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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

我的灵魂之火熄灭了

俱寂

夏雨

夏季常见的暴雨阻隔了黄前久美子回家的路。

由于一种她也不清楚的冲动，久美子婉拒了叶月与绿一起回家的邀请，在熄了灯的走廊之间徘徊、等待，然而雨滴落的声音把她从迷惘状态中拉出。 “啊……”久美子看着雨不断的落在自己眼前，地面波动不止，水沿着台阶流动。湿冷的空气扑到颈窝里。没有带伞。再一次，她懊恼地在心里念道。如果早走一点的话，至少有叶月她们……算了。久美子回头一望，身后昏暗。大概是自己昨天没睡好，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拍拍自己的脸。先找个地方等雨停。如果吹奏部的准备室还没锁门的话就太好了。久美子边想边走向熟悉的教室。 可能负责锁门的部员走的匆匆忙忙，教室门甚至是虚掩的。庆幸的叹了声“唉”，久美子走进去，坐在靠窗的位置。书包放在脚下。雨势很大，没有渐弱的迹象，青灰色雨雾一层层地降落。久美子撑着脑袋看，一些水汽穿过教室上方没有关好的玻璃窗，落到她手臂上，很冷。她抹了抹胳膊，犹豫是否要踩着桌子去关上窗户。最后她只是拿起书包换了位置，坐到远离窗户的门口。她埋头在双臂间，温热的呼吸吐在被雨水浸冷的皮肤。贴在冰凉课桌上的手肘部分也渐渐暖和。很快她就觉得热乎乎的，眼皮沉重。教室里安静又昏暗，雨点规律地拍打着玻璃窗户，像有人不断轻敲准备室角落里的定音鼓。 敲鼓的人是……哪个班来着？久美子眯一眯眼，脑海中掠过模糊不清的影子。眼前慢慢黑沉，她睡着了。

雨啪嗒啪嗒下着，树叶哗啦哗啦摇动。吱嘎一声，教室的门开了。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在地板上。久美子在梦中长舒了一口气。笃笃的，似乎什么硬质的壳撞墙的声音。地板漫开一滩水渍。久美子的呼吸声在雨点那清脆的节奏里显得细细的。又出现了一些更细小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咝咝，轻微的吐气。咔嗒一声，门又被悄悄关上。

这时起风了。雨帘被吹刮的飒飒作响，噼里啪啦的砸落于流动的水面，挣脱枝头的墨绿树叶飘落，被水流挟卷而下，被狂乱的雨点击沉，被漩涡摆弄。接着风折断枝干，晃动电线，发出低沉的呼啸声。打黑伞的人匆匆地跑过教学楼前， 溅起一丛丛水花。蹲踞内的石兔不紧不慢地吐着水，润湿的青苔在风中抖颤。 久美子睡得不安稳。她做起了关于眼泪的梦，梦里有人在哭，满心的委屈。眼泪嗒然落地的声音非常真实。她在梦里呜咽了一声，不安地磨蹭着自己的臂膊。眼泪不断落下，落到她掌心里，凉凉的。久美子茫然地举起手，好像要把那颗眼泪还给主人似的僵直着。她咳嗽了，睁开又酸又痛的双眼。雨的声音稀疏了些，但依然点点滴滴抹在玻璃上。久美子把下巴搁在胳膊上，觉得小腿很冷，却不想站起来。她呼吸着自己肘窝间甜甜的沐浴露味道，感觉梦见了高坂丽奈。 高坂流苏般的眼泪，以及那双仿佛比大厅内的水晶吊灯更加明亮的眼睛。自己的视线里只有她的泪水和发亮的双眸。久美子仰望着她。完全不知道做什么好，发愣的看着她。 “怎么了？”高坂丽奈说。清亮嗓音驱赶开教室里昏暝寂静的气氛。 说话了……久美子举手揉揉眼睛，盯视着泪水自丽奈的眼睫滑落，顺脸庞的线条渐渐变得浅淡。 久美子撑着桌子站起身，举手，似乎决心确然要把那颗眼泪还给她似的，却是掌心向下——掌沿触到丽奈的脸颊。丽奈微微歪了头，向后缩着脑袋，好像想远离久美子热乎乎的掌沿靠近，双眼却直直注视久美子。 要做什么？蓝得惊人的美丽眼睛无声地询问道。 “不要哭……”久美子呐呐的说道，语调还带有刚睡醒的迷蒙。几乎是喘着气在说话。“不要哭……高坂……” 久美子的掌沿朝丽奈眼下贴近，挨着鼻梁向上推，仿佛想阻止眼泪泻下。她的小指触到丽奈左眼下的柔软皮肤。水滴打湿她的手背。雨水点点滴滴抹在窗户玻璃上玎玲作响，教室里重新一点点暗下来。久美子伸出拇指抹去丽奈眼角的水珠，惹得丽奈低头，皱眉闭上了右眼。久美子收回手，撑着桌面，觉得此刻丽奈确实没有流着眼泪瞪视自己。她不知为何安下心了，端详丽奈湿漉漉的刘海。

雨泼洒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绵了，一阵一阵的哗啦声渐渐远了。天空中的青灰色向下沉淀，云层淡去。

“是雨。我并没有哭。”丽奈低着头说，水滴落到久美子放在桌面的手背上。“没有什么特别要哭的理由吧。”她抬起头，眼中有种类似被雨水洗过的草木般的明丽。久美子说不出话来。没法回答她。只觉得脸庞正被对方的目光熔化。很热。 “你没有伞么。可惜我刚才把伞借人了。”丽奈说，搬来一把椅子，坐到久美子身旁。 久美子眨眨眼。丽奈偏开脸去看窗外。灼热感消失了，久美子如梦初醒的一抖，她坐下，侧头瞄向丽奈散着些碎发的脖颈。她说：“高坂……同学，把伞借人了吗？” “是的。” “没有备用的伞吗？” “嗯。” “那样自己不是没法回去了吗？”久美子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随后察觉有些失礼而补充道：“啊，啊啊啊，我是说，这样的话，高坂同学自己怎么办呢。” 丽奈转回头时，久美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因为丽奈挂着一副看见彩虹般的愉快表情：“感觉他更需要。确实是呢。” 哇哦。久美子咬了下舌头。“那我们只好在这里等雨停啦。” 丽奈点点头。“很快就会停下的。”愉快的神色从她脸上流走了，像是被雨水洗刷走一层色彩。高坂丽奈又回到久美子常见的淡漠表情中。风雨的寒冷气息渗进教室。久美子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至少说点什么打破快要凝固的空气也好。 “怎、怎么高坂同学不喜欢雨停吗？还是说高坂同学其实是雨……女……”玩笑话说到一半久美子就想捂住自己的嘴。好蠢，这是在故意惹她生气吗！严厉地指责着自己，久美子惴惴地观察着丽奈的反应。 “不是。”丽奈用奇怪的眼神瞄向久美子。“雨女不会淋湿的吧。” “啊……哈……对啊。”舒了一口气，久美子挠了挠翘起的嘴角。“高坂同学是练习小号耽误时间了吗？” “嗯。刚开始雨不大，就躲在屋檐下继续吹奏一会儿。然后收起它了。怎么，你听见了吗？” ——想等到你吹完时去找你，和你一起回家。当然不会说出来就是了，久美子沉重地点点头。 “吹奏的有什么问题吗？”丽奈稍稍歪头，看向正沉浸在内心活动中的久美子。 “啊？没有，没有！”久美子一惊，举起两只手摇。“很好哦，高坂同学的演奏。明亮的小号声可以穿透大雨。” 丽奈闻言稍稍眯起了眼睛，像在考察什么似的仔细地扫视着久美子的脸。是觉得我又说了一番怪话么……久美子绷直身体想着，试着用问心无愧的笑容回应丽奈的目光。脸颊又热起来了，这样下去不行啊，试着说点什么，比如…… “呐，高坂同学把伞借给谁了呢？”久美子侧开脸问道。她看见窗外有阳光穿过远方的建筑群，电线慢慢的摇晃着，滴答滴答往下洒水。雨终于要停了。 “比我更需要快点回去的人。”丽奈的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在诉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不是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吗。”久美子不假思索地说。接着她“呃”地迟疑起来，“我是说，呃……” “没有敷衍你的意思。”丽奈打断她，语气中没有怒意，反而显得轻快。“就是字面含义。” “好吧。”久美子看她一眼，心想这答案也挺符合高坂同学的风格。之后两人再度沉浸在寒冷而黯淡的沉默中。然而窗外的天空渐渐亮了，露出清新的蓝色。雨后的光线涌进来，几声鸟鸣，久美子和丽奈一起望过去，而后对视。 “嗯……雨停了，我们可以走了。”久美子说着，却没有站起身。 “嗯。”丽奈简单地回答她，起身，将搬来的椅子挪回原处。“走吧。”久美子拎起书包跟上了她。她们一起走到地铁站，在往日分道的地方招招手告别，各自离开。

次日，久美子和同伴按时来到准备室参与活动。绿与叶月前去属于她们的位置，而久美子怀抱着自己的上低音号，视线越过那闪耀的黄铜表面，注视秀一与丽奈在门**谈。她小心地将上低音号搁置桌上，走到正在门口布置任务的明日香副部长身边。 “终于要和我亲近了吗黄前！”举起手招架着边发出意味不明的亲昵声边扑上来的副部长，久美子聆听着那两人的对话。 “总之谢谢啦高坂，帮大忙了。之后你什么时候回去的？”秀一笑着对丽奈说。 “没事。不客气。”丽奈平平淡淡地回答到。而后她转身准备离开，对上了久美子投来的视线。丽奈一挑眉，迅速偏开眼神，去向小号部成员中间了。 “发生什么了？”终于能抓住久美子的双手将她制服的副部长发现了部员的心不在焉：“看什么呢？” 久美子转回头， 微笑道：“没什么。”

我的灵魂之火熄灭了

我的灵魂之火熄灭了，而它曾经那样炽烈的燃烧过。

我还记得，我也永远会记得，那个安静而清凉的夜晚，烟花，灯火，风，乐曲，明亮的眼睛，还有触感细腻的连衣裙。我记得手指抚摸低音号的触感，我记得山风吹拂脸庞的触感，我还记得她温柔的目光溶入我脸颊的感觉。我记得我踩在有几粒细砂的石板上，那种微微发痒的感觉。也许我记错了，那是我心里的感觉。 当她那仿佛要被风吹散了的纤细的白色身影压近我眼帘时，我只感觉连我的心都一起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血液在血管中颤抖，我的情感被冻结在皮肤下面，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寒潮禁锢在冰中的鱼。然后我的视线里是她那淡淡的白色，我的鼻腔内充满她嫩嫩的水生花朵的甜香，我的耳中回荡着她轻轻的呢喃声。她手指的热度自我的唇尖短暂滑过，却让我受到一次点燃。我从脸颊下方灼烧起来。清凉的风掠过我好似水泼向烙铁，使我深受刺激。 她的眼睛。她看向我，将双眼逼向我，好像用无形的力量夺取我的意志，用我从未见识过的色彩浸染我的心魄。她的眼睛，我从中看不到自己，只有深沉的蓝，沉甸甸的蓝。她目光的颜色流入我心胸。我在被她的眼神占据。我觉得海洋正以它的伟力压迫我，吸引我。然而是她注视我。她注视我。她用眼神吞噬我。她以毫无遮掩的热情引燃我。她的眼睛。明明应该冷淡漠然的眼睛。引燃我。 而后她说话。她提到了唯一。她说话，她的白色在我眼前飘摇，城镇的灯光在她身后融化她的边缘，使我分不清这一刻她到底是要从虚无中现身，还是即将消失在光彩里。但她手指抵在我额头上。她的指尖渗透我的皮肉。我觉得我在吸收她的一部分。我觉得我在馈赠她我的一部分。

我很想在这一刻死去。我很想所有光芒突然熄灭，我很想白色的光灼瞎我的双眼，让精灵在我眼前所展现的轮廓深深烙印脑海。我很想在黑色而沉默的世界里流下欣喜的泪水，因为我已经用盲目永远囚禁了曾经出现在我眼前的雪女的精魂。 我很想在这一刻死去。我很想所有记忆划下断点，我很想用死亡捉住这一刻的光，风，呢喃声，热度，香气，和她的神采。我想用我的死亡令这一夜的大吉山私有。我想用死亡将它从世界中割裂，从此它不再属于任何人的悲欢，而只意味着我的极度的狂喜。我愿意死去。因为我看不到未来会出现任何对此刻的我有意义的存在。我很想在山顶死去。 请不要让这一刻溜走。请让我的时间停滞。

演奏吧。她说。我的热情暂且的平静了，好似煮沸的水沉入安宁的梦境而停止奔腾。演奏吧，和我一起。她不再说话，而乐声在倾吐，乐句逐渐填满我和她之间的空隙，仿佛灼热的松脂将我们封存。尽管山风是如此悠长，却无法将哪怕是一个音符带离，因为我在呼吸她的演奏而她也如此，我在品尝她的心声而她也如此。她将理解送给了我而我也如此，她在我灵魂中点燃了火焰而我也如此。

但我的灵魂之火熄灭了。它曾经那样炽烈的燃烧过，发亮过，使我体会到极度的兴奋与喜悦，使我愿意抛弃生命。它曾经那样强烈的鼓动着我的心，我的情感，令我为她流泻真诚和直率。它是那样的旺盛，使我不得不大声向她倾诉；它又是那样的安静，让我如此淡然接受它的枯萎消亡。她离我远去，而我的火焰在逐渐微弱。它仍旧会附和小号的节奏而飘摇，却再也不会在低音号的沉吟中鼓动。最终，我的灵魂之火熄灭了。

我的灵魂之火熄灭了。而它曾经在一个夜晚、一座山顶、一组乐曲中那样炽烈的燃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