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第一次感受到海浪沙滩,是在梦里。
那时她动弹了几下大脚趾,企图驱赶一只用喙来蹭她的海鸥,那只肥嘟嘟的家伙伸出脚爪,恶劣地挠了她的脚心,更是趁着热浪袭来,大翅膀一展,掠过蓬乱的紫发,乘着风飞远了。
希连忙捂住小脑袋,跟着仰起脖子,她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蓝天、飞鸟、游云以及骄阳。
“沙沙……”海浪漫过浅滩,轻飘飘地传来声呼喊——
“希——就等你了!”
希愣愣地转头,远远瞅见在一片金色沙滩上,穿着小裤衩,手拿小尖矛,顶着菠萝头,背着一串香蕉的……绘里里。
这是什么……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就听见绘里喊:“拿椰子来喽——”
椰子?希下意识瞅了眼空空如也的小手,焦急地刚想挥手问,结果一个影子在白嫩嫩的手心中越聚越大,希抬头一看……
“啪叽!”从车座后滚下来一包抽纸,正中希的脑门。
还没从梦里彻底醒来的希皱皱小鼻子,哼唧了两声翻过身,小胳膊乱扒了两下,纸巾就顺着指头滚下车座,在毯子上翻了两圈,纸抽蔫耷耷地探出一角,随着车窗外刮来的暖风徐徐抖动。
希慢慢揉了揉眼。
车内响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民谣摇滚乐,风呼啦啦地撩起她的刘海,祖母绿的眼睛懵懵懂懂,倒映着蔚蓝的天和大朵大朵的云,绿树成荫,远远能看见富士山白雪皑皑的山尖。
…
“コツコツとアスファルトに刻む 足音を踏みしめるたびに
(每次俺咯噔咯噔的用力踩着柏油马路)
俺は俺で在り続けたい そう愿った
(俺的愿望只是想靠俺自己实现)”
音响似乎又大了些,能听见爸爸跟唱的大嗓门,希昏呼呼地闭眼,小耳朵贴着皮质坐垫,听着引擎一下又一下的颤动。
“死にたいくらいに憧れた 花の都 大东京
(俺对花之都 大东京 憧憬的要死)
薄っぺらのボストンバッグ 北へ北へ向かった
(俺拎着单薄的旅行袋 一直向北向北!)”
温热的小手从额头抚到耳鬓,马上要跌进梦乡的希抓住那只手,她翻过来平躺,掀着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勉强眯成一条缝,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绘里里……”
然后脑袋蹭着蹭着就枕上了人家的大腿。
带着山林的湿气的风从这面车窗灌进那面车窗,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肯睁开眼睛。
绘里的金发也被吹向一边,此时驶入林道,因为坐在车窗旁,嫩白的肌肤被陆陆续续洒上林间的光斑。
希后知后觉地发现相较于出发时,自己的视角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自己已经由坐到躺,把绘里都快挤到车门上去了。
“怎么了?”
绘里低头,蓝眼睛雾雾蒙蒙地望过来。
希愣了愣,小脸泛起了丝红晕,而后她蜷起小腿,破罐破摔地伸手搂住绘里的腰,把小脸贴近人家的肚皮,胡乱蹭了一通。
“诶……痒嘛希!”温热的呼气一团团扑上小肚子,绘里抬起膝盖微蜷,挣着小胳膊哈哈笑起来。
前座的东条夫妇先后看了眼后视镜,摇摇头相视一笑。
DVD依旧在读摇滚旧曲,那个年过半百的摇滚歌手在放肆地唱——
“ああしあわせのとんぼよ どこへ
(啊——幸福的蜻蜓——)
お前はどこへ飞んで行く
(你要飞往哪里——?)”
……
镜头拉远,黑色的越野车正在山梨县的林道上疾驰,扬起细细的浮尘。
摇在路上昏昏沉沉的希,也正在享受爸爸依约践行的暑假。
有这样一本旅行书是这样介绍日本的。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像日本一样在狭窄地域集中了如此之多的美景——雪山、海滩、山涧、峡谷、温泉、瀑布,以及林木葱葱,繁花似锦,小桥流水,庭院优雅。”
希年幼的大脑里并没有旅行书上的概念,她绘不出一副完整的地图,不知道东京大阪在哪里,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哪,她只是从车里爬出来,小手抱着从沿途奶牛场买来的小瓶鲜奶,小心翼翼地踏上草地,露珠打湿了她的鞋面。
高大的灌木层层叠叠,隐隐露出木屋的斜顶,小道穿梭在其中蜿蜒通往山上,叶底传来婉转雀鸣,在看不到的地方传来潺潺水声。
不同于书本、电视和梦,这是可以看得见的,奇妙的世界。
“走吧。”
“唔……?”迷迷糊糊回头。
绘里无奈地走上前,她戴好帽子,不忘随手给希扣一个,然后背上小背包,空出手来牵希,她的背后是大片绿影,被风吹动几经变换深浅:“伯父去停车了,要我们去路口等。”
“……嗯!”
露营区离停车区不算远,但是因为行李多的原因消磨了不少时间,等希汗津津地把小背包放下来,打了个滚仰躺在草地上,草叶上的露水已经消逝,阳光透过阔叶林,照着静静流淌的溪水,隔着细密的山林,能依稀听见瀑布的激流……
绘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挨着坐下,希贴过去抽出她背包里的小水壶,晃了晃,然后心满意足地拧开盖,摁下按钮接了一小杯。
水还是温的,希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动作熟练地盖好塞回绘里的包里,她软绵绵地蹭着绘里有些潮的棉质小衫,从自己鼓鼓的口袋里伸出小手,摊开。
只见软软的手心里躺着一块巧克力,一块牛肉干……
累极了也懒得说话,于是两人就像小松鼠一样偷偷窝起来,鼓着小腮帮看大人们忙碌。
直到帐篷支起来了,木炭买来了,炉子也点着了,营地开始冒起淡淡的白烟,东条爸爸从背包里抽出收缩鱼竿,只是亮了亮柄,希这条小胖鱼就立刻打了个滚上钩了。
绘里不知道床友对垂钓这件事如此狂热,她发誓如果知道一定乖乖和伯母一起烤肉串,可惜……她现在还是站在水潭边,看着希双手环抱勉强抱住水桶……
要不要帮一把呢,绘里担忧地瞅着,伸出小手。
然而还没等指头触到水桶,耳边炸了一声。
“阿希!”
绘里忙回头,只见东条爸爸收了收线,那条鱼拖着钩游近,又溜远了些,反复几次,他英姿飒爽地甩了杆子,用浑厚的关西话喊了一嗓:“给咱接住喽!”
说罢一条鳞片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大鱼在空中划了个弧,希抱着桶往鱼处奔,溅出的水花湿了小胳膊。
因为桶大,抱在怀里阻挡了视线,等鱼噗通一声入了桶时,希一脚踩空,身子朝水潭歪过去。
糟了!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着肩膀拽着她的小衣服调了一百八十度甩向岸上,而在惯性的作用下,救人者和被救者转换了位置,桶带鱼带水一股脑脱手而去,和小绘里一同跌进水潭。
“——噗通——”
“咕噜咕噜……”
绘里在水中用短小的四肢划了两下,她隐隐听见惊叫的声音传到水下,这时耳边有滑腻腻的东西游过,她勉强眯着眼,望见在水的细纹中,那条始作俑者施施然摆了个尾,连个影都不见了。
真是好大的一条鱼啊……
呛了口水,急急浮上水面的绘里失神地想。
接着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感谢救命的游泳课,就被大人的一双强壮的手捞上了岸。
帐篷内。
东条太太心疼地看着已经脱了鞋袜,光着小脚局促地站在防潮垫上的小女孩,帐篷的拉链门合上,只有从小窗户处投进四四方方的一片光,水从她的发尖落到肩膀,顺着裤管在垫子上落下一团深色水迹。
尽管受到了惊吓,小脸还在发白,小身子因为寒冷瑟瑟发抖,但是当东条太太拿了干净衣物,抽出毛巾帮她擦脸时,小女孩还保持着冷静,她抖着嘴唇,小声地喃喃道:“麻烦伯母了。”
东条太太愣了愣,看着小绘里以一种惊人的淡定模式,甚至像极了大人面对这件事的处理方法,她不哭不闹,甚至利索地脱下衣服,包着大毛巾擦了擦,然后如同结束了幼稚园午休,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
只是……发绳湿了,湿头发缠在一起不好解,绘里在这里犯了难。
小手乱扯了几下,东条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她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来。”
温热的手如约而至,包住冷冰冰的小手,指尖挑开几缕绞在一起的湿发,动作极轻地褪下发绳,金发散下来,趁着还没弄湿衣服,东条太太帮忙把乱糟糟的头发包起来轻揉。
小女孩的脸恢复了些许血色,甚至有些发烫的趋势。
“绘里。”
“嗯……?”
“不开心么,从东京出发开始,小绘里一直不爱说话,感觉……也并不怎么笑。”
“不、不是这样……”
绘里垂眼,不安地捏着手指头。
“谢谢绘里,”东条太太隔着毛巾摸摸她的脑袋,她目光软下来,声音极轻,用一种母亲特有的宠溺嗓音,像是在悄悄述说某个小秘密:“另外小绘里……也不用担心给别人带来麻烦的。”
“既然出来玩了,也不要因为我们是希的父母而拘束。”
绘里抬头望着东条太太,她小嘴微张,蓝眼睛里涌动着难以置信的情绪。
她似乎在找寻一个答案。
而须臾后,回答她的是一个温暖的笑容——
“不介意的话,就把我们当一家人吧。”
而当她穿着希的拖鞋,拉开拉锁门时,在光纷纷亮起的地方,温暖的一团拥进她怀里,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哽咽地边蹭边喊:“绘里里绘里里……”
绘里突然感觉小小的心脏软了一大块,一直树起的某种东西在悄然间倒塌。
她被牵到餐布前,烧烤架上的肉发出呲呲的声响,木炭的热和焦香在空气中扩散,粘上湿乎乎的发丝,她裹着毛巾,向上望椭圆的树叶。
竟然有些困了。
她合上眼睛,像小动物一样蜷了蜷,脖子歪到希的肩膀上。
小憩片刻,直到被一阵浓烈的肉香唤醒。
“要不要吃?这是给绘里里的!”
希一手一个肉串,两相比较,大大方方地把全是肉的递过来,然后偷偷瞥了眼自己留的那串——蔬菜和肉相间,还有最可怕的青椒……
小眉毛压低,绿眼睛瞪圆,颇有种壮士断腕的气势……
绘里还没反应过来,负责上菜的东条爸爸已经把一碟烤鱼放到她面前,虽然很显然没有逃走的那条大,不过也是四条里最大的一条。
“来,给咱们年纪最小的小绘里~”他围着白围裙,转身给希盛另一条鱼,不忘逗女儿,“阿希有没有意见?”
希抱住他的大腿,踮着脚嗅了嗅香味,咧嘴笑道:“没有,希是姐姐!”
“小机灵鬼呦。”
“嘿嘿。”
绘里一手攥着黄澄澄喷香的肉串,怔怔地望面前最大份的鱼。
一种全新的体验,从来没有过。
东条太太望了她一眼,笑着低头启开罐啤酒,这一家关西人顿时心领神会,爸爸率先举着酒罐,爽朗地喝了一句:“敬富士山,敬假期,敬烤肉,敬全家。”
“敬健康,敬全家。”东条太太笑眯眯。
“敬爸爸,敬妈妈,敬绘里里!”希的小手握着果汁杯,高举。
三只手碰在了一起,三双眼睛带着善意和鼓励地看着绘里。
酥麻从胃里暖暖的搅动,绘里晃了晃披散的头发,小孩子的蓝眼睛彻底弯起来,一笑露出乳牙,她向前倾身,用力地举起杯子,开心地笑道——
“敬家人!”
啤酒的泡沫,果汁的亮色,随着碰击声四溅,笑声、呼声,一同被纳进如潮水般的蝉鸣。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