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绘里理了理散下来遮眼的几缕碎发，甜甜地跟帮忙搭手的阿姨道谢，然后双手拎着方便袋，在司机特意延长的停车空挡迈下电车。
按照妈妈给的路线，穿过公园，到对面搭乘另一辆公车就可以到家了，她把方便袋放到候车亭的连椅上，饱满红润的番茄刚从奶白袋子里露出头，就被看路线图的小大人塞了回去，她呼哧着用手扇风，望了望绿意盎然的公园。
天气已经逐渐热了，穿着卫衣和马裤的绘里有些吃不消，当即决定在中午之前务必要赶回家。
这对已经开始分担家庭负担的小绘里并不难。
于是她继续拎起那袋番茄，独自走上那条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小路。
横穿公园，绘里并没有独辟蹊径，所以她弯弯绕绕走了不少冤枉路，好不容易靠近街道，脚下踏着平坦的花园小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绘里吁了一口气，用衣袖擦了擦额头。
她重新把方便袋放下来，坐在路边干净的青石上歇了歇。
一阵暖风吹来，在孩子的嬉闹，路人的闲谈，汽车的鸣笛声中，她隐隐听见了嘤嘤的哭声。
是哭声吧……绘里转动了下小脑袋，这时风转了个方向，碎发被轻轻拂到另一边，吹来的声音跟着淡了几分，好像又遥远了。
仔细听，还有些熟悉。
……稍微有些在意，于是绘里拍拍裤子，拎起方便袋，迟疑片刻，循着声源走过去，她穿过交错的树枝，拐进一条积水的小道，再走一段，直到看见了一道破破烂烂的门。
说是门，其实是剪开了铁丝网，勉勉强强扒出来的洞而已，她向前走了几步，并不利落地从洞里钻进去，如同跨进另一个世界，转瞬她就不言不语地站在了乱成一团的球场上。
被围在中间的小不点抱着头，蹲下蜷缩起来，其他的孩子一边大笑一边轮番用躲避球砸她，最开始只是抽泣而已，再后来越来越可怜，哭声呜咽，紫发垂下来，滑过血迹斑斑的小手和灰扑扑的衣服，蔫蔫地和球场的满是灰尘的阳光绞在一起。
绘里皱皱眉，一步不停地走上前。
走的足够近，为首的那个短发女孩很快察觉到，痞气地威胁道：“喂，小鬼，这是我们的地盘，识相快滚开。”
声音不小，在场的孩子纷纷转头，打量这个闯入者。
希愣愣抬头。
空地浑浊的阳光懒懒抖落，在灰尘间描出明显的光路，来人停下，圆头小球鞋踩灭一条光路，她拎着沉甸甸的方便袋，笔直站立，扎起的头发不长，一扭头就露出粉白的脖颈，即使在如此浑浊脏乱的地方，也是干净又明亮的模样。
她依旧是那身套头的小卫衣，这让希一瞬间想起那天，起晚的自己站在门外，透过大开的拉门，看这个人玩纸青蛙游戏，眉眼舒展，明媚温暖地和午后的阳光融为一体……
但是现在，她并没有笑，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自己。
绘里里……
希看的出神，不过很快醒悟过来，她打了个激灵，连忙错开目光。
咱并不认识你……
所以，拜托，快跑啊，赶快跑啊！
只可惜绘里并没有理解希的意思，她放下方便袋，在那群孩子眼里彻底坐实了“多管闲事”的态度。
“你们在干什么？”带着明显地挑衅，小绘里仰脸问道。
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希的心狂跳起来，一路飚到喉咙，她一方面绝望至极，不忍心继续看这场马上要上演的惨剧，一方面又实在经不住蛊惑，偷偷地扭头望那棵并不妥协示弱的俄罗斯小松树。
“我说小鬼……噢！”
一声惨叫，希眼睁睁看见绘里一拳打在女孩脸上，借力逼退对方后，踏前接了一个正踢。
姿势标准，如果不是力道小，这两下把人放倒不成问题。
可惜没有如果。
对方很快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围着希的手下也立刻会意，骂骂咧咧了几句，很快撸袖子上前，绘里瞥了几眼，有意向希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如此更是像钓鱼一样引走了希那边的看守人——
而她自己则完全陷入死境。
一拳难敌四手，凭借灵活的身形躲过几次攻击后，绘里被拽着胳膊贯到地上，她迅速打了个滚躲过女孩的脚踹，而后抱头，用胳膊和后背硬挨了拳头。
视线里尘土飞扬，她伏在地上，身体被撞击的闷响接连响起，肺叶艰难地起伏喘息，她咳嗽一声，声嘶力竭地喊——
“希！跑啊！！”
小孩子的用心被一语道破，稚嫩的童音发着颤，瞬间扎进希的大脑，为首的女孩一愣，也迅速反应过来，对着打的正欢的手下就是一掌，吼道：“笨蛋！她们是一伙的！别让她跑了！”
“喊来大人我们都完蛋！”
希的眼神沉了沉，干脆转身，直接撞开自己身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大孩子，几乎连滚带爬地往矮灌木里钻，后继的大孩子扑过来，她人小个矮，一个匍匐就滚到矮灌木里去了。
膝盖已经磕破了，还在渗血，伤口擦在野草叶齿上火辣辣得疼，一路尖利的枝条也把白皙的小腿划出细口，甚至把衣服都撕破了，希无暇顾及，滑到小道旁，跌了两跤爬起来继续跑。
这时正巧有人下车，手臂挎着提包，踩着高跟鞋拐上小路，希匆匆扫了一眼，便直直扑上去，囫囵抱住那人的腿，叠声哭起来：“妈妈——妈妈——”
来人被吓了一跳，定定神，看着这个脏兮兮的，抱着自己裤腿蹭的小孩子，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她还是蹲下来，摸了摸乱蓬蓬的小脑袋瓜，安抚道：“乖，不哭……”
希就势钻进对方怀抱，揪着衣角吧嗒吧嗒掉眼泪，她啜泣着，委屈地控诉道：“妈妈……他们欺负咱……呜……”
声音极大，本来喊妈妈时后面追来的三个小孩就急急刹住脚，面面相觑，紧接着听到这句话，碰巧大人考究的目光投来，顿时僵成木棍，再不管头儿的死活，撒开腿就往公寓楼跑。
其中一个还算忠心，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头儿！糟糕了快跑啊！”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轻拍着后背，希紧绷的小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她如同收起刺的小动物，疲惫地，软软地喃喃：“……谢谢阿姨。”
另一边，场地已经一片狼藉，方便袋不知道被谁踢开，番茄接连滚出老远，短发压着绘里抡拳就打，这时手下的呼喊划破挤挤挨挨的树林，让短发落拳一顿，绘里伸手握住对方的拳头，拉低，另一只小手抓起番茄狠按到对方脸上。
“噗——”果皮破裂，红色的汁水爆开，短发眼前突然染的全是红，她连声嚎叫，绘里趁机把对方掀下去，劈头盖脸又砸了个番茄，她边爬起来边补了一脚，紧接着捞起两个番茄，见缝插针甩出去砸到援兵的脸上，转瞬爆出大片鲜红。
“呼……呼……”
她气喘吁吁地，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钻进灌木丛，顶着满头叶子爬出，挣扎两下，脱力地趴倒在野草上。
浑身疼……
所以说自己都在莫名其妙干什么啊……
绘里发愁地平摊开，开始惋惜妈妈让买的那袋番茄。
“窸窸窣窣……”
有什么摩擦过草地，小心翼翼，如同踏在软绒里，绘里仔细听着，又迟迟没有下文，她这才翻身，不料抬眼就看见希缩在她旁边，正泪眼汪汪地低头望她。
祖母绿的眼睛盈满泪，接连不断地落进草叶和泥土中。
“希？”绘里坐起来，不明所以地望自己这个爱哭的床友，她歪歪头，还带着下颚的一片青红。
“还以为……还以为绘里里死掉了……”
“……”
绘里一愣，接着噗嗤一声笑起来，在软草堆里打了个滚。
战场不宜久留，两个小孩子决定先跑得越远越好，于是改了条路线穿出公园，一溜烟钻进了隔壁的高档小区。
这下应该是安全了。
绘里一手抄着小口袋，一手牵着希，疑惑地回头问：“希不等妈妈回家么？”。
希乖顺地跟着绘里身后，摇摇头：“妈妈回来的很晚。”
“那肚子饿怎么办……”
“妈妈已经给楼下快餐店付过钱，去找那的大哥哥就好……”
“这样啊，”两人挨近草坪，绘里从口袋里翻找一会儿，揪出一小块手帕，拉过希和自己面对面，“站好哦。”
希眨眨眼，茫然地瞅着比自己高一点的绘里。
绘里弯腰凑近正在浇草坪的喷洒口，泅湿了手帕，然后拨开希乱糟糟的额发，小手握着手帕，温柔地擦希脏脏的小脸。
“唔……”清凉来的十分突然，希怯怯地躲了躲，又想到绘里说要站好，便乖乖地不再动作。
草坪边，因为背着太阳，喷洒口在两人背后喷出一道浅浅的彩虹，水雾萦绕，和茵绿调和在一处，闪着七彩的色泽。
绘里认真地倾身凑近，希怔怔望着，完全忘了反应，小脸染上淡淡的红晕。
手帕拭去汗水和尘土，脸上的擦伤也就格外明显，还好伤口不再流血，在眼下结了薄薄的一层痂。
绘里未做多想，轻轻吹了吹。
“还痛么？”
“不、不了呢。”
“骗人，明明哭得好凶。”
“装哭嘛……”
绘里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又恢复笑脸的床友，这么坦率地推翻之前楚楚可怜的形象真的好吗……
“诶，希。”
“唔？”
“经常被欺负么？”
“嘛，是来到东京……咱才……”希张了张嘴，这些日子，使再迟钝的小孩子也意识到了，所谓被孩子群孤立和欺负的最根本的原因，于是她忐忑地止住话头。
——咱是个外来者，被大家讨厌的外来者。
“所以说……我，”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希毅然决然地把关西话掐灭了，“我并不喜欢东京嘛。”
“……”
“？”
“……不要换掉啦，”绘里沉默一会，很精准地摸到了症结，她无奈地叉腰说道，“绘里就没有换掉‘хорошо’！
希眨眨眼。
“喜欢希说关西话，明明……”绘里卡顿片刻，才小声嘟囔道，“很可爱啊。”
希睁大眼睛，然后迅速弯成两道新月，她像怀揣了一大包糖果，甜甜的声音都要挤出水来了——
“绘里里~”
“唔！”绘里被小团子向后撞了两步，定定神，某只已然圆润地扑进自己怀里，小手抓着卫衣，贪恋地埋进衣服里又蹭又揉，还发出小动物极其满足的嗯叽声。
小动物深深吸了一口气。
满鼻腔被灌满衣服上的奶香，还有番茄汁的香气。
“咱真的~真的~好喜欢绘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