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战争猛犬
一切是如此似曾相识,她再次指挥舰队,高举战旗来到了这里。
艾莎能看见阿伦戴尔城堡在地平线上隐隐浮现。上次入侵时,她对故乡的景象毫无感觉。她多少以为自己会心怀怨恨,或者因回忆而刺痛。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所有的情绪都被抑制了,因此当时她望向阿伦戴尔时,所见的只是一片陆地,只是魔镜碎片的临时存放点。她从没想过会遇见一个对她的生活造成如此影响的人。她从没想过会遇见安娜。
“你在这里受伤的事已经传开了。”马库斯说,“既然你不再是不可战胜的,许多人已经重整旗鼓准备与你对抗。现在阿伦戴尔有盟军了。”
“世界不就是如此运转的吗?”艾莎的语调淡漠得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只要你显出一丁点软弱,这个世界就会毁了你。”
“非常正确。”马库斯笑着戴上头盔,“但他们太愚蠢了,竟敢小看我们。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准备,都不可能战胜我们俩。”
“我们应该夺取远郊的海滩作为据点,”艾莎说,“我们可以从那里发动地面进攻。我想,重复我上次的战术不是明智之举。”
其实这并非出于战术考量,艾莎不相信这世上有任何手段能与她的魔法抗衡。但他们没必要真的攻下阿伦戴尔。她需要的只是牵制敌方,一旦他们占据有利位置,她就能独自去找那些地精。等拿到魔镜她就可以离开,这样城堡不会受到任何损伤,城堡内的居住者大概也……不至于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来。只要得到碎片,马库斯从不在意那些被征服的王国。
“不错的选择。我们就照你的建议行动。”马库斯示意信差把指令传达给舰队,“但你要跟我说实话,我的孩子,阿伦戴尔的事仍对你有影响吗?”
“不。阿伦戴尔对我没什么影响,”艾莎说,“虽然我可能有些同情那群地精。我多少能理解他们想与世隔绝的愿望。”
“不过是些害虫而已。你要永远记住,你是高于他们的。”
“当然。如果他们拒绝我,我会做我该做的。”
她确实对地精们抱有同情,但现在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决不会容许他们的顽固阻止她完成这项伟大任务。艾莎对死亡早就麻木了。她向来如此,直到安娜驯服了她,使她克制了自己的本能。重新回到战场,被战火和死亡所包围,她受过的一切训练又都回来了。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她可以让良心沉默。
但什么才是更伟大的利益?
“你看起来还是很纠结。”马库斯说。
“也不是纠结,只是……好奇。”艾莎走向船舱,打开舱门,他们一路收集的魔镜碎片就在门后,“您跟我说起碎片时,说过其中有些是在人心里找到的。您要怎么收集这些碎片?”
“那只是风中微尘而已,”马库斯摆手道,“不值一提。眼下要紧的是那些大块碎片。”他审视着她的脸,补了一句,“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我不关心,”艾莎实话实说,“至少不关心他们的命运。我需要补完魔镜来修复我的心,这才是我唯一关心的。”
“非常好。”马库斯伸出一只手按在她肩头,两人一同凝视着那块碎片,支离破碎的镜面上映出他们残缺的倒影,“快了,艾莎。我们俩都会得救,还有埃德蒙。一切都会好的。”
是的,艾莎想道。
很快她就会获得自由。
*
“艾莎来了?”
安娜拉着阿格达国王问个不停。那些问题她心里都有答案,可她只有开口说话,才不会被嘈杂的思绪逼疯。但所有那些问题,似乎都不如一个念头重要——艾莎将回到这里,很快。
“艾莎,还有马库斯国王。”阿格达说。
“这么说,她把他唤醒了。”安娜喃喃道。她并不惊讶艾莎会转向养父寻求指点,她难以想象的是那人如今对艾莎的头脑做了什么。
“最近,南埃尔斯袭击了所有邻国,将它们置于统治之下。”阿格达继续说着,安娜心里默默把它解读为搜寻魔镜碎片。
看来,这就是艾莎返回的原因。
“我要你留在城堡里保证自己的安全。”阿格达道,不等她开口抗议,他就打断了她,“安娜,现在我要你答应我,别做任何傻事。”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安娜问。
“我知道你想见艾莎,我也知道我说过,不管你如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你。”阿格达握住她的双手,语音里带着恳求,“但现在你必须留在这里。阿伦戴尔和盟军会竭尽所能抵御入侵。我不能让我们的人民再一次被奴役。”
“我懂。”安娜深深望进爸爸眼睛里,“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我保证不会做任何傻事。”
她决不会支持艾莎,因为这件事关系着太多人的生死。安娜知道,会有人在艾莎发动的这场战争中死去,即使艾莎获胜会让她们更快相见,她也不会期待这样的结果,除非她疯了。不。她要做的就是等待,同时找到开展行动的恰当时机。
爸爸很清楚,安娜知道他很清楚她决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为你骄傲。”阿格达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才松开,“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幸福。不管你作何选择,安娜,记住父亲永远站在你这边。”
“祝你好运,爸爸。”
“祝你好运,安娜。”
阿格达转身奔赴前线。安娜目送着他离去,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对他说“我爱你”。她正自思量时,阿格达走下了楼梯。那句话要是说出来,听着太像诀别了。
安娜宁愿相信爸爸是知道的。
就像她知道爸爸爱她一样。
*
挟着雷鸣的暴风雪预告了她的到来。
天色泛白。不是正常雨云的灰白,而是一种纯粹的白,不沾染一丝云影或者雾气。从那片纯白里释放出一阵冰雹和闪电,每一颗冰雹都以巨大的冲力撞向地面,每一道闪电都伴着隆隆雷声。一片混乱中,那艘孤伶伶的冰船再次驶往阿伦戴尔。
空中风暴肆虐,海面却波澜不惊。峡湾两侧岩壁高耸,艾莎在峡湾口稍作停留,然后径直驶入了那条通往王国的水道,她的铁甲舰队远远跟在后面。正前方,阿伦戴尔及其盟军的联合舰队严阵以待,更远处,陡峭的山坡上坐落着阿伦戴尔城堡。投石机在城墙上一字排开,还有加农炮点缀其间。
这是艾莎习以为常的景象,她并不指望这次会有什么不同。
她能想象阿格达国王在远处大吼着下令开火。她的舰队需要保护。艾莎向天高举双臂,感受着魔法的力量在海中渐渐增长。环绕着她的舰队,海面上浮起一轮冰环,眨眼间就升高为一堵冰墙。艾莎看着敌人给投石机填弹,摇了摇头。那些弹丸飞向冰墙,一个接一个砸在墙面上,就像上次一样,根本不会有任何——
一阵灼痛从冰上传来,艾莎握紧了拳头,咬牙唏嘘一声。是盐,一波又一波的盐弹撞击在冰墙上,慢慢化开了墙体。
但还不够。
她又透过冰墙释出一波魔法,将一层冰化入水中,以修复余下部分。每一次盐弹袭来时,艾莎就从墙上分出一块冰进行拦截,干净利落地将那些木桶凌空击碎,让碎片落进海里。如果阿格达真以为她会那么轻易地再次被盐打败……
一轮加农炮轰击接踵而至,但这次她没能截住。不是因为炮弹速度太快,也不是她判断不出它们的轨迹——艾莎向前挥手,却发现她的动作差点撕碎自己的冰墙。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冰来进行防御了。沉重的金属炮弹砸穿变得脆弱的冰层,冰块像碎玻璃一样四散飞溅。看到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其他船上传来惊呼。有史以来第一次,艾莎的防御被打破了。
箭雨落向失去防护的舰队。艾莎不必回头就知道,她那些手下不习惯毫无遮挡地作战,现在肯定正一个个往船舱里躲。没用的东西。利箭扑面而来,她却纹丝不动。冰从船身上激射而出,箭噼里啪啦地落在冰面上弹开,滑进了海里。被动防御从来不是她的风格。艾莎深入挖掘魔法,聚集起体内躁动的电流。
一阵铿锵声在峡湾里响起,干扰了她的注意力。艾莎抬头正望见士兵们在峡湾一侧的悬崖上架起一张床弩。床弩射出一根带着尖头叉的粗绳,径直扎进对面的崖壁。敌方的意图很快清晰起来。那看似绳索的东西迅速展开成一张铁网,垂入峡湾。更远处,城堡塔楼上也有铁网垂落。一门加农炮对空开火,紧接着,阿伦戴尔舰队的所有船只都向海里投下了某种东西,看着像锚,却又不完全是——那是胡乱拼凑起来的一大堆破铜烂铁。
艾莎强行收住魔法,几乎气得发抖。现在峡湾里扔了这么一堆破烂,她再发动进攻的话,电流肯定会被铁网传导到水里——那将摧毁她自己的舰队,因为它们都是铁甲船。她多少有点想直接释放闪电,反正她能保护自己免遭反击。
“停一下。”马库斯说,艾莎回头一看,只见国王正从船舱里走出来,“把你的冰塑成刀刃,我会完成余下的工作。”
艾莎照办了,她挥手划出一道弧线,冰凝结成一弯月牙形的利刃。马库斯伸出一只手,阴影从刀刃边缘喷薄而出,她的冰刃像浸过油一样,燃起熊熊的黑色火焰。二者合为一体,向前推进。
冰刃和黑影撞上铁网。冰冻结了钢铁使它变得脆弱,黑影贡献的冲力随之将网撕裂。绳索从崖壁上松脱的同时,整张网都被黑色火焰点燃,朝阿伦戴尔舰队罩了下去。一艘船着了火,木制船体上火星飞溅,火势很快蔓延到整队船只。他们手忙脚乱地灭火时,艾莎把手伸向天空进一步加强风暴。狂风裹着冰雹抽打在那些以帆为动力的舰船上,如今已波涛汹涌的海浪也狠狠撞击着船身。怪就怪他们为了躲避她的闪电而选择使用那些老古董吧,艾莎想道。
“进来吧。”马库斯朝船舱方向做了个手势,“剩下的事交给舰队就好。我们休息一下,到时候你再来完成你的工作。”
艾莎微微点了下头。她不愿离开战场,但马库斯说得有道理。她挥手示意余下的舰队挺进,阿伦戴尔海军只是勉强进行着反击。不过她进入船舱前,还是再次回头凝望着城堡。
快了,艾莎想道。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安娜。
*
战报传来,艾莎攻占了海滩。
现在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也将如此。
安娜透过窗户目睹了那场冬季风暴。它的狂暴势头如今已然平息,让人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曾经的狂风暴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缓缓飘落的雪花,为整个王国披上了一层银妆。这依然是一幅美景。就算知道这幅美景能扭曲成多么可怕的毁灭,安娜依然会觉得雪是美丽的。
她推开窗,向外伸出手去,感觉雪花蹭过肌肤从她指缝间飘落。并非边缘锐利得能划伤皮肤的冰雹,而是粉末般的细雪,就像她们堆雪宝时用的雪。一朵雪花翩然而至,在她掌心里停留片刻,又随风而去。安娜缩回手。哪怕从这里,她也能看见那座扎在冰封海滩上的营地。
如果她想有所行动,现在正是时候。
但在离开前,安娜蹲下看着毫无生气的雪宝。
“谢谢你,雪宝。”安娜说,“我想我终于明白你想告诉我什么了。我会尽我所能让情况回到正轨,我保证,这次我不会那么自私了。”
这次她做好了准备。不是为了让艾莎理解什么,甚至,也不是为了改变艾莎的心意。安娜只想道歉。她想重新开始,把选择权留给艾莎。
雪宝没有回答,但安娜相信他总有一天会醒过来。她打量着雪人,不知第几次注意到他看起来有点奇怪。哦,他有木棍当胳膊,有煤球当纽扣,甚至有几根树枝当头发,但离完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这个念头在安娜脑袋里转了很久。她拉开挎包掏出一根胡萝卜,手上稍一用力,胡萝卜就戳穿了雪人的脑袋。安娜缩了缩脖子,暗自庆幸他还在沉睡中。
最后,她终于调整好胡萝卜的位置,后退一步,微笑着想象雪宝该有多喜欢他的新鼻子。
“这下你就完美了!”
当然,还是无人应答。安娜最后看了雪人一眼,朝门口走去,她做好了再次见到艾莎的准备。门把拧到一半,她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奇怪的是,她并不紧张。她必须这么做。这是她必须完成的,一直都是。
只是非如此不可,安娜心想。
她走了出去。
如果安娜停下回头看看,就会发现小雪人开始有了动作。
*
安娜甚至不必偷偷溜出城堡。
出去比她想的容易。尽管战争引发了骚动,城堡里人来人往,但大家都自顾不暇,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离去。安娜裹着一件厚重的斗篷,用兜帽盖住脑袋,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帮工,加上阿格达已经准许大批王室职员离开城堡找所爱之人团聚,她走出大门时没遇到任何阻碍。
外面比她预计的要冷,安娜仍没有习惯失去圣骨匣的保护,这里的冷又不同于南埃尔斯的冷。一阵凛冽的风扫过地面,暴戾里不知怎么还透着股刻意,冰冷刺骨。每一步都是痛苦的折磨。不出几秒,安娜就感觉嘴和眼睛有些干涩,暴露在外的脸部皮肤像针扎一样疼。
她继续前行。
走过大门,穿过集市,离开大路,就到了围绕远郊海岸的那小片土地。安娜走下石子路,踏上银白色的海滩,海滩上的积雪已经深得能埋住半截靴子。还不算太糟。只不过多几分钟而已,安娜边趟过厚厚的积雪边想。她不时就得停下来敲打靴子,敲碎覆上来的薄冰,不过没关系。只不过多几分钟而已。
接着她就会见到艾莎。
离开悬崖和森林的阴影后,安娜看到了那片营地。滚滚浓烟正从营地里升起。它就坐落在三十米开外的海滩上,靠近峡湾口。只有一样东西挡住了她的去路,那条路虽然看似坦途……
却被冰封死了。
那里本该是一片沙地,但风暴潮淹没了海岸,寒冷又将起伏的海浪冻结成冰。安娜试探性地踩上冰面,立刻把脚缩了回来。冰很薄。不像包围南埃尔斯的厚重冰层,这冰只是寒风的副产品,并非魔法所为。但无论如何,冰上冻的时间太短,还不够结实。它随时可能裂开,然后她就会像铅锤一样穿过冰层,沉进下面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但愿我不会为此后悔。”安娜咕哝了一句,起身踏上旅程。
安娜始终紧盯着冰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总要试探后才敢落脚。走到快四分之一时,她伸脚往前一踩又缩了回来,倒抽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到冰在脚下偏移,几乎契合出她脚跟的轮廓。再多踩上零点几秒,恐怕就会裂开。安娜试试左边,又试试右边,都不行。只剩下一条路了。
后退。
安娜退回起点,再次出发。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止一次被迫改道。本该笔直的路径扭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取得一点进展似乎都要花上几个小时,但最后目标终于近在眼前,营地就在十米开外了。她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却不慎多用了点力。
眨眼之间,冰就碎了。
听到那声隐约的嘎吱声,安娜僵住了,只觉寒冷的空气渗进肺里,痛得她呼吸一滞。她连气都不敢出,缓缓向对岸挪去。哪怕最轻微的动作都可能撼动冰面,冰层的嘎吱声变成了持续的呻吟,仿佛正遭受死前的剧痛。裂缝又扩大了一厘米,她停下脚步。她几乎能看见海浪在下方撞击着冰层。放松点,安娜对自己说,然后她又一步步往前挪动。
但这最后一点镇定很快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炮击般的碎裂声再次响起,冰层彻底裂开了。
安娜不听那声音,也不看冰块落下时海水的波动,只是埋头狂奔着冲过峡湾。她不敢回头。她不能犹豫。她不能停下来思考下一步。她不能为任何理由停下。
她已经这么近了……!
离岸边还剩最后几步时,又一道裂缝在冰面上裂开,安娜滑了一跤向前扑倒。她紧紧闭上眼睛,等着冰冷的海水将她包围。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一拽之下,安娜感觉自己滚进了雪地里,摔得骨头咯咯作响。但她还活着。有人救了她。安娜勉强睁开眼睛,眯眼看着上方刺眼的亮光,接着天空就被一抹金发挡住了。她的救星正低头看着她,那张眉头紧蹙的脸很是眼熟。
“你不仅疯了,还傻了。”克里斯托夫晃着她的肩膀说,“那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就这么从薄薄的冰面上走过来?什么叫干傻事,这就是现成的例子!”
她本有无数的话可说。虽然南埃尔斯的众人早已渐渐成为她生活中的常客,但上次和他们见面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想问克里斯托夫过得如何,想感谢他救了她的命,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话。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安娜问。
“拉住你,免得你把自己弄死了。”
“不,我是说……”安娜咽了咽唾沫,撑起身来,“你到阿伦戴尔来干什么?”
克里斯托夫根本无需回答。他脸上的愠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内疚,安娜看到他也穿着铠甲,但比其他士兵身上的略显精致。
“艾莎让我管事。”克里斯托夫说。
“这不是你的错。”安娜喃喃道,“还有谁来了?”
“几乎所有人都被卷进来了。”克里斯托夫说,“我想想,阿列克和汉斯被派到别处去了,但他们大概也在赶来的路上。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来见艾莎。”
“不管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克里斯托夫说,“我敢说都不会有用。她不会听你几句劝就罢手的。她已经不是你记得的那个人了。”
“我不是来劝她的。”安娜笑了笑。她扫去斗篷上的雪,挣扎着站了起来,没理会克里斯托夫伸来搀扶她的手。“但她永远都是艾莎。”
安娜迈步朝营地走去。那里立起了一排帐篷,一座坚固的兵营已初具雏形。士兵们来回奔忙着,点燃营火,搭建工事。克里斯托夫像是被惊呆了,没提出任何异议,不等他反应过来,安娜已经进了营地。他挥手屏退那些投来怀疑目光的士兵,拽住了她的胳膊。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只想找艾莎谈谈。”
安娜目光扫过那些帐篷,轻松认出了属于艾莎的那一顶。那是一顶大帐篷,比其他帐篷都大,立在空地后方,远离人群。那朵装饰在白蓬布顶上的雪花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也是将它从雪地里凸显出来的唯一特色。
她终于到了这里。
她本以为她会更紧张的。
“你在这里不安全。”克里斯托夫说。但安娜挣脱了他的钳制继续前进,他最后只好抢到前面挡住她的去路。“求你了,安娜。艾莎不会听你的。她根本不会同意见你。她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打扰她,特别是——你。”
“那我就在这里等到她同意见我。”
安娜只觉得无比平静。更重要的是,她有种过去从没有过的正当感。她就应该在这里,她就应该这么做。此刻安娜只想冲进帐篷里,拉住艾莎的手,紧紧拥抱她再不松开,亲吻她的双唇永不止息;但想要这项权利,她必须重新去争取。艾莎大概还傻乎乎地以为错的是她自己吧,安娜想到其中的讽刺,几乎笑出声来。
安娜在帐篷前停下脚步,跪坐在了雪地里。
*
“她来了。”艾莎喃喃低语。
不然她以为会怎么样呢?安娜当然会找来。这才像安娜的作风,那么倔强地紧抓着一个像她这样残破的人,哪怕被她尖锐的边角割得伤痕累累也全然不顾。艾莎不禁微笑起来。这样太自私了,但她就是忍不住。知道安娜就在帐篷的另一边,知道哪怕经历这一切后安娜也不会放弃,让她感觉如此温暖。
她多想就这么走出去。
她多想就这么去见安娜,比什么都想。
但艾莎深知她不能这么做。那样就太自私了。安娜一定会原谅她的所有错误,艾莎深知这一点,但安娜理应拥有更好的爱人,而不是一个像她这样的幻影。她不愿让安娜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仍旧像她们分离那天一样残缺,仍旧不像安娜那样完整。为了安娜,她可以变得更好,但今天不行。她需要更多时间。
艾莎还需要靠魔镜取回她的心。
到那时候,她才是一个值得安娜去爱的人。
“我很抱歉,安娜。”
*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但安娜毫不在意。
从她跪下那一刻起,雪就飘落下来,开始还轻柔无声,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风暴愈演愈烈,势头比先前更加凶猛。风吹在她受伤的皮肤上,一阵阵有如刀割。冰雹砸在她青紫的身体上,一颗颗有如落石。安娜甚至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克里斯托夫军务在身,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离开。在那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每一秒都漫长得仿佛永恒。
身体几乎感觉不到冷。她已经麻木了。颤抖也早已停止,她全身僵硬得动都动不了,但关节疼得好像骨头在相互研磨。她几乎看不见东西,但她不知道该怪狂暴的风雪,还是怪她渐渐模糊的视线。
但安娜下定决心要在这里一直等到艾莎见她。
恍惚中,她感觉有人在看她。她缓缓抬头望去。克里斯托夫正站在不远处。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安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两人默默对视时,她觉得他神色很是忧伤。克里斯托夫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安娜,你简直是疯了。”克里斯托夫说。
“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这么做。”安娜说。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甚至开口时下巴肌肉都阵阵刺痛。
“你需要暖暖身子!”
但当他试图拽她走时,安娜拼命反抗,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力气。克里斯托夫转而试图说服她离开,安娜没有回应。她不会离开半步。她不会再扭头不顾,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她面向前方,直视着那顶白色的帐篷。
“……求你了,安娜,”克里斯托夫轻声道,“回家去吧。”
“走吧,”安娜喃喃低语,“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克里斯托夫。但我还是要这么做。”
“有时我真搞不懂你!”克里斯托夫吼了一声,站到她和帐篷之间,攥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她本就疼痛难忍的关节抗议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因为有时候,爱非如此不可。”
并不轻松,并不美好,反而令人痛苦,令人煎熬。她不能总是选择轻松的道路。如果这场风暴就是对她的惩罚,安娜愿意欣然承受它的怒火。但克里斯托夫没必要和她一起挨冻,安娜希望他回到屋里。她自己撑得住。
克里斯托夫也跪下来,守在她身边。
“那就告诉她。”克里斯托夫说。
安娜望向帐篷,徐徐开口。
“上一次,我不够了解你,艾莎。我现在还是不够了解你,不像我希望的那么了解你,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把我推开。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一开始,我怪你让我难以抉择,怪你给我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选项。那确实不是真正的选项,但那只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伤害爸爸。我知道,你只是想看我对你真正了解了多少,我对你真正接纳了多少,而我让你失望了。
“我非常、非常抱歉,我不该试图改变你。我甚至一遍又一遍对你说我爱的就是你本人,说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你,但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可你是明白的。我知道你是明白的,否则你也不会那么努力地试图改变。为了让我开心,你那么努力地试图改变自己,我很抱歉让你这么做。当时我不知道,但那不是借口。我和其他人一样在利用你。我让你对我产生了依赖。
“我多少沉迷于那个修补你的念头,仿佛我的爱就能让一切好转,让你重新快乐起来。仿佛我一个人就足以弥补你经历的所有磨难,然后你就能回到从前。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无法抹去你的现在,正如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忘记你的过去。因为哪怕经历了那一切,你也从未改变。你依然是我在回忆中见过的那个女孩,永远都是。只不过……现在你又不仅仅是那个女孩。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你的一部分,我一直希望你能接受这一点,虽然当时我自己也还没真正接受。
“以前我对你许过很多承诺,但这一次,我说的每句话都发自真心。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你,艾莎。我会永远爱你。你不必为我改变。你不需要修补。你从不完美,但我也一样,我觉得这样很好,因为不这样的话,你也就不是你了。你从来都不是无心人,我不是指我自己,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代替你的心。你的心一直都在。你试图忘记你有一颗心,但事实就是,你并不比我或者其他人缺少什么。请别允许任何人让你有其他想法。即使那个人是我。”
安娜低下头。时间缓缓流逝,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狂风暴雪在天空中肆虐,地面上的一切也依然如故。只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带给她一丝暖意,然后混进融化的雪水里,打湿了她的衣衫。克里斯托夫伸手搭在她肩头表示支持,安娜微微一笑。她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寒冷或许渗透了她的身体,但她心里是温暖的。这就够了。
然后帐篷打开了。
有那么一瞬,安娜欣喜若狂。她以为她终于说服了艾莎。帐篷打开时,她以为会看到艾莎。
但那不是艾莎。
而是马库斯。
“好一番爱的告白,只可惜毫无价值,什么都改变不了。”
安娜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