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就在弹指间。
天边的太阳渐渐发红,点着了半边天幕,层层云彩被涂抹边角,光透过它们,亮起不均匀的色。
明亮、阴翳、耀眼、厚重。
鸟雀归巢,喧嚣中如同奏起气势恢弘的交响乐,直至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山谷密林,如同一滴蓝墨水落入水中,从最远的地方泛起深邃的蓝。
直到苍穹暗哑,和曙光不同,在最黑的地方,才陆陆续续亮起繁星。
这一切的壮观交替,让两个困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的孩子目不接暇,霓虹遮盖过了星辰,而当地上的灯全部熄灭,晴朗无云,璀璨如斯亮如白昼。
从东北向南方,碎碎星光聚拢蜿蜒,横跨整个天际,如坠下九天的一道白练。
“呐,这就是银河。”东条爸爸看着躺在草地上睁大眼睛的两个小孩子,好笑地凑过来,伸手指着。
“在奶奶家也没看到这么大啊……”希仰脖感叹道。
“因为这是在山上啊,而且夏季的星空,一向很有名啦,”东条爸爸舒服地伸伸腰,和两个孩子并排躺下,他抬手指道,“那,奶奶有告诉阿希,那是什么吗?”
顺着手臂,那是在漂亮的银河边,最亮的两颗星。
“嗯,知道!是织姬和牛郎!”
“那边呢?”移向东北方指了银河之中的一颗亮星。
两个孩子都摇摇头。
“那是天鹅座α星,”东条爸爸随手在三颗星上连了个三角,“诶,这就是有名的夏季大三角,是夏天星空的标志。”
边说着他转过脸去,看着两个孩子的侧脸,这时绘里坐起来,望了他一眼,又不知该说什么,挪过去了目光。
“诶,小绘里,怎么了?”
“我……”
“嗯?”
“……我见过……俄罗斯冬天的星星……”小孩子犹豫着,小声说完。
哪怕光线不是那么充足,都可以看到她害羞的小脸,想象出笨拙地来表达自己的样子。
“嗯,怎么样?”东条爸爸枕着手臂,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是不是很——”
众所周知,冬季星空是四季中最为热闹,极尽瑰丽。
绘里感觉自己拉开了满是灰尘的俄罗斯老窗,不是在屋内贪婪地望,也不再是和表兄偷偷上阁楼上看星星。
她大概不用自己孤零零享受这个震撼,不用惊吓和欣喜夹杂,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堵着喉咙,蹲下来抱着幼小的,急速的心了。
“最亮的天狼星,最好认的猎户座,简直、简直……棒!”
湛蓝色的眼睛在黑夜中染上暗色,星星的光在其中闪烁。
东条爸爸哈哈笑起来,他找到了天蝎座的红色亮星心宿二,接着顺着“S”弯向右,把连起的四颗星指给绘里看。
“来,咱再教你认一个,十字特徽,是天秤座,”他停顿了一下,大力揉了揉绘里的脑袋,“如果没记错,是你这小家伙的星座?”
绘里怔怔地望着头顶浩瀚的星图。
“哇——”希挤了过来,小脑袋乱蓬蓬,特别有精神地问,“那双子座,双子座在哪,爸爸爸爸——”
“那个,季节已经过去了吧……”东条爸爸揪住不断往他身上挤的女儿,瞥了眼听到这话后撅起的小嘴,不觉失笑地跟上去摸了摸头。
希企图再套出点什么,可惜这时候东条太太已经收拾好帐篷,她摇着驱蚊水,站在三个活宝的身后,挨个弯腰点脑门:“好了,北斗七星、南斗六星高高挂,让我数数被咬了几个包?”
粗心的爸爸带孩子无非是泥里滚来土里去,等这两个秀色可餐的小奶糕被裹到帐篷里,在灯下发现一个个简直糟糕透了的肿包,就立刻遭遇了禁足。
“妈妈——”希眯着一只眼睛,伸手想要挠,结果被妈妈把小手捉下来,用指腹蘸着软膏,在小腮帮上的红点处涂匀。
“不许挠。”
蔫。
绘里坐在旁边,数数左右小胳膊上的红点,然后抬头望可怜兮兮的希,只见她痒又不能挠,一副难过的样子。
蚊子好像比较偏爱希啊……
然而绘里没有时间去好奇,因为东条太太出去时关了灯,吩咐让她们先睡。
于是,能抵抗暴雨的优质帐篷,在遮住拉锁外门,放下小窗户后,加厚外膜就发挥了几乎完美的遮光效果。
“绘里里……你勒得咱快喘不过气来了……”
绘里下意识又靠了靠,她把脸颊埋在希的发间,贴着软软的背,这时候药膏清凉的味道,洗发水的馨香,和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甜气混杂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灌进身体里。
大概,这就是蚊子喜欢的原因?
“痒嘛——”希难受地动了动。
绘里依旧粘着。
“……”希沉默一会儿,等再开口,稚嫩的童声下意识压低了几分,“咱听奶奶讲过一个深山的故事哟。”
“……!”
“深山有个妖怪啊……叫般若。
她住在深山中,每到半夜就去吃人,是一种专门抢夺小孩的女鬼。”
希感觉耳畔的呼吸变急,绘里惶惶地来摸她的手,小脚缩起来,从后面搂过来的小胳膊也在瑟瑟发抖。
“就是像这样寂静的夜晚,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她窗口伸进来头……发出可怕的笑声,然后一口……”
——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头一下从虚掩的门缝挤进来,长发凌乱,手电筒搁在下巴上由下自上咔嚓一声打亮!
“再不睡觉就吃掉你们噢——”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
绘里连被子都不要了一头扑到希怀里,本来吓得向后撤的希直接被按倒在地,这下两团咕噜咕噜地滚去了帐篷另一边,瘫成两朵软棉花糖。
希抱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唧了两声,接着放声大哭:“妈妈坏!”
“哈哈哈哈~”东条太太把手电筒抵在地上,她懒洋洋地坐起,边挽长发边低眉轻笑,云淡风轻地如同一幅画。
——据说,一直到临睡前的小希还是哭哭啼啼的,东条爸爸心疼地想把小人儿搂在怀里,结果后面拖着只扮鸵鸟的抽泣小绘里。
...
..
.
山上的黎明总会来得早些,清晨,炉火灭了,吹起淡淡的烟,和晨曦一起,在茂密的枝条间浮动。
帐篷里亮起浅蓝的光。
因为昨晚惊吓过度,两个孩子到很晚才睡,现在还在睡梦中,东条爸爸挨个叫醒,闹困的豆子还在被窝里乱蹭,把软发揉成各种形状,不过还没等希抱怨完为什么要起早,没等绘里揉开眼,就被双双裹紧外套,一手夹带一个跑出去了。
沿着林道走一段,就可以越过树林,毫无遮挡地立在半山腰,视野开阔,能望向好远。
山脚下郁郁葱葱中穿行着银色的溪水,有农家的地方呼啦啦转着水车,不知哪里的房子插着彩旗,再向远,太阳正从富士山的一角渐渐升起,淡红色,周边流溢着一圈浅光,一格一格地跃动。
夜晚是自西向东逐渐沉睡,此时则是自东向西苏醒,鸟鸣轻啼,昨晚新褪的蝉奏响生命的第一首乐曲。
每一份感觉都是不同的。
绘里跳下来,她踩着小拖鞋,小外套的领子耷了一半,下摆将将裹到大腿,再下面就是碎花的棉质睡裤。
傍晚不同,星空不同,黎明不同。
她们正站在高处,和山一起醒来,睡意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取而代之地是不可言状的激动和肃穆。
日出东方,群山唱响,山谷被金红闪耀。
完全不知道理由,或许也不需要理由,希深吸一口气,小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え——り——ち——”
声音响亮,不留余力,喊完她咯咯笑了起来。
绘里侧脸看她,上前一步也跟着喊:
“の——ぞ——み——”
“喂——”
“お(o)——は(ha)——よ(yo)——う(u)—— ”
“お(o)——は(ha)——よ(yo)——う(u)—— ”
……不知道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喊得精疲力尽,回声一片片荡过来,直到和笑声一同,悄悄地洒在时光的缝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