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明日重来花满床
林逸到医院扑了个空,因晓得现在苏钦长做总统府的宾客,也就不以为意,知道她病没大碍便宽了心。尔后陪尽她这二十几年的笑脸和好言好语,把纳尔逊先生的事堪堪打点完,出得门来时正是正午,泼喇喇的暑气迎面袭人,堵得她一胸口都是闷气。
就便捡了几样甜瓜小果,连两碗冰镇酸梅汤,二贵坐在她对面,衣衫褴褛,却仍旧吃香端正,不掩口齿洁净,恭恭敬敬把零散的一堆银钱推还到林逸面前,「还剩下这些,二小姐点一点。」林逸抬眼打量了他两眼,「也没剩下多少,你拿去换两身新衣裳吧。」她见二贵并没有伸手去接,只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住她,便笑着收下钱,「也罢,你便先说说你打听到的眉目罢。」
八大胡同与天桥,正是北京城里最最五方杂处的市井之处,托之前于其间摸爬滚打的福,加上林逸花起钱来也不是个小气的,并没有谁真的跟钱有隔夜仇,二贵一来二去就把凌锦的出身来历翻了个底朝天。
「她本来是京城人,是姓凌的,单名一个锦字。十二年前被人卖到窑子里,卖的人据说还是凌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后来辗转几次才落到华清馆,之前做清绾时捧她的人不少,齐颐也是座上常客。」
「哦?怎么个捧法?」二贵呛了一口,心想不愧是在洋人堆里长大的洋小姐,换了别家闺秀这句话听了也就听了,哪能脸皮无碍地若无其事问出这番话来。「我远远也见过好些次。但像我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哪有能耐给红清绾捧场子。只是常听人言她有千杯不醉的手段,是个既会卖乖又懂得取悦于人的——」
他说到此处,自知有些言过了,好在看林逸正望着碗底出神,似是也没将他话完全听进心里去,半晌才又问道,「你刚说她是京城人?」「正是。」「那她家里人呢?」「没了。」二贵言罢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缓缓言语道,「庚子年的时候,全没了。」
林逸手中的瓷勺子噔的一声就砸进了碗里。二贵不曾防着,跟着哆嗦了一下,等到再去看她时,她却又是气定神闲的,嫌冰镇的滋味不够,正托着腮不紧不慢地将琥珀颜色的汤汁舀起来又浇到面上的浮冰上去,二贵便疑心方才是他看岔了。
「就这些?」林逸抿口酸梅汤,不知道是嫌酸还是又嫌太凉了,不由嘴角往上抬,不像是笑倒像是带点讥讽意。二贵突觉如鲠在喉,边在桌子底下抓紧了自己的膝盖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道,「鲜鱼口卖豆腐的豆腐张,二小姐该认得吧。他家的豆腐做得好,又嫩又滑,价格还公道,那是豆腐行里的这个」,二贵说着比出一个大拇指,「庚子那年也正逢华北大旱,豆腐张在保定活不下去,就跑到北京来投奔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也该是他命大,八国联军进城的时候还想着要去卖豆腐,结果竟给他躲过一劫。到他回来的时候,他投奔的那户人家除了小女儿,全都没了。」他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林逸,「他现今住的虎坊桥那片,还是当年凌家的地方。真想不到豆腐张看起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还做过这等丧天良的事。」
林逸闻言嘴抿得更深了些,看似竟还带一点笑意在脸上,一双眼睛看向了窗外,半天也没再言语。他跟着她往窗外望去,目力所及处只看到一片浓荫,灰扑扑的道上骡马穿街而行,并不见有何特别景致。
「我知道了,今儿个你先回吧。」她把话头按下,见他起身告辞走得并不利索,又补了一句道,「川伯那里我会去帮你通融,你且好自为之。」他这才千恩万谢地作了个大揖告辞,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但见林逸背影依旧是亭亭挺拔。他将破草帽往头上一压,想到底是别人的故事,他把那一段惨绝人寰轻而易举地说给她,她也就如石沉大海般轻而易举地听罢了。
白花花的天光下,滚滚热气透过窗纱扑腾到林逸面颊,惹出她一头汗来,叫跑堂的又舀了一碗新冰,恨不得把脸上的边边角角都给冻木了。她手下用力,没把层层的浮冰给摁下去,却把勺子哐当撇到了一尺开外去。十二年前——十二年前的她正为了母亲和福特医生的婚事大发脾气,也为了是否接受詹姆斯的爱意而扭捏造作。她曾从病魔手上捡回一命,她也害怕过,绝望过,生不如死过,以为人生最痛不过如此。可她哪里晓得呢?她把手指扣在碗边上,让凝结出的密密麻麻的水珠浸透她指腹,真是又酸又凉啊——她终于忍不住扶住额头鼻子发涩,她真后悔,何必要叫她知道这些事,怕她不知道人生的绝望能有多深,让她伸手一直探一直探,结果到最后连她自己也掉入深不见底的绝境了。
尹嘉木没想到苏钦没找着,倒在苏家门口碰上了一脸苦大仇深的林二小姐。林二小姐声名在外,既和洋人亲近,又曾受朝廷大员青眼,生意做得圆融通达,亦见熟与三教九流,所行所言,就连出格处,比起来也是高阁以束之,不是旁人及得上的,尹嘉木一见之下确知气度样貌不输盛名。
「这么巧?」林逸显见得也没想到会碰上他,他们上次还是在蒋蕾家匆匆见上过一面,对莫忻和尹嘉木的关系她看在眼里,自然是心照不宣。她当他是来找莫忻,便换了一副不咸不淡神色,尹嘉木见状不由窘促,语带申辩道,「我来找苏大夫。」
林逸听出蹊跷,问道,「小莫呢?」尹嘉木是个来自江南的文弱少年,苏家姐姐是叫人虽敬但不畏的,林逸这样的,与他就凌厉得就很有些压迫感。莫忻平日里凶则凶矣,相形之下就完全是个黄毛丫头了。他向来不擅说谎话,莫忻到警察厅讨说法被抓了起来,他正是六神无主,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给了林逸。「她可真能耐。」她虽言之神情克制,他也听得出了其中的怒火冲天,她快走了两步,回头见他呆立在原地不晓得要跟上来,不由停下脚步眉头深蹙,「站着做什么,还不跟我到警察厅去一趟。」
警察厅负责登记的小哥见了尹嘉木心里头直吐晦气,真是大白天见鬼了阴魂不散。他才要开口赶人,与尹嘉木同来的美貌女子先轻言笑语往他手心里摁了几块银元,「小哥,我找总务处的孟都尉,有劳行个方便。」
「原来是孟都尉的相熟,好说好说。」小哥听了此言连忙喜笑颜开地通传去也。距上次武汉相见已过了大半年,孟清行换了一身警察制服仍旧不失周正,还是挺括齐整一个青年。「你穿这一身倒也合适,怎么不给他也谋个像样差事,省得成天游手好闲。」孟清行知道林逸是无事绝不登三宝殿的,拉过一把椅子来给她看上茶,「他现在也就只听得进去你话,还是你帮我多看顾着他些。」
林逸也不多跟他客套,孟清行听了原委笑说,「原来是苏家的小丫头。这事倒不难办,实在是她这几天在警厅门口闹得太凶,底下人总要给点颜色。回头你随我去办个手续就领走了吧,只是好生管教些,别叫警厅太难看。」
「我倒是能管得上。」林逸抄着手气得回了他一句,「她这几年年纪渐长,脾气也是见天儿地长,她姐姐都管不住,我算哪门子的狗拿耗子?」孟清行听出她一肚子的怨气,想来这几日受了不少闲气,他惯于察言观色,心思就格外细致,从抽屉里翻出一盒子西洋饼干推到林逸跟前,「我听人说吃些甜食心情便不会那么坏,但试无妨。」
林逸之前被二贵的话堵得心中发梗,不曾正经吃饭,被他这么一说肚子正觉得有些饿了,「你这手本事女孩子哄得,叫林卓见了怕不是要劈头盖脸一顿骂。」孟清行笑着没做声,权当受用,一时屋内便只剩林逸细微的咀嚼声。孟清行手指在脱下的警帽檐上啪嗒啪嗒悄无声息地打拍子,看林逸心情略好,眉头没拧成一团糟了,便接着道,「小丫头说的案子我也有所耳闻,人都死了,孰是孰非其实各人心中都有数。但你也晓得,北京政务向来有京兆尹坐镇,军事又有北洋节制,遍地权贵势焰熏天。警厅管着些平头百姓鸡毛蒜皮是无妨,这件事要往下追查,连事主自己都不曾来警厅报案,没头没尾,先不说侦缉队多盗贼奸胥之流,总监政务废弛,光是关涉洋人,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不瞒你说,因为城里学生一直在闹,上头唯恐酿成事端,早已经把案子推到了外务兼司法两部,报请两部一同裁断。」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林逸始终低头啜茶,间或抬头看他一眼,抑或只是把目光放在他脸上而已,并没有用心思去看他。脸色倒是很静的,眉心偶有抖动,但旋即便归于万籁俱寂了。孟清行这么人精,没等林逸开口就把她要说的话都说净了,林逸也就无话可说,她只是念着他最后说的话若有所想。孟清行看在眼里也不急着点破,起身去替她杯中凉茶重新续上沸水,见她恍过神来抬头言谢,才道,「我晓得你跟司法部有些渊源,但是林逸,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多管闲事。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讲个公义道理,你该比我明白。」
她笑着起身,因不晓得要怎么去接他的话,只好虚晃个样子去捋裙裾上的折痕印子。明不明白与做不做,原本就是两码事,要是样样都能算计得那么清楚,她与孟清行也就绝不该站在此间,以如此的身份来说着这些是非曲直。她出得门来,见莫忻和尹嘉木已经在大门外等她,莫忻正对着尹嘉木愠目而视,尹嘉木则只是微弯着背在一边陪笑脸。
林逸回身谢过孟清行,孟清行颇不以为意,「他本来因为我接了这份差事就不给我好脸色看,要是知道我连你的忙都不帮,非撕了我不可。」林逸避过人耳目,把一叠钱塞到他手里,她觉出孟清行下意识要推辞,「不是给你的,办事总要打点,不好贻笑人口实。」孟清行闻言果然不再推脱,「既然如此,不如从命了。」「理当如此」,林逸笑了一句,末了又是一声轻叹,「何况之后大概还要叨扰你的。」
「走吧。」她招呼了莫忻一声,生怕她在警厅门口又跟她泛起倔来,还好看来这次受了点教训,居然一声不吭地乖乖跟着她就走了。等到拐过弯,莫忻终于忍不住问说,「你原来跟警察厅的人是认识的?」林逸听她话语隐有怨意,「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是认识的。」「那蒋蕾的案子呢?他们打算怎么办?」
她停下脚步,叫杨树叶隙里漏下的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脸上,就连带着不适的肠胃都觉得火烧火燎起来。这个夏天未免也有点太长了。林逸不禁抬头去望,风哗啦啦吹起来,杨树叶子晃得厉害,晃得她头痛欲裂。她作势去挡,喉间发梗,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把嗓子眼里那点呕吐意拼命咽下去,「蒋家身为事主迟迟没去警察厅报案。如今蒋蕾一去更是死无对证。德国兵有司法豁免权,使馆区更是北京政府的法外之地,你让警察厅怎么拿人?」
「你走开,你拉着我做什么?」莫忻咬紧下唇,用力将尹嘉木拦着她的手给推开,她伸臂拦在林逸面前,没开口说话眼睛先红了,「林逸,我知道你是学法律的,道理我讲不过你,利弊轻重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只问你,那蒋蕾就白死吗?犯了法也可以逍遥法外吗?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和过去又有什么分别?」
她是实在把她问住了。但凡有一丝余地,她也希望能言辞端正地好好回答她一连串的诘问,而不是如此无言以对,但她有什么办法,如今司法部中虽还有些当初修订法律馆的旧僚,且不说人家未必肯卖面子给她,孟清行说得一点不差,这烫手山芋难道还会有谁蠢到自己伸手去接?
承少年辛辱,她与人交战往往双拳敌四手,自来争强好胜心气很高。可自回中国后,连年累月几乎没有气顺时候,如今更是万事于眼前堆压,泰山压顶一般,只差有人在她跟前耳提面命,林逸,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林逸,我求求你。
林逸,你答应我。
十九岁的夏天,她在英伦声名颇著,有人当她是华人英雄,又有人当她是改革先锋,海德公园的演讲每到周末人头攒动千声齐呼。就连科林这等克制守礼的绅士,有次散会后都情不自禁地将她拦腰抱起,称赞说她不是为了她个人在战斗,她今日所说的每字每句,所为的一举一动,都将载入史册为后人称道。所以她也就不难理解科林的暴跳如雷,也不能去责怪任何人,当她因为闻知詹姆斯的伤讯而立刻心灰意冷地对学校,或者如人们所指责,对不公平的种族和教育制度缴械投降的时候。
「要是今儿站在这的是苏钦,你也会这么伶牙俐齿,铁石心肠地对她说这些话吗?」对面人把唇咬得更紧了,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话说得这么蛮横,却几乎随时要哭出来。她的耳朵尖一阵刺痛,正如六年前的夏天听到某个名字一样,就轻而易举地,釜底抽薪地败下阵来。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她站在异国番邦的土地上,在深眼高鼻,高高在上的人们面前,终于低下头来,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北京的天净透了,是比英国天空瓦蓝千倍万倍的颜色,她又错觉了,仿佛一睁开犯困眼睛,有个人正捧着圣经对她传道授业。午后的阳光暖极了,她觉得十分安心,就不免有重重困意来袭。醒来之后,她得所向披靡,她应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永远骄傲,无人可知她所指望的,她所倚靠的,她所期冀的——有人正一只手无可奈何地揉搓着她的头发,艾格尼丝,你怎么又睡着了?他念到哪里来了?她耷拉着脑袋困得无法睁开眼睛——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