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梦翼============
沿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亦步亦趋地向前走。
就算走得双腿仿佛灌铅,也不能感察时光的变迁,只能凭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心情不停地迈步。
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看清,从足下传来的感触,也如漫步云端的虚无。可是已经不能找到回头的路,她只得继续向前。这个行为竟以脱离了想法的掌控,而变成身体不得不遵行的习惯。
眼不能视,耳不能闻,就连触感也像是枯萎的花苗从指尖僵止凋零。
前方,真的有通向光明的出口吗?
她不由得仓惶,因仓惶而畏惧,因畏惧而想要脱逃,而后她才绝望地发现,找不到来时的路,寻不到去时的道,她已深陷泥沼,她已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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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而深邃的夜色拥抱着整片大地,淡薄的星月清辉似舞动的小精灵飘落在地,流光的银海在闪烁离合,数不尽的银砂在哑忍地轻颤,像因不能诉之于口的伤感而颤栗。
一声低哑的推门声在静默的夜色里轻轻响起,轻得几乎难以分辨,就算是在如此静谧的黑夜里都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而侧卧在床上的雏咲深羽却像有所感触似的睁开眼睛,她一向睡得很浅,就连一丝轻微的叹息都能将她从梦里惊醒,更何况,这推门声带着比叹息还要沉重的黯然。
她迅捷地闪到门边,搭握住门把,使门悄无声息地隙开一条缝。过道非常昏暗,雏咲深羽却拥有一双如猫的慧眼,扫到一条像是夕光似的流影顺着阶梯滑落。她的眼皮不祥地一跳,想也没想地就追了过去。
尽管她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追逐不来方夕莉的足步,可是不来方夕莉的背影却如同鬼魅,稳而迅速,甚至快得令雏咲深羽来不及喊黑泽密花出来,她已经走出了古董咖啡店的大门。
雏咲深羽沿着路途紧紧跟随,但始终离她差一点伸手可及的距离,就这么跟着她往覆盖着密林的山上奔去。
她的步履下传来一连串踏裂叶片时而独有的细碎声响,眼前树影憧憧,夜幕怀抱里的树林弥漫着似凝着淡蓝结晶的雾翳。隐有潺潺的流水声回荡着,树木苍郁浓翠,在漏下的月辉里泛出深重的阴影。流淌着一种舒心的恬静,又像是张开深邃而未知的拥抱,静等她们的到来。
但雏咲深羽哪里有心情停下来去品味森林的幽静和神秘,眼看着不来方夕莉纤柔的轮廓即将消失在视线里,雏咲深羽抿了抿唇,双足就似轻盈的凉风悬离开潮湿的地面,以飞行的姿态开始追逐。
似曾相识的幽光掠过她的脑海,但她来不及去分辨,尽管已经聚集了所有的灵力,却因为夜晚的山林太过复杂,要小心地闭闪横穿出来的树枝乱木,几乎是很勉强才能使自己不跟丢不来方夕莉。
一道刺眼的闪光之后,雏咲深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天地之间都显得广阔浩渺,砂砾细白,湖上萦雾,水与天都呈现出一派灰蒙蒙的色调。不来方夕莉就站在沙滩上,眼睫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十分清明而空洞,看不出瞳仁里的焦距。
雏咲深羽寂静地降落,慢慢地踩着柔软的沙滩向她走去。眼神闪动着警惕和不安:“不来方桑。”
不来方夕莉却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目光是盈盈的水泽,渺远得深邃。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你有遭到过,烈火焚身的痛苦吗?”
雏咲深羽在离她只有三步的地方站定,一脸的惊讶而不可思议。
不来方夕莉轻蹙着眉,像是很困扰的模样:“为什么……呢?”
中间的几个字实在是太过模糊,雏咲深羽并没有能够听清,但复杂而苦涩的情绪,却莫名地闪现在胸口。
原本清冷而宁静的气氛凝固得古怪,一股诡异的气流绕着不来方夕莉的身边款款地旋转,形成一道充满吸力的漩涡。雏咲深羽如临大敌地看着,在这强劲的风里,遥遥地传来如在贴在耳旁低低絮语似的话音,繁复而充满蛊惑,灵动飘渺而不可捉摸。
雏咲深羽感到心里有什么被一根看不清的针轻轻地挑起,惹起烦乱的心绪。她的脸色大变,随即反应过来这低沉而反复的话语是能够操控人心的法咒,赶紧稳定心神,侧耳不闻,同时大声地朝不来方夕莉的方向喊:
“不来方桑!不可以去听。”
可是现在的不来方夕莉完全处于一种身在云端的梦游状态,无法掌控自己的意志,于是那摄人心魄的咒语就毫不费力地穿过耳道落进她的心里。
仿佛一颗细小的火种抖落在柔软而脆弱的心里,如星火燎原似的烧了起来。噩梦般黑暗的从心里的缺口涌了出来,火苗窜到哪里,黑暗的水泽就漫延到哪里,那鲜丽的赤色里,缠绕着模糊的黑影,像是烈焰与魂魄乱舞得妖娆。
灭顶的回忆如潮水般将她吞没,她的脑海里被塞满得几欲裂开:很多的遗憾,很多的懊悔,很多曾想要做而没能做,眼看成功却还是失败了的往事。岁月流长,而悲欢却是那么的清晰而渺小,仿佛能将人扼得窒息,又仿佛根本不值得一提。而当酸甜苦辣的情绪全部流淌而过之后,又只剩下与黑夜一般深沉的空虚,竟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
她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恍惚——她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她想要,她应该做什么。
“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抛弃我呢?”
愤怒浸透了四肢百骸,唯有将其释放,才能够使她的痛苦有所消减。
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绝望。
不来方夕莉无法抑止自身力量如决口的洪流地四下暴走,这股力量仿佛是一柄所向披靡的双刃刀,对什么都充满着深刻入骨的愤怒,威势磅礴,伤人伤己。
她的身后缓缓地展开一双漆黑如夜,又轻薄如影的翅翼,它们仿佛如梦魇一般透明而真实的存在,将她包裹在其中。
而这力量的气焰越是嚣张,那缕苦得发黑的绝望就越是无穷无尽。
她沿着愤怒和绝望的深渊向下堕落,看不见一双漆黑而清冷的瞳眸在凝视着她;也听不见喧嚣的风声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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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每一条血管都像是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给吸住,体内的鲜血在翻滚,灼热得几乎是要沸腾。
雏咲深羽闪动着眼睛,一瞬之间,她的眼前也似流淌过璀璨的星火,而转瞬的闭眼之间,火焰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的瞳仁是繁华散尽的漆夜。
灰蒙蒙的天际低低地压住因不来方夕莉爆发的气流而澎湃的湖面,雏咲深羽的身体都被咆哮而起的惊涛打得湿冷;而她的精神却与不来方夕莉一同堕在相同的炼狱。
她没有看到仿佛将天空都烧得通红的焚天烈焰,但那股梦魇似的绝望却的确通过那疼得割裂身体的气流传了过来。霎时之间,一股沁人心脾的冰冷流转在她的心口,使得她的心都凉得几乎冻结。
雏咲深羽很清楚地明白,不时在眼前跳跃的流焰只是幻觉,否则,为何她周身尽是如堕冰窖的苦寒。
她深呼一口气,尽管身体为表警告向她传递着酸麻的疼痛,而她置之不理,双手在胸前拈合,用尽最大的灵力想要劈开不来方夕莉和自己之间那道透明而坚固的屏幛。
暴烈的气流将发丝吹得缭乱,不时乱打着脸颊,抽得生疼,也使得视线被遮掩不清。雏咲深羽却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尽管走得艰难,还时不时会被毫无章法的攻击撞得退后,她仍在向前。
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最糟糕的是,她错愕地发现原本流转在体内的灵力像是冻结的溪流,一寸一寸的枯竭。
其实她早就已经发现了,只要她想要进攻不来方夕莉的时候,周身的灵力却像是受到限制似的,导致她根本没有办法使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就像是在暗处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隐隐地阻止。
这有时也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比如说现在。
但明明知道再往前走只会使自己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她还是要往前,直到去到不来方夕莉的身边。
也不知道是不是成为使魔的缘故,不来方夕莉能够感察到她因剧烈的心绪起伏;与此同时,身为使魔的她也能够清楚地感到不来方夕莉的心绪。
不来方夕莉,此时正深陷在愤怒和绝望的渊底,苦苦地挣扎。
这股令人周身不快的负面情绪,其实在对战的时候,也曾感觉到过。
雏咲深羽始终没有将这个发现说出口:当时的不来方夕莉,表现出与一开始完全不同的力量,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痛苦。她凝望自己的眼神,满溢着触目惊心的苍凉和哀恸。
想到这里,她一边拼尽全力地支撑自己向前,一边忍不住恶狠狠地喊:
“不来方夕莉,你这个大骗子。我已经答应你不再随便伤害自己,不再使自己轻易落入危险的境地。所以,你也不许给我伤害自己,你听见了没有!”
暗沉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泛出一络纯净如丝的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