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得特别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法桐的嫩枝条被风风雨雨吹洗,渐由鲜绿转为棕黄,连上面铃铛状的小叶子也蓄势展开,结出大片层层叠叠的绿荫。
“哒、哒。”
雨后初晴,雨水从叶尖悠悠荡下,随着沙沙叶响,露天长廊处的树影斑斑斓斓,在楼梯口漏下半壁光斑。
空气中还飘着湿润的草香,东条太太一口气爬上三楼,做了个深呼吸,在门口踏了一下高跟鞋,借此缓解小腿的僵硬。
影子被拉长,映在门墙之上,收腰的女式正装搭配淡雅的妆容,只是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是……东条太太似乎尝试了新的发型,一头柔软的紫发垂到腰间,发尾俏皮地卷起漂亮的花。
结束几天的加班,好歹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家,她轻轻敛眼,动作也颇为懈怠,抬了好几次胳膊,才从包里挑出那把最大的十字口钥匙。
突然,东条太太动作一停。
——松垮吊在小臂上的手提包开了口,勾出一包彩纸。
她瞥了一眼,微微翘起唇角,干脆伸手挑拣出来,在手里反复翻看。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公文,似乎也没什么看头,小小一个纸皮,没有邮编没有邮票,皱皱巴巴的牛皮面上写着“东京 小希收”,字丑如分家不说,还用让人哭笑不得的审美花了一圈大红花……
“噗——”
通过公司出差,阴错阳差地见到老家同事,两人顶着大太阳,各自抓着外带早点,二话没说就塞小孩子的家家酒产物……
想想楠田太太一边咬鸡汁汉堡一边急吼吼追公车的背影,就实在……
东条太太掩唇弯眼,她退后一步,门应声被推开,带着满怀温柔地说:“我回来了。”
“嗒”一声,那封严重不合规格的信件被轻轻地投入了门前的邮箱。
..
.
不久,小房里传来一声欢叫,从门口扑腾到厨房,希穿着小花裙,小手抓着那封信,举过头顶开心地跳:“妈妈!妈妈!亚衣奈给咱回信啦!”
小脚丫在踩进厨房前猛地刹住,又兴奋地原地踏步。
“是吗?”东条太太围着围裙,把碗碟从水里捞出来,笑着回头问。
“快看嘛快看嘛!”
“好好好——”
客厅的电视还在吵,帘子轻合,窄窄的窗透着橙色的薄光。
然而,事情总是一波三折的。
比如本是带点小孩子的自豪感,拉着妈妈共享喜悦的,结果等希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小手好不容易展开那片脏兮兮的信纸时,彻底目瞪口呆。
——密密麻麻的,其丑无比的……平假名。
……看不懂。
……看不懂。
几乎是转瞬一想,绿眼睛眨巴了两下,不识字的某只迅速调转小脑袋,极尽所能地摇尾乞怜,巴巴地瞅着托着腮帮,好整以暇来看她的妈妈。
“所以说,认字这门功课,小希不能再偷懒了?”东条太太笑了笑,单手从女儿手里接过信纸,晃了晃。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希揣着抱枕,垂头丧气地蔫在沙发旁。
见目的已经达到,东条太太坐在矮桌旁,悠悠念道——
“世界上最可爱最可爱的小希:
展信望佳,上一封信已经收到,但是因为上小学搬了家,想起要回信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十分抱歉……”
“诶,亚衣奈搬家了?”希突然抬起头。
“好像是去了父母那边的小学,”东条太太摸了摸女儿的头,宽慰道,“毕竟亚衣奈的外婆年纪大了,不好照顾她了嘛。”
“唔……”
“不过放假还是会回去的,”东条太太向下扫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说,“果然,你看她有写——‘十分想去小池塘游泳,还想去外婆家摘葡萄,不过也不会太久了吧,夏天暑假的时候就可以了,到那时候,小希大概也会回来吧’。”
希仰着小脸,安静地听。
……
“这是第一次写信,请教了妈妈,不会的词还挨个查了字典……所以……小希小希小希,你什么时候来陪我玩嘛呜呜TAT。
世界上最可怜最可怜的亚衣奈。”
配合妈妈明显忍笑的棒读,再加上省去了满纸颜文字,希竟然丝毫没听出亚衣奈的撒娇,现在小脑袋瓜里满满都是好厉害好严肃完全不一样的亚衣奈……嗯……要赶紧学会写字去回信才行。
关注点似乎有些不对。
再来说认字,既然下定决心排上日程,那自然要从五十音图开始,而这一项,新月园其实是不教的。
事实上,在来东京之前,因为父母都是上班族,所以希从三岁起,都是在保育园度过的,这类幼稚园可以托管至十二个小时,年龄划分不明显,大孩子照顾小孩子,日常活动也只是游戏,并不教识文断字。
至于新月园,虽然老旧,但坐落于东京都,所以也算是紧跟需求、概念比较新颖的综合性保育园,它在提供午饭午休,可以延长保育的基础上,又有规整的园服,严肃的入园和毕业仪式,按年龄分班划治,更有图书室。
——虽然画书居多,但好歹在没有系统教育的前提下,轻松愉快地启蒙了,接下来就是主动请教老师父母,所以新月园的小朋友,识字的并不在少数。
这也是当下比较推崇的教育理念。
说到这,几乎可以预想到翌日,希跑去问绘里,然后得知对方早就认全五十音,还能自己半猜半蒙地看故事书时的表情了。
“犯规!犯规啦!”希小臂交叉,蹲在图书室的角落里,气嘟嘟地在胸前比出个叉号。
“什么嘛……”绘里倚着书柜,坐在木地板上,她捧着那个小狐狸系列的第三本图画书,疑惑地抬头,“不是在说暑假露营的事啦……怎么突然……”
结果正巧看见希圆鼓鼓的腮帮。
“……”
绘里默默把那个小狐狸的画册合上,想了想,在硬纸封面上用小手指画了个圈,“ の(no)”
“唔……”希动了动小耳朵,眼睛都不敢眨。
绘里看她一副惊异的样子,澄澈的蓝眼睛安静柔和。
没有声音,身旁也都是安定的,书页特有的味道,绘里扬唇笑了起来,露出小奶牙,她拉过希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手心里写道:“ぞ(zo)——み(mi)——”
手指一顿,复又写了一遍——“の(no)ぞ(zo)み(mi)”
希感觉有些痒,手指微微蜷起,攥住了绘里的指尖,耳朵听着每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字音,眼睛看着它们落在掌心,标记、记号一样昭示着一个人的存在。
再神奇不过的魔法啊。
就连呼唤名字,也带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意味。
“eli,”希主动伸出小手,朝绘里眼前凑了凑,眼睛里闪着碎光,执拗地重复着,“要eli!”
绘里的小脸微微一红,长长的睫毛刷下来,别别扭扭地写下——えり。
然后迟疑一下,在希掰着小手琢磨时,又飞快加了两笔——ち。
至于为什么非要这么做,绘里也说不清原因,她做贼心虚地别过头,装作专心致志地继续看童话书。
直到被强硬地拉过小胳膊,手心上被希慢慢地写下第一划。
瞳仁抖了一下,马尾不安地甩了甩,绘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混着纸质淡香的空气快把胸膛炸开了,因为不熟练,每一划都要想好久,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竭尽了这个年纪的能力,郑重地如举行一个仪式。
“え(e)——り(li)——ち(chi)——”
巨大的颤栗还未平息,唯恐天下不乱的希有模有样地比划了一番,像是在炫耀昨天跟着妈妈学的五十音第一段,勇猛地继续写着。
——“あ(a)い(i)”(愛)
手心已经发烫,绘里怔怔地看着希狡猾至极的眼睛,她眨眨眼,目光越过小人儿的肩头,昏昏呼呼地看见高大的窗子外飘过几丝懒洋洋的云。
安静安定,无言无声。
..
.
若干年后,希从欧式窗向外望,悠闲地远眺雨城西雅图的海港美景,咖啡的热气在圆木桌上揉成一团,她端起来抿了一口,目光在论坛热门讨论上打了个转。
大概是说说当年的初恋,这类回忆性的话题,往往能听来很多故事。
热咖啡隔着杯子熨帖着手心,她懒洋洋地闭上眼,感受多雾多雨的西雅图难得的阳光。
等待绘里下班的空暇时间,足够她来仔细回想。
这么多……哪怕除去太久远已经遗忘的,说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完吧。
——毕竟除了自己的以外,第一个会写的,便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