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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画皮画骨难画心
纪渊还没回过神来,林卓早就拿着结好的绳子上去。林卓手法精熟,力气又大,纪渊连挣都没得挣的余地,就被粽子一样给捆结实了。林卓把他摔到床上,笑嘻嘻道,「对不住了姐夫,这段日子你就甭想着往窑子里跑了,要实在耐不住,我找人唱段小曲儿给你打发打发?」他心里为林逸怄气,又沾染许多兵痞习气,荤话张嘴就来,叫林逸一巴掌甩过去,「混账话!」
林逸无心,亦没有那个力气真去教训他,他就依旧笑嘻嘻的又去看林默,听林逸道,「大夫我已经去请了。要戒起来少不得受罪,但能熬过了头几天就好,你总不至于也要我动手来捆吧。」
林默听罢不声响地挨着纪渊躺倒在床上去,林逸心里松了口气,这才退了两步扶着椅背坐下来。才坐下耳朵眼里嗡的一声,世间便成万籁俱静的一片死寂了。林卓见她面有异状,一张脸煞白,连忙上前扶住她,「林逸?」
林逸闭着眼睛稳一稳神,再睁开来只看到林卓唇齿翕动,她看了许久,眉心里的筋络艰难地跳了无数下,终于开口问,「你说什么?」
「林逸!」林卓冲着她大吼了一句,她耳朵一下茅塞顿开,被他声音震得嗡嗡作痛,就听林卓话有隐忧,「这边有我来看顾,保管出不了篓子,你不如回去好生躺着。」「不碍事。」她往椅子上靠一靠,「帮我倒杯茶来,我歇一歇就好。」
床上躺着的两个人刚抽饱大烟,起先还算安分,过不了多会大烟瘾开始泛上来,一个两个哈欠连天涕泪齐下。林逸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只望着床幔发呆,许久低头极轻地嘬了一口茶,生怕被烫着似的,其实那茶放了这么些时候哪里还有热气,早已是烫无可烫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辰,她正耷着眼皮打盹,就被砰砰的声响给惊醒来。原是纪渊被捆得动无可动,正拼了命地拿头去撞床板,撞得惊天动地的响,指望把自己撞晕过去了事。林卓才要上前去摁住林默,却叫林默抢先一把跳将起来,疯了一样满天满地地去翻她藏在抽屉里的烟膏,她遍寻不着,就转到林逸跟前,嘟囔道,「烟呢?烟呢?给我,给我——」
「你听我的话,忍一忍,忍过就没事了。」林默哪里听得进去她半句话,扣住她肩膀只是眼睛通红,「给我!给我!给我!」林逸「啪」的一耳光打过去,这次是下了重手,林默半边脸立时就红了,「给我清醒一点!」她反手抓住她,手腕处隐隐作痛,「你不是要裕隆斋吗?我还给你。」
林默牙关紧咬,红肿着半张脸,额头上全是汗,盯着林逸看了半天,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眼泪长流,泪水呛到喉咙里,就拼命咳嗽起来。林逸忙上前去扶她,听见她低声道,「你个丧尽天良的小蹄子,你是不想叫我活是不是?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她说着跳起来抱住林逸,对着她脖子一口咬下去,指甲尖在林逸脸上一抓就是一道细小的血口子。
「你疯了林默!撒手,赶紧撒手!」林默被一把推得跌坐到地上,就见林卓什么也不顾地上去抱住了摇摇晃晃的林逸。她把一嘴的腥气梗着脖子都咽下去,心里真是又痛又痛快,你们才是疯了,你们都疯了。她凭什么,她是什么东西?!林家的野种,不中不西的四不像,不知孝悌,败坏门风的贱种!
血从指缝里漫出来,林逸竟然不觉得痛,鼻头酸气冲天,眼睛里却是要涌出泪来。「没事,没事,我没事。」她一叠声地对林卓说,「再去拿条绳子来。如果实在熬不住,就送到洋人的医院里去。记得,不要送去双旗杆。」她喃喃低语,末了又说了一次,「不要送去双旗杆。」
恒瑞在京城活动了半月始终不得要领,没想到最后还是得受了袁项城的恩惠。这并不如他所愿,他一方面身怀许延德和孙同所托,一方面又对袁世凯存有个人之见,走出总统府时一时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向何而去。正在愣神间,肩膀被人一拍,回头对上一张笑脸,「平祥兄!」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李达也算是恒瑞和孙同在日本时的旧友,只是他们三人恒瑞学的纺织,孙同学的机械,也算一衣带水,李达学的却是医科。李达比他二人晚回国两年,其时清廷已大厦将倾民生凋敝,他因家中颇有资财,又不是个因循守旧的性子,干脆游历四方做起了江湖郎中。
「你的事我也多少听了一些,怎么着,听说宣统皇帝下诏逊位的时候你老兄还以死明志了好一阵子,现在想开了?」李达向来是个说话没遮拦的,想恒瑞如今能在总统府进出,总该算是一笑泯恩仇了吧。
「还提这些做什么。」李达十分熟悉恒瑞不轻易吐露情绪的个性,忙接口道,「过去了好,过去了就好。我还真怕你跟铁良那帮老小子一样,要抱着大清国死不撒手了。」
恒瑞笑问说,「你这是为了克定公子的事而来?」李达撇开茶叶浮沫,狡黠一笑,「你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袁大公子的脚疾已无大碍,但要想行走如常,恐怕回天乏术,袁大总统正打算把他送去德国修养。依我看,大总统最操心的倒不是他儿子。」
他说完这话,不由压低了声音,凑近前道,「人一旦坐到万人之上的高位,你道最怕的是什么?是死。我晓得你跟荣泰堂的苏大夫是故交,关于苏家的传闻你知道多少?」
恒瑞心下一悸,当下低头喝了口茶,笑道,「你自己也是做医生的,这种以讹传讹的流言你也信?」「我信不不信不要紧,再说,流言未必不真。我听说荣泰堂声名起于十几年前京师的那场瘟疫,你是京城人士,当年情形应该比我清楚。」他顿了一顿,「大总统何许人也,何以要对一个年轻姑娘青眼有加,总不能为了苏大夫的医术真能在全中国首屈一指吧。长生不老,起死回生或许言过其实,但苏家必定有过人之处,哪怕只是益寿延年呢。」
恒瑞这才晓得他今日到总统府去,缘何五姨太甚至于袁克定都有意无意跟他打听苏钦的病情,他还正疑心重重,原来如此。他情急之下猛一个起身来,差点带翻桌子,引得茶楼里一干人侧目。李达佯咳两声,忙摁住他手,「平祥,平祥,你先坐下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恒瑞一下子愁云惨淡的脸色,「平祥,你——」人云苏家固然仁者仁心,但总到阎罗殿里抢命,煞气太盛,就折了自己的阳寿,故苏家灾厄接踵人丁稀薄。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当然不信这些鬼话,但人言可畏,他信不信又有什么打紧。要说苏家小姐,出落得也不是一般人品,这留言里还有一遭,却是龌龊多了,他不信恒瑞就能两眼一闭全当耳旁风。
两个人各怀心思,俱都无话。几条街巷之外,一顶皂幔小轿正往总统府的大门去,苏钦撩开轿帘,看一眼人声渐稀的街巷。她因这场大病,本来正有了合情合理不上总统府的托词。哪知道方能下地总统府就上医院来要人,她既然觉出蹊跷,上轿之前就把身上的冷凝散尽数化在了水池中。
「亏得沃尔森医生把福特小姐劝回去,要不我看你起来就得她躺下了。」张小护士说这话时着实露了肉痛表情。林逸有心,把小莫的事仔仔细细地留了字给她,话说得不厌精细,只叫她宽心养病,她会去想办法疏通,但怎么个疏通法——苏钦把林逸留给她的一张薄纸反反复复折了几折又展开,叫折痕处的字迹都模糊难辨透得过天光了。林逸是只字未提。
她目下自身难保,还想要去看顾小莫已是力不能及了。她想着再见时林逸畏畏缩缩磕磕巴巴的模样,像这样不见着她面,林逸倒还能连篇累牍絮絮叨叨与她隔纸相谈。她之前连招呼也不打地音讯全无一去就是几月,她如果不去打听,连她去了哪里也不晓得,让她心里真是觉得气苦。
到了总统府见过五姨太,她也并不着急叫她去看袁克定的脚疾,倒是先张罗了一干人打牌。苏钦只能算懂得出牌规矩,技艺本来就不精,她正坐在五姨太的上家,牌就喂得十分天真自然。五姨太摸了一手清一色,不由喜上眉梢,「我有个不成器的表侄,在京津两地薄有家产。很喜欢研究些西方学问,出过几年洋,寻常人跟他简直没法好生说上几句话。苏大夫这样人才,要我看准能聊到一处。」
一圈人等连忙附和,苏钦不动声色地又喂出一手牌,五姨太欢喜地「咦」了一声,抓住苏钦手道,「怕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怎么这么稀里糊涂又让我胡牌了?」
苏钦赌气地把牌面一倒,气中带笑说,「不打了不打了,五太太手气这么好,还要拿我来消遣。」她说完将略垂下的额发捋到耳后,说得时候撑着一点笑意,神情却一时落寞,「托五太太的福,我都不晓得有多少年没正经摸过牌了,以前——家里倒正好是能凑上一桌子的。」
苏钦情之所至,言语间便难掩凄惶,「我那兄长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她话落眼圈泛红,方才还在哗啦啦洗牌谈笑的众人便安静下来,她自觉失言,忙又摆开笑脸道,「我真是,好端端惹得太太们伤心做什么,真是该罚。」
五姨太见状不由拍拍她手,佯嗔说,「你这丫头,这是说的什么话。苏家的事我也多少有所耳闻,令祖父当年在京城声名颇著,庚子一案着实冤枉。」「谢五太太替先大父说一句公道话」,苏钦起身上前对着五姨太十分恭顺地行了一个大礼,「苏家感激不尽。」
「要我说,润贝勒当年曾经亲自向朝廷举荐荣泰堂供奉御药,这事儿虽没成,足见荣泰堂医术精妙。如今五太太既然这么喜欢苏大夫,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同仁堂乐家当家的一房太太,苏钦默默在心里将桌上各人点过去,并不如平常多是北洋军麾下将领或是内阁要员的家眷。还有一个面相与她年纪相仿,闻言也道,「苏家不是等闲医家,乐太太此言甚是。」见苏钦望向她,开口笑道,「苏大夫不认得我了?当年全仗苏家回春圣手救我一命,要不我今儿个哪能坐在这里跟你道一声谢。」
「谢三小姐这么鬼灵精哟,你这是道谢还是跟苏大夫打哑谜?真叫人脑仁疼死!」五姨太作势去点谢靖安的额头,谢靖安假装要去躲,却没有真的要躲开,便给不轻不重戳中一点面皮,含笑脉脉地瞧着苏钦。十几年前的京师大疫,谢家把当时命悬一线的三小姐送到荣泰堂之后,便连夜拖家带口地躲到山东去了,敢情三小姐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她其时年纪尚幼,要不是靠冷凝散吊着一口气,本来也该是黄土之下一副骸骨。
苏钦边洗牌边道,「乐太太和谢三小姐可别埋汰我了。同仁堂独办官药近两百载,何人能望其项背。京师什么地方,当初承蒙润贝勒错爱,你们现今儿就不要再拿来取笑我。苏家这么人丁稀薄,我要是个男子也就算了,如今勉强维继这一点家业,不至于愧对祖宗,再要说旁的可要折煞我了。」
「打牌,打牌。」五姨太凑上前去要打谢靖安嘴巴,「我叫苏大夫来陪我开开心,叫你们一个二个给闹的。」谢靖安只是抿着嘴,眼瞅着苏钦一个劲儿地咯咯笑,「五太太可不要太偏心,还好是苏大夫,要是换了别个我可不依。」「那我倒要留苏大夫多住些时日了,这上上下下许多女眷,今儿这个头疼,明儿那个脑热,简直没个消停时候。」
苏钦边应承边摸过谢靖安打出的一张南风,抬头正和她打上照面。谢靖安略偏头,半含笑地对她做出「胡」的嘴型来。她低头将牌调过位置,拆掉七对转手便又打出一张东风,谢靖安接过她打出的牌,眼带讥诮地撇了撇嘴,「十三幺。」
打完牌她又陪着五姨太闲唠了一阵,开了几剂不痛不痒的调养方子。等她回客房的时候,就看见谢靖安正坐在她门前的石凳上自得其乐地磕着瓜子儿,她磕两磕便要丢几个仁儿到边上的池子里,看见那些五彩斑斓的锦鲤争着冒出头来便心情甚悦,也不知道最后是吃得多还是扔得多些。
「让我猜猜,苏大夫怕是压根没认出我是谁吧?」谢靖安将手上剩下的瓜子仁尽数抛进池中,眉开眼笑地看过鱼儿抢食,上前去勾住苏钦胳膊,「不认得也不要紧。反正我一点也不稀罕姓谢,叫我靖安就是。」
苏钦给她说中,也就不再挖空心思去想,顺了她人情道,「靖安小姐。」谢靖安盯着她侧脸,颇有些不以为意,「我记得你小时候安静归安静,倒没这么惜字如金。」说完一点也不见外地拉住她手,长叹口气道,「苏家的药非同寻常,你当初重开荣泰堂,就该知道会埋下祸端。不过有什么不好,我当你只是想治病救人,倚靠大总统对你有什么坏处?」
「没想到叫靖安小姐费这么些心」,眼下所处虽是总统府的客房,但谢靖安这般登堂入室的架势,再依着五姨太的亲热态度,不知道是和哪一房关系匪浅,又不知道是前来做的谁的说客。苏钦握住她手,谢靖安看她,真正是绝顶乖顺的模样,「可你看看我——」
她说话时笑语盈盈,谢靖安挑着眉头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她一遍,不积口德地讲,着实是如那些个嘴碎的所言,一副阳寿不深模样。
「像我这样的,天大的恩惠压下来,受得起吗?」谢靖安嗤了一声,「你这么费尽心思地敷衍我,累是不累?」她重新踱回池子边上,接过苏钦递过来的一把瓜子,那些鲤鱼见了她,就又都摇头摆尾地聚拢来,张着嘴一副嗷嗷待哺的蠢样子。「我还当你会更圆熟些,所谓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我是不懂你心里头那些弯弯绕绕,非要跟自己不对付。」
「多谢靖安小姐体谅。」谢靖安这口无讳言,一下熟络一下甩脸子的脾气似曾相识,苏钦细思之下原来是跟叶小冉有些肖似。不过叶小冉是个大开大阖的脾性,喜恶都堆在脸上,抱定了的事,天上下刀子也别想断了她的念头,并不像谢靖安这么忽而东忽而西的难以捉摸。
「不必谢我。」她见苏钦上前去逗那些蠢鱼,便凑身到她背后,她个头比苏钦高出一大截,轻而易举便从背后将下巴轻抵上她肩膀,「你真记不得了?也难怪,苏家当时救了那么好些人,记不得也不稀奇。」
她说着拿两个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去捻她辫梢,「我这个人恩怨分明,苏家救我一命,我不会害你,但也没法帮你。」她觉出苏钦整个后背都僵住,心里头念着那些琐碎流言,就觉得十分有趣,笑着两只手把她肩膀按住,「别动。」
回身折了一枝西府海棠,就手别上苏钦发鬓,她单薄脸色给绿鬓朱颜的海棠花衬上一衬,也就有模有样地添了一点回暖生气。谢靖安瞧着心情大好,却又不由嘟囔着嘴道,「啧啧,这花叫总统府养得这样金贵,日头炎炎也开得这么锦簇。不过海棠就是海棠,非要酸溜溜地叫解语花,我现在所思所想如何,倒是开口说一句?」
苏钦听到此言也忍不住笑起来,谢靖安转过身,和她眼观鼻鼻观口地面对面站了。她看了她好一阵,终于是道,「怪不得都说你的脾气是百里挑一的没差错,所以说画皮画骨难画心,我见了你就跟照镜子一样」,她顿了一顿,「都假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