来——而装甲也常常是那些伤员维持生命的唯一凭藉。有时候我们可以让他们的身体重新恢复功能。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当场把他们塞进重生箱里。有时候我们只能去叫治疗法师。而有时候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安倍微一侧头,用余光瞟了她一眼。那是一种审视的眼神,正评价着她的反应。她外公对待她的态度始终和父母不太一样,更愿意跟她深入讨论,而有时候她也觉得他这么做是出于某种教育目的。无论如何,她还是很感激的。
而这一次,她基本也并没有什么感觉。她早就对相关的细节烂熟于胸,不仅如此,她还感觉自己对于这种陈述性的东西很难做出什么感情上的反应。要想让她动摇至少得亲眼看到才行,而且就算真是那样她也还能保持冷静——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吧。
“不过能够拯救生命还是很充实的,”老人说。“自从我退休之后就一直有些怀念着那种感觉呢。”
他低下头,捂住了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行了,那些东西也说得够了,”他说。“聊点别的吧。比如说,我还是想知道那位心理医生小姐到底问的是什么。”
“什么?”良子问。她已经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外公手扶额头,思考着措辞。
“我不想八卦,”他说,“不过我想我可能已经在八卦了吧。我只是觉得心理卫生部不会无缘无故地冒出来,不问我别的,却非要问你的性取向。当然她也问了一些别的事情。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愿意跟我谈谈,不过不想说也没关系。”
良子低下了头。
“我——”
她顿住了,不知如何出口。她有点希望克莱丽丝能够插个嘴,那样会轻松很多——不过当然,她始终一言不发。正如克莱丽丝之前说的,总有一天她必须自己学着说出来。
“千代小姐跟你谈到过我突然过来探望的理由吗?”她悄悄问。
老人仔细打量着她。
“我想没有,”他说。“她根本没有给出什么真正的解释。我本来一直觉得如果你要来看我的话,他们肯定会提前把我调离前线的。原本我以为只是自己腿炸断的不太是时候。但你这么一说的话,感觉就好象另有什么内情了。”
“呃,我其实也没有权利多说,”她叹了口气,“不过我接到了一项特种作战任务。那很……很危险,非常危险。然后呢,又有个女孩子想要跟我交往,但我——我不知道我对那种事情是不是真有兴趣。我不想拒绝她之后又后悔,但同时我也不想让她空欢喜一场。更糟的是,这次任务没准会是有来无回。我想在离开前说点什么,因为我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但直说的话,我又不想在关系刚开始的时候就死掉。我——这让我的生活复杂了很多,但我又不禁感觉到自己只是在青春期的无聊问题上纠缠不休。最后,如果我处理得太差的话,甚至可能会直接危及那个女孩子的生命。毕竟灵魂宝石跟感情状态总是挂钩的啊。”
一旦说出了口,语言的组织就出乎预料地相当顺畅,到最后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已经平静下来,等待着外公的某种回答。
老人又在盯着对面的墙壁出神了。
最后,他虚弱地笑了笑。
“这种东西会让我回忆起你妈的事情。我倒是也能理解。我——那个,我也不能说自己的答案就是完美无缺,不过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之下,一般来说好好解释一下就行了。大家往往都会理解,她可能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这回轮到良子虚弱地笑笑了。
“当然,我可以解释,”她说,“但解释完了之后呢?”
黒井安倍耸了耸肩。
“那就是需要你自己决定的问题了。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就是最好先别死。我觉得这样大家都会好过一点。”
他对上了她的眼神,两人相互盯了一会。那个瞬间,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就在昨天,黒井家的主母大人也嘱咐过同样的事情。
“我尽量,”最后她说。
她外公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对了,我后来跟你外婆谈过了,”他说着,转身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着什么。
“不过不是面对面,这也正常,”说完,他重新坐了起来。
“怎么样?”没有听到下文,良子追问。
“一如既往,”他说。
说罢他举起了刚刚翻出来的那件东西。良子看到,那是一枚戒指。
“我现在也有我的问题需要解决,”他说着,把戒指放进了衬衫口袋里。“但她也想跟你谈谈。”
“我觉得出发前恐怕不会再有时间了,”良子说。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她们要安排她来地表看外公,而不是去船坞看外婆?
黒井安倍点了点头。
“那咱们看会宣传片吧,”他说。
头靠在外公胸口,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屏幕彼端的隆隆爆炸,觉得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