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暗，到了傍晚已近墨染，从远处滚压几道雷声，酝酿多时的雨转瞬劈劈啪啪地砸下来，气温骤降，黏腻的感觉赫然一清，压在胸口的满闷似乎也随之散开。
绘里盖好盛着速食面的碗，拿起不停震动的手机，滑屏打开。
“亚纪子？”
“绘里！看新闻了没！”信号并不好，刺刺拉拉声中夹杂着亚纪子的吼声。
“还没……怎么了？”绘里环视一周，因为是老房子，出于安全考虑她并没有开电源，现在黑乎乎的，只有厨房的天然气灶发出隐隐蓝光，水壶在上面咕噜作响。
“明后天……呲——台风……呲——啦……”
“？”绘里茫然地盯着屏幕。
“呲呲……”
接连一阵杂音后，对方便忍无可忍地挂断了。
绘里盯了一会儿，确定对方不再打来，便狐疑地把手机放到一旁，决定先吃饭再说。
吃到一半，手机疯狂震动，好几条明显延迟了的短信纷纷挤进来——
「忘记看天气预报，刚到冲绳就和台风撞一块去了，所以现在被困在旅店QAQ，明后天名古屋也会下雨，注意关窗防潮，尤其还有顶楼的小天窗QAQ」
「突然想起来了，我房间里有去年登山用的拐杖，行动不便的话可以用，务必屯粮！」
「等等，最重要的事！大暴雨啊你那位亲友不会来了吧，怎么办完全后悔了……我可不想回家拖出绘里的尸体啊QAQ」
“……”
到底是多么笨蛋的情侣才会出去旅游不看天气啊，绘里愣了愣，看了一眼肿高的脚踝，思索一阵，最后沮丧地发现和行动不便又孤身被困的险境相比，此刻最让她不安的却是那句“你那位亲友不会来了吧”。
是啊，不会来了吧。
重重的失落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她把手机扔到一边，扒开团成一团的被子，懒懒地钻了进去，脸颊贴着被单，金发被揉得一团乱，闭上眼浅浅呼吸着。
不来的话，不听她亲口说，那就继续自欺欺人吧。
雨声铺天盖地，浑身很累却并没有困意，她翻过身长吁一口气，湛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半睁。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在大学时期和希不多的相聚中，有一天，两个人坐在公园连椅上捧着面包牛奶聊天，结果撞见了两个女孩子接吻。
在树枝的层层遮挡后，在晨光熹微中。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希喝着牛奶，带着牛奶的醇香小声说：“绘里亲，一直看着会被发现的呐。”
“唔……”自己一下满脸发烫，很不自在地扭过脸去了。
过了一会儿，希凑过来软糯糯地问道。
“绘里亲是不是感觉……嗯——不能接受？”
“……”脸还是好烫，她都要落荒而逃了，强撑着无比狼狈地转头说，“不、不知道……因为不常见……”
“噗……”希抱着牛奶盒咯咯笑了起来，眼睛都笑出泪来了。
“什么嘛，明明希也不怎么见到吧！”
“好啦好啦……噗，真想带绘里亲到咱学校去呢。”
多年后的今天，暴风雨的夜里，迟钝的绘里才意识到希的那句话并不是转移话题，而是在回答自己的那句“不常见”。
说起来啊……绘里无奈地弯弯唇角。
希的大学，
是所女子大学。
所以希喜欢的女孩子，应该是大学里的同窗吧……或者是一起合宿的社员？
大雨滂沱，躺在黑暗里绘里动了动，无所事事地抬手伸出五指，几乎麻木地想。
下雨让生物钟并不那么准时，也可能本来身体就很困倦，次日秋分，绘里躲在被子里，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她捞起滚落到床下的手机，昏昏糊糊地接了电话。
“呐，绘里亲还没有睡醒吗？”
听筒里愉悦的声音破开迷蒙的意识，绘里一瞬间清醒了，她睁大眼睛，连滚带爬地坐了起来。
“嘶……”
“嗯？怎么了？”
“没、没事……”绘里一边握住肿胀的脚腕，一边疼得眯眼，“希今天……还来吗？”
“咱已经在车上了噢，不信你听，”像是被希刻意从耳边拿开，正巧听到机械的报站声，然后她重新把手机贴到耳边，“不过——为什么绘里亲会以为咱不来？”
“……因为这边要有台风了。”
“啊咧！”
“……不知道吗？”
“……嘛嘛，这也没办法嘛，”都可以想象对方在列车里双手合十耍赖的样子，“就麻烦收留了~”
出门不看天气的笨蛋其实都在自己身边的吗。
“真是的……”绘里单脚着地，无奈地跳了几步，不放心地交代道，“下车就过来，不然被刮走就麻烦了呐。”
“放心啦，咱可是一刻不停地想见绘里亲嘛！”
是吗……
绘里低头，赤脚站在地板上，握紧了手机。
接下来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无法静静等待的绘里收拾完床铺，洗漱完又惶惶不安很久，明明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结果电话才响一声就立刻接起。
不料接到的是希的求助电话……
“挨着车站……从五路口转弯，走到大仓库……可是绘里亲……前面没有路了。”
绘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歪歪脑袋，在脑海中绘出一个差不多的地图，这是……走过了吧，她一蹦一蹦跳到窗户前，果然在可视范围内看见了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
小街尽头有一把素雅的伞，伞面撑开，人影在雨中越走越远，愈发朦胧。
马上就看不到了……
“停下……”绘里意识到这个，心脏好像遭受了一记重击，她单手支着窗台喃喃，一瞬不瞬地看着，虎口不觉用力地卡着木边，“停下！别动……在那等我，我下去接你。”
雨越下越大，绘里翻出亚纪子说的拐杖，穿着拖鞋跌跌撞撞地挪下楼，她咬着唇，因为打伞不稳，不时有雨打在她身上，汗从额角到下颚，和着雨湿了衣料。
走出玄关，从放着竹筐的门墙穿过，因为降温，地面落下薄薄的雾，她埋头闷声赶路，蹒跚地拐上小道，一步又一步，艰难努力地破开模模糊糊地雾气，走向小道尽头的那个人。
胸膛里急跳的心犹如擂鼓……
湿冷与雾杂糅，像是感应到什么，那个人缓缓转身，伞面轻抬，祖母绿的眼眸越过水光，轻巧地投到她身上。
“……”
“早上好，”绘里的领口湿了一片，眼角都沾着水渍，她在对方紧张地注视中勉强笑笑，吞咽一下，故作轻松地摇头解释道，“希多转了个路口嘛。”
“……”目光落在脚腕上，再也挪不开了。
“没关系……就是不小心……”
希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她走上前，淡紫色的伞遮住斜打进来的雨，温柔地把绘里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衣服上属于希的香气挨过来，因为染了雨显得凉丝丝的。
身体顺从地靠过去，被希的手握住湿漉漉的衣袖，炙热的体温透过黏腻湿冷，在四肢百骸中涓涓流淌。
湛蓝的眼睛泛起雾气，她掩饰地低头，湿成一绺一绺的发丝贴到额头，水珠顺着发尖流到眼角，沙沙得疼。
豆大的雨落到积水的路面，打出一层水泡，伞面噼啪作响，被风吹得左右飘摇。
这份温柔……是不是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浑身都在发抖，想戒断此刻的依存，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下来，死死抱住支起她的臂膀。
“还是这样不让人放心呢，绘里亲。”
与天边炸开的闷雷同步的，是唇瓣凑到耳边，像情人一样轻叹。
暴雨倾盆，不知何时，冰冷的雨水混入眼睛，然后滚烫地涌出眼眶，狼狈地落下。
悄无声息地，落进了脚边奔涌的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