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绚濑太太绵长的年岁里,这是个太不起眼的礼拜六,没有重大事件,不是纪念日,连商场促销也没有,于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一天无非和其他“日复一日”的记忆一同扔进杂物筐,等着被洗洗涮涮的琐事粉碎罢了。
直到……数十年后,一个异常罕见的严冬,灾难猝不及防地击向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头发花白的绚濑太太蜷在手术室门口,窗外的寒风裹着雪在深夜嘶啸,正把这个苍老的母亲吞噬殆尽,漂泊了半个世纪多,从十八岁嫁做人妇,到后来照看在两个国家间不停迁徙的家,这些年的艰辛和欢笑在脑海中如旋转着的走马灯,越来越快,最终伴着白光绞碎,白羽光晕尽数扬到天上。
四周来来往往都是忙碌的人,人声接连撞击走廊墙壁,混杂着丝丝回音。
这里本就是生死离别的月台,跑动的脚步和哭天抢地的哭喊,乱七八糟纠缠在一处,瞬间震耳欲聋。
彷徨,无助。
她捂着嘴低泣出声。
寒风还在走道巡游,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急急奔来,拨开让人窒息的低压,用还有余温的大衣把她轻轻裹起来,伴着急促的喘息,一点点把她拥入怀里。
热气哈出的白雾萦绕在耳边,老花的眼辨出垂在衣领上的紫发,定定向上望,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凝视那张年轻的,不知让她头疼多久的脸。
漂亮精致的唇线,温柔的似乎可以包藏全世界的眼睛,绚濑太太不由认命地想,难怪自己的女儿会选她。
“妈妈,绘里里已经定了凌晨的机票,明早飞回来,”印象中这个女孩子即使面对她的训斥时也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而此时此地,她那么认真,一边拉大衣的两侧一边沙哑地宽慰道,“没事……在这之前,咱会一直守在这儿。”
“……别喊我妈妈。”怔了半晌,倔强的绚濑太太果断挣脱出来,拒人千里地扭头说。
来人并没有生气,相反她噗呲一声浅浅笑起来,晶莹的雪花留存在细软的额发上,一垂眼弯起的长睫还挂着点点雪粒,她从带来的包里有条不紊地拿出来食物和靠枕,抖开毯子利落地把人围了一圈,然后身子调皮地钻进来,道:“这一夜还长,好好睡一会儿吧,毕竟……爸爸醒来还需要妈妈你呢,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说罢,十分好脾气地凑来肩膀。
“妈妈对爸爸来讲,就是好好活下去的动力啊,这样的话,为了来见您,就算是死神也抢不走的。”
这个声音轻柔中充满了魔力,沿着耳朵一举扎进心脏,绚濑太太数小时的担心受怕终于开了个豁口,她深吸几口气,靠着那个并不结实的肩膀接连战栗,边画十字边恸哭起来。
夜深了。
“……妈妈,总要乐观一点啊。”
“日子怎么说还长着呢……毕竟如此相爱的人——”
边说着,那孩子仰头靠着墙,在冰冷的寒风中熟练地抬手,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自右到左,自上到下地画了个十字,她偏头望来,给予了一个极其温暖的笑:“爱自有神明。”
这些明明没有任何实质含义的话,在平常甚至是异教徒的话,再没在她心中激起愤怒,或许已经没有心力和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争辩了吧,她想,没好气地笑了笑,谁知放松下来异常安心,最后竟真的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所以她知道那孩子慢慢起身,披上大衣,掖好毯子的边角,小心翼翼把她安置在连椅上。
人影晃动半真半假的睡梦间隙,她如此清晰地知道,那个孩子时而沉思,时而认真地询问来往护士,楼上楼下跑去交钱,以及小声宽慰电话那边的人,吩咐回程务必小心。
“一切有咱。”笑眼弯弯。
立世温柔,又那么光彩夺目地……独当一面。
于是,毫无征兆的,那个被岁月磨灭的礼拜六变得无比清晰起来,一瞬间,绚濑太太仿佛恍惚又感慨地站在数十年前的厨房……
那是四月末的一天,热浪习习,她奔跑而去,拉开了命中注定的那扇门。
门一声轻响,门廊处阳光普照,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子紧张地仰脸望向她。
撕破的衣服,凌乱的头发,还有受伤的膝盖和手肘。
然后,阵阵鸟鸣中,那个陌生的小女孩怯怯地从自己女儿身后跨到旁边,两只小手规规矩矩地交握,鞠躬大大超出了九十度,用脆脆的童音说——
“伯母好。”
她知道,在之后漫长的光阴中,命运于无形中悄然运转,毋庸置疑地,笔直开往前方。
任谁也阻拦不了了。
然而现在,穿过时光隧道,故事继续回到本该有的时间轴,倒回到谜底还没揭开的时候。
一切还未开始。
年轻的,还什么都不知晓的绚濑太太挑挑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两个孩子。
一个双手空空,为没有完成的采买任务忐忑不已,另一个则拘束地站在一尘不染的客厅,低着头,又顶不住好奇偷偷看。
“绘里,怎么了?”绚濑太太还是决定一问究竟,金发落落大方地散下来,她蹲下来猜测道,“钱丢了,还是……?”
绘里目光躲闪了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
绚濑太太扫了一眼小卫衣上染的番茄汁,淡淡地确认道:“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真的)?”
清冷的俄罗斯语拐了个音,使语气变得颇为严厉。
毫无悬念,前半个小时的小松树立刻就被吹蔫了,绘里绞着手指头,可怜巴巴地喊道:“ мама ……”
希下意识拽了拽床友的衣角。
俄语她听不懂,不过结合前文和目前语境,聪明的小脑袋很快明白绘里里这是犯了错,然后八成是被训斥了。
可是……是什么错呢,转念一想,准确地说,在遇到自己前,绘里里出门来是……
噢,那袋番茄。
所以现在绘里里不光有把番茄扔在球场上的罪名,还被自己害得只能用说谎来蒙混过关……?
思考间,耳边的俄语似乎更加吓人了点,希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摸摸脸上的伤,然后未加思索站出来:“伯母,绘里里是为了救咱,才把番茄扔到球场然后逃出来的……所以,所以……”
“实在对不起……”小孩子继续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用了最高敬语。
绚濑太太怔了怔,她瞥了一眼无话可说的绘里,叹口气,抱了抱还在紧张的希,失笑地贴着红彤彤的小脸蛋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希。”
眼睛顾盼之间无比灵动,弱小并没有掩住早慧,阅人无数的绚濑太太被惹得雨过天晴,她耸耸肩,温柔地说:“那希去洗一洗,咱们一起吃饭吧。”
果不其然,那孩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祖母绿的眼睛闪动着碎光。
有趣的小孩子,绚濑太太转身时不由这样想。
当然,这个像是有计谋却又一派天真,简直招牌式的微笑让绚濑太太今后多么头疼,就不得而知了。
跨国婚姻的绚濑家拥有极其丰盛的午餐,等希在绚濑太太的帮助下换好衣服清理好伤口,端坐在餐桌上时,深刻感受到这一点。
比每天对着绘里的便当更有冲击感,小人儿睁大眼睛,盯着正对着自己的那碗红烩牛肉……
因为没有番茄,这道红烩牛肉放了番茄沙司,颜色更诱人,肥瘦相间的肉块抹着红澄澄的色,希眨眨眼,用两个拇指夹住筷子,期待地看向旁边的绘里,礼貌的小孩子想着只要绘里动筷子她就立刻跟上。
然而,希的视线跟着绘里的小手从筷子那一沾而过,眼巴巴地看着那人双手合十,恬静认真地低头合眼。
咦……
她下意识望了望对面的绚濑太太,发现一家人都很自然地做着这个奇怪的动作,显然是日久天长养成的餐前习惯。
因为挨得近,希能清晰地听见绘里的喃喃。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承行于地,如于天……”
背后的窗帘被四月的和风鼓起,斑驳的阳光几番流转,晒在蓬蓬的金发上,虔诚的声音轻轻的落进时间的缝隙中。
“我们的日用粮,求你今天赐给我们;
宽免我们的罪债,犹如我们宽免亏负我们的人;
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但救我们脱离那邪恶者……”
希愣愣地看着她,那人缓缓睁开眼睛,湛蓝色的眼眸万分澄澈,小手伸出三根手指,自右到左,自上到下地画了个十字。
“荣耀归于父及子及圣灵,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阿门。”
是这样吗……
祈祷的最后,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比着葫芦画瓢地勾了个十字。
姑且理解成……让食物会更美味的魔法吧,希下意识用手指点了下巴,动动小脑袋,余光正巧瞥见绘里动了筷子,她立刻眯眼笑开,转瞬把刚才的感慨甩到脑后去了。
一顿饭吃完就到午后了,希腆着小肚子,揉揉眼睛去盥洗室洗手,异常好运的一天呦,她踩着小板凳,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希,床铺好了,要睡午觉了噢。”绚濑太太喊道。
“嗯,快好了。”希甩甩湿漉漉的小手,从小板凳上跳下来,踩着呱哒呱哒的小拖鞋一路奔过去。
路过书房时,她不经意间一瞥,从门缝里瞅见在书桌旁站着的绘里。
隔着门板,隐隐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小孩子的心思本就敏感,又是好奇的年纪,于是希装模作样跑去卧室,三两下脱了鞋,光着白嫩嫩的小脚,猫着腰悄悄返回。
长廊尽头晃动着茂密的梧桐,明亮的碎光在幽深的廊壁浮跃,小人儿屏住呼吸,手指扒住门缝,门晃动了一下,被有意扩大了缝隙,漏出一道光,在瓷砖上投出一个清晰的小影子。
圆圆的小脸挤过来,凑上一只祖母绿的眼睛。
“绘里,不管怎么说,跟人打架是不对的。”
绚濑太太背对着门,看不见表情,光听语气十分严肃,正对着的绘里仰脸望着,委屈地握着小拳头,泪眼婆娑。
“可是……”
“发生这种事,要先通知大人,不要自己擅自行动……这样妈妈会很担心,”绚濑太太叹了口气,严厉的语调略有缓和,她伸手摸摸女儿的头,疲惫地说,“爸爸工作忙,过一阵子妹妹也要来,绘里已经长大了,要听话……知道吗?”
言语中暗含失望之意,懂事的孩子顿时像被丢弃的小犬,她惶惶地抓住妈妈的衣摆,湛蓝色的眼睛要被泪水淹没了……
“对,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绘里低下头,手背揉了揉眼睛,哽咽着压抑住哭腔,“给妈妈造成了困扰……对不起……”
希退了几步,书房的门轻合上,带走了长廊中最后的一抹光,她扭头望了望长廊尽头交织的四月春色,若有所思地拍拍自己的额头……
当绘里洗好脸,顶着红眼圈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自己的床友已经陷在软软的床铺中,嫩嫩的小手蜷起来,从被子里滚出一团发丝,小脸被藏起来,只能听见深缓又湿润的呼吸。
绘里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揪开被角,蹭着钻了进去。
素白的印花窗帘映着天光绿影,不时有细风从阳台抚过,尽管没有幼稚园的木栏,却已经适应了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所以绘里并没有不适应,很快便睡意朦胧了。
朦胧间,一团软绵绵挪了过来,温热的小胳膊从身后环到腰间,像是刚睡醒,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要哭嘛。”
希在饭前洗了澡,小孩子身上的奶香甜丝丝地包绕过来,这样偎依着,连着洗发水的花香,俨然揉成了一大团樱花甜糕。
“没,没有哭。”
脸红红地反驳完,小甜糕就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更加浓郁的甜香蹭扑过来,险些把绘里压断了气。
“有看到的,”视野除了天花板,便只剩下在自己上方的希,明明是不知事的年龄,可那双祖母绿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极尽所能的真诚,“绘里里是对的,绘里里没有错。”
绘里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个前几个小时还灰头土脸,就算现在也是穿着自己的睡衣,圆领子扯到一侧,乱糟糟的,很弱小的孩子。
说完后就卡壳了,希不怎么靠谱地歪歪头,用并不充足的词汇,艰难地组装措辞——
“……对于咱来说,绘里里给予了咱最及时最有效的支援……之后也是一起逃跑,还收留了没人照看的咱,”希说得急,不由有些喘,她伸手给绘里看已经被消毒包扎过的大小伤口,坚定地重复道,“打架还有其他为了救希所做的一切,绘里里并没有错。”
说着说着,祖母绿的眼睛甜甜眯起,如同包藏了大片暖阳。
“所以——谢谢你,保护了咱。”
绘里只觉得浑身被热水冲洗了一遍,她尝试发出什么声音,比如“不用谢,这是应该做的啊”或者“希不要这么说”之类……
绘里只是想这么做……并没想到后果啊……
没有一无是处……
真得……太好了。
她挣扎了几次,最后还是丢脸地抓住希的衣服,钻到人家怀里哭得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