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古屋的天是个怪脾气，在晴空万里几日后又开始连日多云，临近秋分，又不知怎么黏腻起来，每日海港的秋风沿着岸口拂过城市，给忙碌的都市人覆盖上一层潮湿的水膜。
这依旧是个湿冷的清晨，亚纪子绑好发带，踩着老旧的楼梯跑去客厅，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到膝的低腰马裤，露出白皙的小腿和肚脐，伸开双臂在穿衣镜前满意地转了个圈，笑出一排小白牙。
“你还是多穿点。”
从镜子里能看到那个懒懒地陷进软沙发里的人，她捧着白瓷杯，手指全被睡袍袖遮掩，金发蔫蔫地散下来，虽说起的早，却一点都不精神。
“呀哩，说我之前，先别一副马上就要过劳死的样子好嘛，”亚纪子凑近镜子，笑眯眯地涂唇彩，她挑剔地左看右看，说道，“不过这也难怪，不是说——”
“？”懒懒抬眼。
“不恋爱的女人会老的快嘛。”
“……”
果不其然看见金发室友无奈的神情，亚纪子耸耸肩，翩翩走来，捉弄人的神情收起，软鬈发和蜜粉让人感到十分亲切：“所以说，绘里，你最近怎么了？”
绘里把白瓷杯交到亚纪子手里，瞥了她一眼，目光投向别处：“什么……怎么了。”
“还不明显吗？”亚纪子把杯子放回餐桌，装模作样地掰起手指，“你说大家一起打扫实验室吧，你都敢从椅子上摔下来，大和老师的脸都白了好吗，然后在家养伤吧，又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这怎么好让我放心走啊。”
“……放心，我会帮你应付大和老师那边的查岗，”绘里垂眼，末了交代一句，“不过你也别和龙野玩太久，毕业生了会影响老师评价……”
话还没说完，就被亚纪子按住肩膀，她眼神认真，带着极其明显的忧心：“绘里，你……失恋了吗？”
绘里身体一颤，低垂的眼睫不安地抖动了下，反驳道：“没有。”
而后又欲盖弥彰地加了句：“……又没有恋人。”
亚纪子明显不信，不过眼下的时间不允许拷问，尤其还要赶地铁，她烦躁地挠挠头，视线扫到绘里缠着绷带的脚，又不放心地再三确认：“你一个人在家真的可以？”
“嗯……也不是一个人，亲友会来的，所以没有关系。”
“好好好，总之管不了你，”亚纪子赌气地去收拾背包，装作被人遗弃的样子抽泣几声，“都三年了也不见你哪里有亲友，还不是我一个人嘛……”
“……是高中时候的亲友，亚纪子并不认识……”
高中？亚纪子顿时来了兴趣，想起来自己这个室友是当年相当有名气的校园偶像，那么亲友的话，就很有可能是其他八个人中的喽？
“噢？一直到现在的话，那肯定关系很好呐，”亚纪子压下心中的好奇，旁敲侧击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
绘里并不清楚，她无法用明确的形容词来概括这个人。
这个人有血有肉，那么深刻难忘地被她摆在心里，以至于提起这个名字，她就能抓起一大把岁月绵长的记忆。
“她也是关西人，不过关西话要比亚纪子好的多。”
“……都说了养我的外婆不喜欢关西话啦！”
话题成功截止了。
聒噪的清晨最终随着亚纪子急忙赶车甩门而结尾，老房重新恢复湿冷寂静，绘里呆坐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扶着桌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她抬眼望远，无波的蓝眼睛像极一湾静湖。
这是亚纪子外婆的老房，爬山虎的藤蔓伸到老式窗棂上，这个季节已经干枯了，越过山茶树和篱笆，隔着一条小道就是地铁站，“当当当”可以听见电车进站的声音，轰隆隆的震动也近在咫尺。
秋革祭后，她们化学部的学生被老师赶去打扫实验室，力图新的学期要焕然一新，她被分配去擦走廊的玻璃，正站在椅子上，这时候接到一个电话，那边嘈嘈杂杂，但甜糯的声音却穿过几百公里，清晰地流进她耳朵里。
不自觉翘起嘴角。
“绘里亲，秋分节的时候有空吗——”
“哈，就是想见绘里亲一面啦。”
……
“因为……遇见了很困扰的事情……咱完全没有主意……想了想，能说的人……就只有绘里亲了。”
“绘里亲……”
……
“咱发现……咱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绘里当时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纸巾，前一秒还笑道“你说啦不笑你”，后一秒庞大的酸胀感转瞬冲垮了堤坝，无力、失落、悲哀尽数打来，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战栗，按在玻璃上的指尖都抑制不住地抖，反复呡唇，费了好大气力都无法说出一个字，而更让她惶恐地是，这些情绪竟然完全不知因何而来。
——希再也不是绘里一个人的了。
这种幼稚的想法简直不受控制地攻占了她的大脑，久久地盘桓悲泣。
怎么磕磕巴巴挂的电话已经没有印象，绘里只记得某个部位疼得几近窒息——她想不管怎样，先回去缓一缓，结果手脚发软地摔了下去。
祸不单行。
不过，到底……因为什么呢……
如此绝望又不甘的心情。
被脚伤疼得辗转反侧地夜晚，绘里望着由黝黑到暗蓝的窗帘，一遍又一遍地想。
或者知道又不想承认，直到今早才被亚纪子一语道破。
“是啊，亚纪子。”绘里疲倦地笑笑，苍白的手指抚过窗台，低声喃喃。
“是失恋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
快到中午天还是阴的，云层积压，太阳被困在其中，有气无力地向外晕染薄薄的光晕。
绘里平躺在沙发上，裹着毛巾被，手耷到前额，静静地看车站后面小学校的旗子。
旗子孤零零地竖立着，几近刺破压低的天穹，它伴着阴霾烈烈飞舞，漫卷漫舒，被为数不多的阳光描了一层金边。
好刺眼……
绘里闭上眼睛，翻身朝向沙发背。
“都说了不要吃大份的芭菲了嘛，会肚子痛啦。”
“真是，先放下手里的烤肉，嗯？”抢过来晃了晃。
“嘛，一点都不可爱！”索性凑过来从她手里叼走，末了露出狡黠地笑。
绘里深深喘息着，感到心口到手臂一阵阵发麻。
这是怎么了呢……她皱了皱眉，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却无法痛痛快快地呼出，一丝一丝，痛的发颤。
种种仿佛发生在昨天，每一个场景都在心底刻成了底片，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自动播放。
那是一个刚下过雪的，晴朗的冬日。
敲门声响起时她正在盥洗室，嘴角带着残存的牙膏，水珠顺着刘海从脸颊滑到下颚，她捧起水停顿很久仔细用耳朵辨认，然后关掉水龙头，胡乱抹了把脸，急急忙忙跑去开门。
尽力下压翘起的唇角，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傻气。
门一开，希顶着柔软的绒帽，发辫垂到一侧肩膀上，她脸颊带着红晕，一边甜蜜地笑，一边张开戴着并指手套的胳膊，哈着冷气说：“圣诞快乐，绘里亲！”
蔚蓝如洗的天被无限拉远，懒散地游过几丝云，街道上有工人在扫雪，沙沙沙……家门口堆着的积雪闪耀着白光，晶莹剔透，让一切都轻盈地要被吹到天上。
以至于这么望着她，喜悦地拥抱她，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再后来，是蝉鸣不绝的暑假，那个夏天因为学生会换届，又因为自己的父母在俄罗斯，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好好珍惜学生会情谊，总之前会长和前副会长有几天是住在一起的，开着台式小电扇，白天自己在客厅写假期作业，希就把作业本摊开，然后整个人趴在桌子对面，懒洋洋地打瞌睡。
不停晃动的碳素笔一停，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希窝在桌上的一圈紫发。
希懒懒地转头觑她，竖起白皙的食指和中指，勾住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挪揄道：“啊~捉住了！”
……痒痒的，暖暖的，被捉住了。
又忆起夜幕降临时，夏夜凉爽，她帮希吹头发，馨香软软的发丝徐徐扬起，温和地蓬松起来垂到腰间，希软软地向后靠，枕着她的腿，慢悠悠地说：“绘里亲——”
“嗯？”
“想永远——永远——和绘里亲在一起。”
“傻瓜。”
“嘻。”
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没关，下垂的窗帘鼓起，吹入一室夜来花香。
【想永远，永远和绘里亲在一起】
温柔的许诺宛若耳边，绘里蜷缩起来，抱紧沙发上的抱枕，手指死命地攥紧边角，天边的流云越积越厚，室内渐渐暗了下来，不一会儿起了风，她埋头不语，越缩越紧，克制到了极点，才隐隐发出像极轻叹，又哀恸似哭的嘤音。
“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