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6-15 17:50 编辑

第四十三章 真理不灭

艾莎不等自己再次动摇，就已匆匆离去。

她不能容许自己那样自私。按计划取回魔镜才是最重要的，假以时日，安娜会原谅她的。大雪掩藏了她的行踪，离开营地非常轻松。她一身银妆，悄无声息地在风雪中潜行，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现在她站在山脚下，面对着一幅熟悉的景象。

艾莎望着故居，有些留恋，又有些厌恶。

留恋，是因为她一直有所意识，知道她的生活也曾幸福快乐。她不能否认她在这里有过美好时光。最近，她更是和安娜一起来过这里。她会永远珍惜她们在雪地里一起玩耍、一起堆雪人的经历。在那短暂的时光里，她得以放下那些束缚她思想的难题。

厌恶，是因为那画面让她想起自己的软弱。她本以为她早已长大成人，不会再有“被人接纳”这样孩子气的愿望。她本以为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渴望父母关爱而不得的小女孩。每得到一块魔镜碎片，她就会看到一段新的幻象，从无例外。那只是一个孩子的错觉。她清楚地记得那些场景，她的父母从未接纳她，从未张开双臂拥抱她。一想到自己至今还在编织幻想自欺欺人，她就又是恶心，又是害怕。

艾莎移开了目光。

她知道她在这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可她不需要来自过去的幻影。从现在开始，她要放眼未来，而那个承载她幸福的未来只能在活石谷达成。艾莎爬上山，炸开了那道藏匿地精们不被外人发现的结界。那点可怜的魔法，比室内魔术好不到哪去。躲进森林迷宫也保护不了他们。

艾莎像上次那样走向空地，感觉火山岩在她脚下震动。要是他们不把她要的东西交出来，她就冰封他们的生命之源，把这地方冻成一片冰原。

“出来。”艾莎命令道，“我不会继续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了。”

阶地上的圆石一块接一块地抖动起来，但动作里带着先前没有的勉强。他们是否已经意识到反抗她是多么愚蠢的事情？然而，他们都没有挪动位置，而是选择了留在阶地上，包围着她所站立的位置。只有一个地精从阶地上滚下来，来到她立足的平地上。艾莎兴趣寥寥地看着那些石头展开变成地精，然后一向站在最前面的佩比朝她走了过来。

“艾莎。”佩比向她致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艾莎说，“我想我已经说过了，这次你说什么都别想阻止我。劝来劝去也只是叫人厌烦而已，佩比。”

“你和之前不一样了。”佩比说，艾莎听出他嗓音里的怜悯，不由眯起眼睛，“上一次，我感觉你开始明白了，但现在……你迷失得更深了。”

“我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艾莎说，“你们只用冷嘲热讽回应我的需求，马库斯却给了我想要的答案。现在我知道该怎么修补我心中的空洞了。”

“你真的相信这是救赎之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佩比沉默了，见他如此顽固，艾莎强忍着才没吼出来，“这么说，你还是要拒绝我的要求？”

“我不能把魔镜给你。”佩比说。

“你自己说过，它属于我。”艾莎说，“你不像我这样能听见它的声音。你不明白它对破镜重圆的渴望。”

“哦，艾莎。”佩比摇摇头，带着地精一族不该有的悲恸，“你听到的不是魔镜的呼唤。它无欲无求。你听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渴望。”

“……或许是吧。”艾莎伸出手，“把它交出来，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佩比。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不想伤害你们中任何一个，但有必要的话，我也不会手软。”

一块圆石不顾佩比的阻拦，从高地上滚了下来。布尔妲在他们的长老旁边展开身子，脸拧成了一团，带着虚张声势的怒容。急迫，却不像上次那样充满批判意味，而是显得孤注一掷。

“安娜会赞同你这么做吗？”布尔妲问。

“别拿安娜压我。”艾莎的嗓音不觉变成了危险的嘶嘶声，“你会比我更了解她吗？”

除非得到魔镜来改变自己，否则她永远不可能给予安娜应得的温暖。安娜还在刺骨严寒中等着她，因为那就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她需要这个。她们俩都需要这个，比什么都需要。

“她最近来这里寻找过答案，因为她在乎你。”布尔妲挺直腰杆，毫不畏惧地对上艾莎的眼睛，不理会艾莎比她高出五倍的身高，也不去想艾莎那超乎寻常的力量。“别辜负那姑娘，和她对你的希望背道而驰！”

“我这么做是为了她好。”艾莎惊讶于这个地精的大胆，呵呵笑出声来，但那笑声里却没有一点快乐，有的只是一股空洞的愤怒。“她应该拥有一个完整的爱人，而不是这样一副残缺不全的空壳，不是这样一个除了愤怒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活死人！”

“你真的除了愤怒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佩比问，艾莎猛地扭头看着他，“如果是那样，你又怎么可能和安娜坠入爱河？如果你只是一副空壳，你又怎么可能怀有渴望？”

“我给不了她我该给的、全心全意的爱，那本是她应得的。”

“只有一个人，你没有给她你该给的爱。”佩比说完闭上了眼睛，石头眼皮下面淌出一颗豆大的泪珠。艾莎吃了一惊，却按下不表。

“少说闲话，佩比。”

“是的，”佩比说，“艾莎，总有一天你会实现你真正的愿望。但决不是通过你现在误入的这条歧途。到那一天，你将成为真正的自己。”

“你还能预见未来？”

“不，”佩比说，“我只是希望能有最好的结果。”

听到这句话，其他地精都僵住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她伸出手，魔法渐渐增强，直到压力触手可及，空气里弥漫着低沉的嗡嗡声。许多地精低下了头。布尔妲强作镇定，虽然艾莎感觉在她眼中看到了泪光。

“你很清楚我的力量。”艾莎说。

“虽然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佩比缓缓道，“但我们还是必须与你抗争。”

说是迟那时快。地精们纷纷释放出粉色和紫色的魔法，却没有一道击中目标。雨点般的攻击全落在了空地中央，艾莎刚才还站在那里，如今却不见踪影。她用一股冷风把自己推送到空中，高高在上地俯瞰整片空地。

一道炫目的白光照亮了山谷，电流从她指尖迸射出来。那感觉很沉重。她胸口压力越来越大，像是要撕裂咽喉。艾莎感觉自己张开嘴，发出一声夹杂痛苦和愤怒的喊叫，但她听不见，魔法的喧嚣盖过了所有声响。她的手在空气中缓缓划过，奔涌的电流汇成一道闪电，再来不及细想……

她已挥手向阶地上斩落。

闪电击中一个地精的身体，将脆弱的岩石打得粉碎，几块碎石飞溅开来，余下部分都化为齑粉。但闪电毫不停顿，犁过地面，留下深深的沟壑。它击中一个又一个地精，每一次粉碎都只在眨眼之间，那些地精甚至来不及出声就被夺去了生命。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魔法尽失，又变回了死气沉沉的石头。

等艾莎安然落地时，所有地精都死了，除了最后一个。

她在一片死寂中昂首挺立。佩比环顾已成废墟的峡谷和遍地尸骸，然后转向她，脸上不知怎么竟还带着怜悯的微笑。这让她怒火中烧。她想看到他痛苦。她想看到他愤怒，看到他气恼，就像她一样。

“魔镜在哪？”艾莎问。

“你看不到它们吗？”

艾莎环顾四周。所有石头都在发光。这些曾经的地精身上罩着一层飘渺的光，一块块镜片从残骸中浮现出来。

“我们全都吸收了一部分魔镜。”佩比说，“我们是在它破碎后诞生的，在那之前，在暴君们将私欲强加于魔镜的时代，我们并不存在。而如今，那些狂人又将用它的力量为祸人间，比如你那邪恶的父亲。”

“这么说，这就是你拒绝我的原因……”艾莎伸出手，碎片汇集起来，拼成一块更大的镜片，“你只是不想放弃碎片赋予你的生命。”

“不，我很乐意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佩比说。

“为什么？”艾莎问，“为什么魔镜属于我？你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在你死之前给我说清楚，佩比。”

“……别这么轻易就放弃你的心，艾莎。”佩比微笑着张开双臂，毫不设防地面对着她，“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你希望看到的，学到你还没学到。”

“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再见了，艾莎。”

佩比闭上眼睛。艾莎感觉她的手在颤抖，感觉自己开始怀疑，但她还是再次挥手斩落。闪电撕裂了山谷，电流如风暴般扫过层层阶地，将每一块圆石碾成粉末，冲击波震得地面扬起厚厚的尘埃，遮蔽了日光。一切荡然无存。绿色不见了，只留下黝黑的土层，欢乐消失了，只剩下全然的寂静，看不出一丝生命的痕迹。佩比也离去了。

只剩她孑然一身。

镜子在她掌心里聚合，渐渐形成更大的碎片。这是艾莎找到的碎片里最大的一片。在阿伦戴尔找到的这块碎片占了魔镜四分之一大小。有了这个，魔镜就差不多完整了。有了这个，她终于可以——

“艾莎！”

她认得那个声音。她永远都认得那个声音。艾莎陡然转身，手中射出一道闪电，因为她听到的是父亲的声音，不是马库斯，而是沃恩，那个除了生命什么也没给过她的父亲。闪电从他身上穿过，却没能伤他一分一毫，艾莎后退了一步。沃恩的样貌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但又全然不同。艾莎意识到那是因为他眼中没有憎恶。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过去，在她的魔力显露之前。这是怎么回事？

沃恩在微笑。他一步步走近，艾莎只想逃跑，身子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条件反射地发动攻击后，她就没了力气。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小女孩，弱小，无助。沃恩快到她身前时，她紧紧闭上眼睛，多少以为会像过去一样挨打。可她除了一丝寒意，什么都没感觉到。于是她重新睁开眼睛。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艾莎缓缓转过身。山谷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她的故居。并非如今的那片废墟，而是当年那座鲜花环绕的小屋。沃恩正走向小小的金发女孩，她蜷缩在花园的角落里，两膝并拢，手也攥在胸前。她在发抖。沃恩靠近时，她瑟缩着藏起了双手。不知为什么，这景象刺痛了艾莎，一阵难言的痛楚击中了她胸口那个心曾经驻留的位置。

“一切都会好的，艾莎。”沃恩说。

小女孩抬起头来，冰蓝色的眼眸里写满恐惧。艾莎意识到这个蜷缩的女孩就是儿时的自己。她已经太久没有回忆过去，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她看得出神，贪婪地用视线描摹着女孩的面容，等意识到目光中的炽烈时，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向前伸出手去。

“我在别人面前暴露了我的能力。”艾莎低喃。

“那也不是世界末日。”沃恩挨着女孩蹲下身来，“再说，他们又没亲眼看到是你干的。就像天气异常一样，只是意外。”

我记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受到了惩罚。艾莎记得很清楚，她被关在屋里，连饭都没得吃。沃恩从没安慰过她。尽管她渴望来自父母的温情，但她更记得被拒绝的痛苦。为什么她会看到这些？这些假象意义何在？艾莎后退一步，没理会自己想留下的渴望。闪电射向那些幻影，这一次，它们消失了。

“祝我生日快乐！”

艾莎再次转身，看见年幼的自己在花园里堆了一个雪人。这件事她也记得。因为没有人为她庆祝生日，她就给自己造了一个同伴，那个雪人后来被艾米拉毁掉了。但眼前这一幕里，她的父母都在一旁看着。多么荒谬。沃恩和艾米拉决不会支持她这样使用她的能力，更不会笑着看她这么做。艾莎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他们眼中显而易见的赞赏，他们只在她的能力显露前才给过她这样的宠爱。

“你不该给这雪人起个名字吗？”艾米拉问。

“嗯……我不知道。”艾莎摸摸下巴，一边斟酌一边绕着雪人转起了圈子。“我不太会起名，妈妈。哦，我知道了！你可以给他起名。爸爸不行，爸爸想的都是些怪名字。”

“好吧。”艾米拉应道，见沃恩无奈地举手认输，她不由大笑，“就叫雪宝怎么样？”

艾莎兴高采烈。“好啊！他还喜欢热情的拥抱。”

在和安娜一起堆雪人前，我从没给他起过名字。

可要是那样，为什么那个名字来得如此自然？她重新堆好雪人的同时，那个名字也到了她嘴边。仿佛她早就知道它的名字。艾莎摇摇头。她在想什么呢？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从未发生。不管这是什么魔法，都只是借用了她所选择的名字，照她的愿望重新演绎了这一幕。这只是一个幻想，只是镜花水月。

世界再次切换，但这一次艾莎亲眼目睹了那股旋流。等色彩和光亮稳定下来，她眼前的场景又变了。现在她站在花园外面远离小屋的位置，夜色正浓。她可以远远走开。没有什么逼她非得靠近。

然后她看到了马库斯。想到他终于赶来中止了幻象，她松了口气，差点就开口叫出他的名字。但再仔细一看，艾莎注意到这个马库斯比现在年轻得多，还年富力强。他只是幻象的一部分。可马库斯在这里的话，就说明这天正是她……

艾莎跟在马库斯身后，奇怪的是，他径直朝她的故居走去。实际上，马库斯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奇怪，艾莎想不出他深夜造访的理由，当年他是在白天找到她的。但她也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在白天造访。她以前从没想过马库斯到阿伦戴尔的远郊来干什么。那似乎并不重要。她只是猜想他大概刚结束和阿格达的政治会晤，在去往码头的路上途径此地。但那根本说不通。她家位置太偏僻了，无缘无故地，根本不会有人路过。

为什么马库斯会在这里？

马库斯跨越围栏进入花园，毫无顾忌地踏过那些鲜花。艾莎跟在后面，觉得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感。只见马库斯抬手拂过门锁，黑影飘过，门开了。屋里悄无声息。这很正常。大家都在熟睡。马库斯轻手轻脚地走过起居室来到卧房，艾莎记得那正是自己那间，她再次跟了上去。

年幼的她已然入睡，那宁静的睡颜让她停住了脚步。自离家之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至少在遇见安娜前是这样。艾莎很快收回了思绪——马库斯正向那孩子走去，手中擎着一团幽暗的光，忽明忽灭。那光照亮了他的脸孔。艾莎看到他脸上紧绷的线条，也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面容有多冷酷，那张石雕般的假面看不出一点表情，有的只是对这个孩子，对她，对艾莎的漠然不屑。

以前，马库斯从没用这种表情看过她。

马库斯把手放在那孩子额头上，艾莎张了张嘴，但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她也感觉到了他的触碰。就像是有只小虫蠕动着钻进她的脑袋，在那里扎下了根，同时把什么东西抽离出来。那种侵入感让她胃里一阵翻腾，烦闷欲呕。头痛以千百倍的势头卷土重来，艾莎单膝跪地，拼命捂住嘴巴。

在那一瞬间，她既是孩子也是成人。她是孩子，感受了那痛苦，但很快就会遗忘，因为每一丝痛苦刚一出现就被消除。她是成人，见证了那痛苦，所以难以忘怀。她是孩子，开始忘记爱的感觉，开始记住那些不曾存在的、被父母虐待和无视的痛苦。她是成人，原本只记得冰冷的拒绝，如今却回忆起曾经拥有的爱。

我被人所爱——我被人所恨。

我被人接纳——我被人厌弃。

我爱你们——我恨你们。

那孩子的思绪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她的意识，于是艾莎看到了改变是如何发生，感觉到了记忆是如何被一点点扭曲。记忆中的生日庆祝变成皮带抽打的同时，孩子的后背上也绽开几道深深的伤口。原本光洁的皮肤上浮现出瘀痕，红黄斑驳、伤痕累累，根本不可能是孩子顽皮所致。

艾莎眼看着那孩子拥有的快乐回忆都变成了她记忆中的丑陋事实。只不过，什么才是事实？如果她记忆中事情是这样，那孩子记忆中事情是那样，那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沃恩曾经安慰她；沃恩曾经羞辱她。艾米拉曾经鼓励她；艾米拉曾经打击她。他们曾经爱她，但他们也恨她。两种记忆都在艾莎脑海里，彼此矛盾，却历历在目。

艾莎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尽管她早已不再需要空气。时间加速流逝，黑夜过去了，那孩子怀着恐惧醒来，昨天晚上还给予她温柔亲吻的父母，如今却变成她的噩梦。艾莎眨了眨眼，她在屋外，马库斯也在这里，正透过窗户向内窥视。她拖着身子爬过去，用力攀住窗沿，强忍着再次呕吐的欲望，把自己拽了起来。

“我们会修理你。”沃恩啐道。

这是父母用炉子烧她手的那一天。她看着自己被拽向炉火。她记得这一幕，也只有这一幕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她还记得火焰的灼热，还有那份惊恐，那份绝望，那份对逃跑的渴求。艾莎扭头望向马库斯。他双掌间亮着一团紫色的烟雾，在这段记忆中，也只有在这段记忆中，艾莎能看见马库斯像个傀儡师一样站在屋外，能看见她的血肉被灼烧时他眼里闪过的残忍快意。她能看见父母眼中的呆滞，能看见那本不存在的疯狂。

他们已经失去了自我。

他们并非有意伤害她。

“住手。”艾莎哑声道。她只能说出这句话来，记忆的喧嚣淹没了她，她依然无法克制那种分裂感，但有一件事她非常肯定。

一切都不是她曾经以为的那样。

“住手！”这一次艾莎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年幼的她释放出一波闪电，电光从她体内漫溢而出，烧遍了视野。事物在她眼前被劈成两半，如同一幅错位的拼图。闪电劈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场景支离破碎……

回归现实。

所有幻象都消失了，她又回到了活石谷。艾莎蜷身趴在地上，咬着牙低吟。她一只手抠进泥土里，另一只手抓着头皮，像是要扒开脑袋，扒出那些错乱的记忆。纷繁复杂的思绪，彼此矛盾的记忆，那么多，那么多。甚至圣骨匣造成的分隔都不足以抵挡她奔涌的思潮。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了。她真希望时间能停下来，这样她就永远不必重新思考。

但时间慢慢流逝。不管她有多想逃避现实，幻象已经消失，只剩她跪在一片废墟中，渐渐接受了她亲眼所见的真相。马库斯一直都存在于她的生命里。从她记事的那天起，他的影子就在那里，跟着她的脚步，窥视着她。她的回忆全都是他伪造的吗？马库斯躲在阴影里观察她多久了……？还有她的父母，马库斯对他们做了什么……？

马库斯。

她把安娜留在了营地里。

马库斯就在那里。

艾莎撑住地面，虽然感觉胳膊抖个不停，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的腿几乎难以支撑自身的体重。每一个动作都让她太阳穴一阵痉挛，头痛欲裂。但她必须赶回安娜身边，趁时犹未晚。她造出一股雪崩，雪浪托着她向山下飞奔。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活石谷，看着那满目疮痍，感觉一阵痛悔。一切荡然无存。地精们不该遭遇如此命运。如果可能，她愿意收回这一切；但她一直都是这样，等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伤害才追悔莫及。对她的父母，对她的心，对那群地精都是如此。

她所触碰的一切似乎都注定凋零逝去。

她真能期盼她和安娜拥有的幸福会有所不同吗？

*

还没赶到营地，艾莎就知道她来得太迟了。

刚到营地外围，强烈的恐惧感就让她的魔法近乎失控，她好不容易才镇定心神，没从浪头上摔下来。周围没有任何异常迹象，但艾莎就是清晰无比地知道她失败了。她跳下浪头冲进营地，丝毫不顾自己的失态。她推开那些不幸挡了路的士兵，用雪鞭把他们甩到一旁。

速度再快她都觉得不够。纵然冰层从她脚下蔓延开来，雪推着她一路向前，双手释出的魔法冲击也在为她加速，艾莎仍感觉自己像是在爬。她感觉自己像是挣扎着在泥泞中爬行。

她必须尽快赶到。

她必须——

“马库斯！住手！”

安娜就在那里，闭着眼睛趴在雪地里，相较于居高临下的马库斯，她的模样脆弱得让人心疼。克里斯托夫也在，被扔到了一旁。鲜血染红了雪地，但艾莎看不出那是谁的血。而马库斯……

艾莎赶到时，正看见马库斯掐住安娜的喉咙，她只能眼看着养父像拎布娃娃一样把安娜从地上拽了起来。他对她的尖叫充耳不闻，只是打量着安娜的面容。艾莎看着他们，连动都不敢动。片刻之后，马库斯终于转头望向艾莎，脸上戴着一副审慎的面具。

“我不会伤害这姑娘的。”马库斯嘴上这么说，手却掐着安娜不放，“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艾莎？你拿到魔镜了吗？”

“放了安娜。”艾莎说。在马库斯脚边，克里斯托夫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艾莎偷偷瞥了他一眼。看来那血是他的。艾莎能看到他脸颊上那道长长的伤口。四目相对时，克里斯托夫点点头，一步步朝马库斯靠了过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马库斯道。

“我恳求你，放了安娜。”艾莎说。她必须保持冷静。安娜还活着。她不省人事，但艾莎能看到她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我从没求过你什么，马库斯。但安娜是无辜的。”

马库斯嗤笑一声。“无辜？看看她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样质疑我。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无礼，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

在那一瞬间，克里斯托夫从马库斯身后扑了过去。他与其说是撞上了国王，不如说是穿过一团阴影摔进了雪地里，发出一声呻吟。刚才彻底融入黑暗的马库斯如今又现出了身形，阴影汇成巨大的野兽把安娜牢牢控制在爪间，黄色的眼眸精光四射。它站起来高近二十英尺，周身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就在艾莎眼前，野兽背上迅速生出了同样燃着黑色火焰的骨翼。

“我猜你已经知道真相了。”马库斯嗓音低沉刻板，“你告诉我你看到了幻象，我本以为你也许会……但你让我失望了。”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艾莎说。

“如果你想要回这姑娘，就带着碎片到城堡来。”接着，那怪物歪过脑袋看着克里斯托夫，“至于其他通敌者，就留在这里烂掉吧。要是你胆敢露面，就军法处置。”

说完临别赠言，阴影野兽展翅飞向空中。艾莎强忍着攻击的欲望。她可以轻易击落这个怪物，却很难不伤及安娜。她只能束手无策地看马库斯带着安娜飞走，消失在地平线那头。哪怕拥有强大的魔法，她依然感觉到无力。她甚至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任。

她显然没有识人之明。

“我们得追上他们！”克里斯托夫大喊。

艾莎甩手按在他胸口，把金发男子推到一旁。克里斯托夫重重跌坐在地，势头太猛，一头就扎进了雪堆。没等他回过神来，艾莎已经一脚踩在他肚皮上。

“我怎么知道能不能信任你？”艾莎逼近金发男子，问道。

“我要去帮安娜。”克里斯托夫吼道。他用胳膊撑起身子，毫不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瞪了回去。“难道你想就这么干坐着？”

艾莎感觉电流刺得她的手阵阵发痒，片刻之前的魔法余波还在哔啵作响。她全力克制着才没抬手击穿他的心脏，堵住那满口胡言。这个比约曼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竟敢怀疑她对安娜的感情？她只想救回安娜，此外别无所求。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安娜的安全。但克里斯托夫不依不饶地直视着她，渐渐地，艾莎感觉自己的怒火消散了。她向后退开，双手颤抖。

她心底里害怕着失败，因为之前那么多事没有一件是顺利的。她辜负了安娜那么多次。魔法给她带来的只有伤害，可除此以外，她还能依靠什么？

“她现在只有我们了，”克里斯托夫边说边爬起来，“我们得追上去。”

“……为什么我该带上你？”

“没有什么理由。说实话，我可能根本就帮不上忙。”

“……你这是在说服我吗？”

“你可以自己决定，用不着我想方设法说服你。”

艾莎歪歪脑袋，示意他跟上。只要克里斯托夫别挡她的路，想一起来也无妨。

就在那一刻，她暗自发誓决不会再失败。

她一定会救出安娜。

*

作者按语：敬请期待第44章，那一直都是我最爱的一章，希望也会成为你们的最爱。我对这一刻期待已久。在故事完成前，我将不会再插入作者按语，所以在我们向最后几章进发前，我想感谢各位的支持。读着大家的回复，看着这个故事得到如此多点赞和订阅，是一种美妙的体验。等到结局时我有很多话要说呢，现在就先到这里吧，谢谢大家。

（插图：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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