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stardust
更新时间:2015-06-18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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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tardust 于 2015-10-7 11:2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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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梅特走在被火把照亮的哈拉穆施兰贫民区,注意着周遭是否有小偷或者人类。他听说在费雷登,甚至在奥莱的某些地方,精灵们聚居在城市的一角,这个小小区划被叫作异民区。然而在这里,即达尔斯,精灵的数量要远多过人类,反倒是人类把他们自己隔离在高等居住区。

他想知道异民区精灵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因为精灵数量过少,人类懒得像在这里一样每晚都派守卫去街上逮到精灵就是一顿痛打。也许异民区里所有的大街都很干净,不像这里只有通向高等居住区的街道才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说实话,他觉得不大可能。

“今晚你像个傻帽,朋友。”瑟伦摇摇晃晃地边走边说。

“别这么说。”列梅特叹了口气,泥里的一颗松动石子让他打了个踉跄。他们所在的区域是精灵族商人和手艺人的聚集地,这里的道路已有数年没有整修过。

“你本来可以跟吉尼蒂共度一个美好夜晚,结果却是和我一起回家。”瑟伦说道,“你有必要非要惹她生气吗?”

“吉尼蒂说得太多了。”列梅特严厉地指出,同时再一次环顾四周。“她净说些几个世纪前的事儿,古达尔斯之类的。”

“只是酒馆闲聊而已,列梅特。没人当真的。”瑟伦抓住列梅特的肩膀,他俩望向旁边的小巷,里面有三个年轻精灵在盯着他们看,手放在腰间的匕首上。瑟伦和列梅特立刻紧挨大路的另一边走,同时注意着小巷里的动静。

“吉尼蒂把过去想得太好了,”当他们远离小巷后,列梅特出声打破了沉默。“她早晚有一天要因此吃亏的。”

“怎么会?酒馆里都是精灵。”列梅特看了他一眼,瑟伦翻了个白眼更正道:“好吧。是有几个扁耳朵,不过你懂我的意思。你总不能怪贾斯坦和绥尔吧?谁叫他们的母亲要和年轻人类贵族交好,不小心造出了几个混血呢。就算长得像人类,他们也没法住到城里光鲜的地方去。这里没人会向贵族们告发,说精灵们在谈论这座城归他们统治的那个时代。”

“不是怕有人告发,”列梅特说,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前方一个精灵男孩穿过街道,在火把的油腻亮光中留下一道黑影。男孩看起来不超过八岁。日落之后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他一定是小偷们的同伙。男孩没朝他们看上一眼。“但是谈论过去会煽动情绪。年轻气盛的蠢货要是听多了古达尔斯的光荣历史,还有那些该死的人族如何如何背叛我们,下一秒你就等着看他们干出点啥蠢事来吧。”

“蠢事?像是跟贵族论理?因为他们拒绝支付你修理马车的费用?”瑟伦一边偷笑一边问道。

列梅特红起了脸。“本克尔老爷没付新车轴的钱,现在他又要我修理前轮。他的人告诉我说等全部弄好后再一起付钱。”

“要是能重回过去,尝尝当贵族老爷的滋味该有多好。”瑟伦说道。“你想啊,命令你的人把马车赶到贫民区,找个穷得叮当响的人类让他修,告诉他等你乐意的时候就会付钱。”

“过去的达尔斯没有人类,”列梅特说,“只有精灵,整座城都是。”他顿了顿,“你听见什么了吗?”

瑟伦眯起了眼睛,“马蹄声。”

他们俩连忙躲进了旁边的小巷。没有商人蠢到敢在这个时间驾马车驶过这片区域,这意味着坐在马车里的必定是一个人类。

每个哈拉穆施兰的精灵都懂得当看到人类驶进贫民区时,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会是酒馆里的哪个伙计告发了吧?”瑟伦低声说。马蹄和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响声越来越近。

“你不是说酒馆里只有精灵吗?”列梅特瞪了他的朋友一眼,然后看向小巷的尽头,眼睛在黑暗中微微眯起。这是条死胡同,出口被垃圾和一面私建的墙堵住,这面墙八成是某个店主试图扩大店面而砌起来的。

“别说话。”瑟伦嘟囔道,他蹲在一个板条箱的后面。列梅特趴伏在地上,尽力无视外套被浸湿的感觉,心下希望地上的一滩只是泥水。两个精灵一起在沉默中等待马车驶过这条街。

不久马车便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这辆车令人眼花缭乱。它被粉刷一新,车身亮白以黄金镶边,小型油灯悬挂于车夫的座位两旁,驱散了黑暗。车夫是个高大男人,他的马甲上缝有匕首护套。全副武装的守卫抓住马车的侧缘站在踏板上。列梅特看不清车里的贵族——一个红色天鹅绒帘子挡住了车身内部,只能看见黄色的灯光从帘子周围透出。拉车的几匹马辨不出区别,它们都有着白色的马鬃,披着金色的铠甲。

马车快速经过他们躲藏的小巷,只剩下沉重的马蹄声回荡在整条街。列梅特顿觉如释重负,他无声地吐出一口大气。

一块石头从暗处飞出,咣当一声砸在一个守卫的肩上,被盔甲弹飞。

瑟伦正准备站起身,见状又一次蹲下。守卫咒骂了一声,他敲了敲车身一侧发出尖声脆响。列梅特眯起了眼睛,那块石头来自街对面的小巷。

不一会儿他就看清了站在阴影里的精灵男孩,他扬起的手里握着另一块石头。男孩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捏成拳头。看来跟小偷混在一起并非自愿,列梅特边想边站起身。当你失去家庭的照顾,投靠小偷也许是唯一的办法能让你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不至于缓慢死去。

马匹嘶鸣,马车停了下来。

列梅特跑过街道,放低身体躲避注意,无视身后瑟伦震惊的低唤。他抓住男孩的肩膀,阻止他扔出第二块石头,男孩转身企图攻击列梅特。他攥住男孩的手腕。

“他们杀了我母亲。”男孩说,试图挣脱列梅特的钳制。

“安静点。”列梅特转头看向马车,他听见了守卫们跳下马车时车轴发出的咯吱声。车夫应该想要给它上一上油,这个想法从他的头脑角落冒出。

“他们那样对她,怎么还敢大摇大摆的来这里。”男孩执拗地说道。“我不允许!”

“安静点!”列梅特把男孩推进小巷深处。男孩踩在泥巴上滑了一跤,摔坐在地上时溅起一团泥水。他的大眼睛在恐惧中睁得更大,列梅特也随后进到小巷深处。这条巷子不是个死胡同,如果他们跑得够快……

列梅特被一道大力撞到墙上,接着又狠狠摔在地上。他在地上翻滚了几次直到一只穿着靴子的脚用力踩在他的肋骨处。他抬眼看见了一张愤怒的脸——不是那个被石头砸中的守卫。

“逮到那个狗杂种没?”一个慵懒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守卫看了看列梅特,打量一番他身上虽沾上了泥水但仍完好的工作服,又瞅了瞅男孩,孩子身上只有偷来的破衣烂衫,手里仍握着一块石头。

列梅特的肋骨处火烧般生疼,他感到血从脸上潺潺流下,应该是刚才撞到墙的时候受的伤。

守卫走向男孩。

列梅特抱住了守卫的脚。

“他们有几个人?”马车里的声音再次问道。

守卫仔细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列梅特,最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只有一个,门萨勒大人。”守卫回答,然后把列梅特拽出了小巷。

被石头砸中的守卫向列梅特走去,手里握着出鞘的佩剑。列梅特闭上眼睛默默感谢造物主——幸好不是所有人类都那么坏。





赛琳渐渐转醒,布蕾娅拉在她的怀里正睡得香甜。她凝视着黯淡的秋季晨光缓缓爬进卧室。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睡得更久。在一整天的吟游诗人训练后或者是在晚宴后,她能好好睡一觉以恢复体力。等她睁开眼时,普照瓦罗约皇城的璀璨阳光已经从窗户倾泻而下,她在柔软如云层的绒被下蜷起身子,对惬意梦境的留恋转为对新一天的兴奋企盼——多么奢侈的一刻。

那时整个奥莱还没有成为她肩上的重任。

现在,她要就着魔力光灯阅读报告、研究文献,直到她的头不时抽痛而又不能再喝更多的茶。于是她只好把自己扔进床,紧紧合上眼睛,思绪仍不停地从一个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就像是一只小狗在酒窖里追着一群老鼠。破晓之前她便早早苏醒,焦虑妨碍了她的睡眠,狂跳的心脏声伴着她与担忧搏斗,直到头脑里浮现出某个值得起身写下的主意。

只有当布蕾娅拉睡在她身边时,她的思绪才会容许她获得一时安宁。

她的精灵族恋人发出细微的呼吸声仍在熟睡,赛琳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她的发丝。拂晓阳光把黑色卷发漂成了灰色,当变强的阳光为卧室带来更多色彩时,她的头发又显现出肉桂般的浅褐色。

土褐色,赛琳曾经如此形容过,那时布蕾娅拉还只是个服侍她的小女孩。马粪一样的棕褐色,和赛琳金丝般的发色相比,不过是丑陋的陪衬。那时她们都还只是孩子,那时赛琳还不知道一个身处权力之外、值得信赖的朋友的价值。

她注视着布蕾娅拉的咽部,那里正随着心跳韵动。她的肤色比赛琳黑,但因为经常呆在室内所以眼睛周围并没有晒痕。布蕾娅拉试图无视肤色的深浅,然而赛琳知道她其实暗地里觉得羞耻。即使戴上面具,泄露她精灵身份的也不是那对耳朵,更不是那双漂亮的水润眼睛,而是那被晒黑的肌肤和点缀其上的可爱雀斑。

赛琳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布蕾娅拉裸露的胳膊,微笑着等待精灵女子转醒。

“你怎么不叫醒我说你睡不着?”布蕾娅拉问道。

“你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好觉。”赛琳微微一笑,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晚宴后来怎么样了?”布蕾娅拉一边问一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麻利地翻身下床,她走向一个小橱柜,那里放有赛琳的魔力茶壶,昨晚注满的水正在里面通过符文保持温度。

赛琳露出了一个微笑。“你看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她摸索着寻找睡袍,布蕾娅拉用一只手把睡袍扔了过去,另一只手仍在泡茶。赛琳接住睡袍继续说:“班提根送来了一封信表达他诚挚的感激之情,还说他已启程回费雷登以免再次陷入麻烦。蒙特西马侯爵想要筹集资金用来雇佣佣兵帮助圣殿骑士追捕逃离法环的叛教法师,科克沃的那场灾难过后,法师们逃离法环的现象愈演愈烈。维伦领主尚特拉尔伯爵依然认为塞利斯坦湖是个超乎世人想象的人间天堂,以至于奥莱女皇理应无比乐意地把自己嫁过去。”

布蕾娅拉笑出了声。尚特拉尔数年间的追求一直礼貌且诚恳,但也相当笨拙。“其他人呢?”她倒了一杯茶,把茶杯和托盘递给赛琳。

赛琳咽下这天早上的第一口茶,热茶的馨香抚平了她那根时刻绷紧的心弦。她微微一笑,深吸了一口茶香,然后放下茶杯套上了睡袍。“谢谢。”

布蕾娅拉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微笑。“我只是在为自己着想,陛下。我见过你在早上没茶可喝时的样子。”

赛琳故作愤慨地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和托盘又啜了一口美妙的晨茶。“有一个来自莱迪斯的消息。”过了片刻后她说道,这时才回答了布蕾娅拉的问题。

“雷曼奇公爵?”布蕾娅拉停止在衣橱里挑选礼袍,转过身睁大眼睛望向赛琳。

“在你和米歇尔爵士挫败亲爱的加斯帕的不久前,雷曼奇公开宣称大公是个白痴、毫无教养的粗鄙之人。他还声明加斯帕不会受邀参加今年在莱迪斯举行的冬季狩猎,而且如果我接受他的追求,加斯帕更将失去在瓦弗闵行猎的权利。”

布蕾娅拉一边听一边为赛琳准备今天的服饰,配合赛琳当天的预定行程挑选珠宝首饰。“他这次的承诺比上次大方多了。如果雷曼奇能说服贵族们,那么纵使加斯帕号召他们对费雷登开战,他也不会得到任何响应。”

“代价是告别你的午夜来访?”赛琳微笑道,“我觉得这个代价太高了。”

布蕾娅拉撇了撇嘴,“你不会是第一个瞒着贵族丈夫和其他人夜间私会的君王。”她别开了视线回避赛琳的目光。“而且和费雷登联姻已经不太可能……”

“的确如此。”赛琳在以前更年轻的时候曾希望通过和费雷登联姻来实现麦格伦和他那杜撰出来的马巴利战犬用暴力没能达成的事业。如果能获得费雷登的全意支持,奥莱帝国便有力量驱逐日瓦伦的侵犯,甚至能使塔文特都对其避让三分。

不凑巧的是,凯兰国王当时已经成婚。考虑到费雷登在不久前才用累累鲜血的代价换来新国王的即位,并且在枯潮后仍面临着艰辛的重建工作,可以想见来自奥莱的任何明显干涉都会被理解为是另一场侵略。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嫁给一个费雷登贵族,但是这样会产生其他问题。即便她嫁给了费雷登国王,那些比较好战的奥莱贵族,比如加斯帕,也会紧握手中的剑,激愤地表示抗议——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之女皇竟然降低自己的身份嫁给费雷登的狗倌国王,而不愿嫁给本国的贵族。如果她的结婚对象甚至不是个君王,那些好战的贵族们将获得更多的赞同。

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赛琳也不愿这么做。

“值得考虑一下。”布蕾娅拉说,打断了赛琳的思绪。她扫了一眼发现布蕾娅拉正在为她沏第二杯茶,仍然低垂着眼帘不看她。

“不值得。”赛琳扳过精灵女子的肩膀,轻轻挑起布蕾娅拉的下巴直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进赛琳的眼里。“就算真要和某个贵族结婚,那也不会是为了杜文平原上的区区猎场。”也许是私心使然,也许这甚至是权利场上的一步错着。但是赛琳已经将太多的人生奉献给了奥莱帝国……布蕾娅拉也一样。

布蕾娅拉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陛下。”

“跟我说说一会儿商贸大臣将要提出什么议题?”

“他会请求你准许修改达尔斯的贸易税法。”布蕾娅拉边说边让赛琳背对着她,开始剥掉她的睡袍。“这个区域的国税收入很低,他将建议对每辆货车加收少量税款。”

“然而?”赛琳舒了一口气,听凭布蕾娅拉在她的背上按摩,一想到马上要被勒进束身胸衣一整天,不由自主变得紧张起来的肌肉在手指的揉捏下舒展开来。

“他其实是在针对精灵族商人。”布蕾娅拉先在肩膀上推拿,接着移到脊背上按压。赛琳微微向后仰以便更好地享受恋人的服务。“也包括其他不甚富裕的小商人——他们的商队使用小型的货车,而那些拥有贵族作后盾的富裕商人则使用大型货车。对每辆货车加收的税款几乎不会影响到贵族和富商,但却很有可能拖垮许多小商小贩。”

“对每一石重量的货物增税,这样如何?”赛琳问道。“根据不同的货物种类分别计量。如此一来便能对贵族富商产生同等影响,对小商贩比较公平。”

“我需要核实一下数目。这么做也可以为皇室带来更多收入。”布蕾娅拉边回答边继续按摩赛琳的肩背。

“谢谢。”赛琳看向窗户。太阳犹如一顶宝冠端坐于地平线之上,房间里被阳光照亮。她极不情愿地重新套上睡袍,作别布蕾娅拉正给予她安宁的手指。“我想让你去查查加斯帕今天的行动。如果从卫队长那里套不出更多有用情报,我们也许有必要去钓钓那个吟游诗人。”

“她仍处在加斯帕的雇佣之下,”布蕾娅拉说道,“我的人跟丢了她。我已经命令他们继续寻找,但是奥莱的吟游诗人很难被发现,如果她有意躲藏。”

赛琳微微一笑。“的确如此。你觉得应该选蓝宝石发夹还是安提瓦钻石发带?”

布蕾娅拉皱起眉头,拿起两样饰品比照着赛琳,用评判的眼光来回端详了一会儿。“蓝宝石更衬你,不过若是要见商贸大臣……安提瓦钻石使人联想起帝国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关系,是个商贸的象征。”

她的想法与赛琳不谋而合。“那么就让我们把时尚供在象征主义的祭坛上牺牲掉好了。”

布蕾娅拉微笑着靠近一步,温柔地吻了她一下。“你是一个殉道者,陛下。”

语毕她从梳妆台上抄起面具,走向镜子,镜子后面是一条密道通往她的卧房。不消片刻她已离开。

赛琳把茶杯端至嘴边深深吸了一口茶香。当她喝完这第二杯茶,她会摇铃召集她的侍女,布蕾娅拉和其他人便会进入寝室服侍她更衣、为她梳妆打扮。

除了布蕾娅拉,没有人知晓清晨的第一杯茶,以及她和为她带来一夜安眠的女子共同度过的、那偷来的片刻时光。





维伦领主尚特拉尔伯爵鞠躬行礼,加斯帕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蒙特西马侯爵早已在座,正在浅酌白兰地。

他们在加斯帕宅邸的吸烟室里,这间宅子是他在瓦罗约皇城的别馆。铺有酒红色壁毯的墙上和做工精致的铁木桌子上满是在猎场或战场上赢得的战利品。房间一角,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狼首级被挂在一把暗裔巨剑的旁边。它们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装饰精美的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用巨大琥珀石雕刻而成的玫瑰——加斯帕以前在某场比武大会上夺得优胜的证明。

加斯帕冲着领尚特拉尔进来的仆人一挥手,仆人急忙小跑着离开,并关上了房间门。

“来一杯?”加斯帕问道。尚特拉尔明显畏缩了一下,他面具上那串可笑的黑珍珠悲哀地叮咣作响。

“我怕沉浸在酒杯里的时间越长,在马鞍上坚持的时间就越短。”尚特拉尔和加斯帕、蒙特西马一样,都穿着骑马皮装而非平时的华服。女皇邀请了仍在瓦罗约停留的贵族们在今天的晚些时候一同行猎。

“你说什么?”蒙特西马一边大笑一边说道。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年轻时也曾是个勇武的战士。在过去一场壮烈的肉搏战中,他的持剑手臂严重骨折以致难以完全复原,于是他不得不告别戎马生涯。自那以后他开始发胖,但依旧在他的面具——发光的魔晶面具顶端插着一根长长的黄色羽毛,表明他仍然是一名骑士。“顶不住白兰地的酒劲?尚特拉尔,你在维伦除了喝酒还有什么可干的?”

尚特拉尔僵住。加斯帕抬起一只手。“别吵,兄弟们。蒙特西马,别像个混蛋。”蒙特西马嗤嗤一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尚特拉尔,昨天晚上的那场戏,你怎么看?”

尚特拉尔让自己陷进身下又厚又软的椅子里,他那愚蠢的珍珠装饰再一次咯嘎作响。“很令人不安,大人。”他冲加斯帕点点头。“看来你已经取回了羽毛。”

“啊,那东西我们备了一堆,”蒙特西马一边吃吃笑着一边说。“羽毛不是被扯烂就是变脏,这还只是参加宴会时的情况。在比武大会上,除非你特别幸运,不然每回合较量之后都得换上一根。”

“但是,”加斯帕说,用手指着插在他面具之上的新换羽毛。“事情的本质没有变。比起用一场光荣的决斗回应对方的挑战,赛琳宁愿选择向费雷登屈膝行礼。”

“把骑士的象征当成一个玩具。”蒙特西马说,这一次他脸上的嬉笑消失殆尽。“她还不如用皇冠来玩套圈呢。”

“我不是骑士,你们也都知道。”尚特拉尔说。加斯帕认为这只是一个过谦表示。拘谨纤瘦的维伦伯爵很可能从未上过战场见过血,但是他的看法非常正确。尚特拉尔继续说道:“可是我也同样热爱奥莱。我的父亲战死在费雷登。我不能容忍在女皇眼里他的牺牲变成了一时的消遣。”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你一个。”加斯帕给了尚特拉尔一个微笑,他经常在比武大会上挂着这种微笑,它使他的对手们疑惑,弄不清到底加斯帕掌握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秘密。“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立志从那个女人的手里挽救奥莱,她早晚有一天会挥挥手飞个吻,把帝国拱手让给我们的敌人。”

尚特拉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你说的话是意图谋反,大人。”

“我说的话全是在为帝国的利益考虑,尚特拉尔。”加斯帕止住一声叹气。这个男人很清楚这次密会的目的,然而却表现得像个受惊到快要晕倒的贵族淑女,要靠哄诱才会同意。“赛琳统治帝国二十年,至今仍不愿结婚,不顾帝国此时对力量和稳固的迫切需要。她和费雷登调情又耍了你。自由边境发生那一连串该死的事件之后,圣殿骑士和法师两边都生出危险的念头,而她却不管不问。”他一口气喝干了自己的那杯白兰地,刺激感灼烧着喉咙,他吐出一口气接着说:“这种无为,使她犯下了叛国罪。”

沉默持续了一段不短时间。蒙特西马快速地瞟了加斯帕一眼,加斯帕轻轻摇头以示回应。风险在预料之中。如果尚特拉尔拒绝加入他们,对他施以压力也许不足以阻止他泄露他们的谋反意图。而作为一名骑士,加斯帕也不愿像个暴徒一样把他当场杀死在吸烟室里。

“我想,”尚特拉尔开口道,“我也来一杯白兰地吧。”

“很好。”蒙特西马斟满一杯酒递了过去,尚特拉尔用颤抖的手指接过酒杯。

加斯帕露出一个微笑。赛琳也许觉得她赢得了昨晚的较量,也许在那些宫廷纨绔子弟的眼里她也的确如此,但是那些花花公子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并不为奥莱所需要。

“我打算在今天行猎时接近她,”加斯帕说,“向她求婚。希望她这次能恢复点理智。如果一切顺利,现在的谈话就不过是一场酒后戏言。”

“当着其他贵族的面恐怕难以对她摊牌,”蒙特西马说,拿过酒瓶又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尤其是当她的第一护卫在场时。”

“我能想个法子跟她单独相处,”加斯帕边说边暗自发笑,“至于她的第一护卫,我相信今天下午他将不方便出席。”





米歇尔爵士已有数年不尝因害怕而颤栗的滋味,当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那封被放置在床上的便笺时,恐惧向他袭来。这种感觉突如其来,随着他的心跳脉动,令他的脸部肌肤紧绷、牙齿在齿槽中隐隐作痛。

米歇尔·德·舍文爵士,折起的便笺一面写道。与其他字相比,德·舍文这三个字显得潦草又歪扭。普通人会以为发信人在写这三个字时手抖了一下,或者是刚巧弄断了手中的笔。

米歇尔把便笺展开。上面写有时间和地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甚至连署名都没有。

作为赛琳的第一护卫,米歇尔牢记她每日的预定行程。这个早上,她将会见商贸大臣——一次他无需随同参加的惯常会议。然而在下午时分,她会和昨晚宴会过后仍留在瓦罗约城的贵族们一起狩猎。他必须随她出现在猎场上,既是为了皇家威严,也是为了防止发生‘狩猎事故’——他知道得很清楚,所谓的事故曾导致无数头衔易主。他认为只要设法保证与发信人的会面不会耽搁太久,他便能及时到场。

女皇的第一护卫是一个游走在宫廷边缘的角色。虽然他的姓氏‘德·舍文’表明他来自贵族家庭,但他的职责要求他舍弃所有个人野心,只忠于女皇和骑士精神。他誓言从刺客手中保护赛琳并以她的名义接受任何挑战,与此同时,作为随身护卫,他也是一名亲信。他了解数以千计的秘密,当女皇不在场时他理应成为她的耳目。在他战斗时,或是在任何公众场合,他都是女皇本人的鲜活象徽,正如同大公加斯帕若是站在塔文特或费雷登的国土上,他便会被视为奥莱帝国的力量之象徽。

恐怕加斯帕不会欣赏这个类比,尤其在昨晚过后。米歇尔边想边更换衣服。

他穿上了骑马装。短上衣的袖子用一块块钢片衬里,紧身裤装的腿部外侧也经过了同样处理。这些钢片提供的保护虽然不及整套盔甲,但至少允许他快速行动且在战斗时给他更多的选择余地。此时此刻他的盔甲不是一个可选项,他也不是任何人任何事的活象徽。

他戴着面具从一个仆人用出入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宫,一出皇宫就把面具摘下收进上衣口袋。不戴面具走在瓦罗约的大街上,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无异。在路人眼里他可能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也可能是一个休假中的士兵。

即便没有刻意赶时间,焦虑也使他自然加快了脚步。没过多久,他便把皇宫附近的繁华区甩在身后。在他的左边,一座塔坐拥一片绿色。步行几分钟之后便可看清,这片绿色其实是一个公园,建在一个低矮的小山上,从城里的大多数地方都能看到它。在小山的山顶,刚才的那座塔其实是一个小型城堡的中心部,这座城堡便是骑士训练所。

一个横穿公园的窄窄小径通向训练所。根据过去的传统,只有骑士被允许在草坪上自由走动,还有那些把公园当作训练场地的训练生们。

米歇尔看见了一群正在训练的学生,一打年轻男人和一两个女人——穿着笨重的训练用盔甲正在爬树。他们发出吃力的闷哼挥洒着汗水,直到爬上最高的树枝,扯下挂在那里的一块亮色布条,再从树上爬下。教官不时对着他们嘶吼催促。等他们脚一落地,一套加重的训练用剑盾就被塞进他们手里,教员们旋即用一根裹上软垫的棒子攻击他们。米歇尔还记得他当年接受训练时肺在灼烧的感觉,记得他举着盾牌的胳膊酸痛无比、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当这套训练结束,教官会再次把布条扔上树梢,然后一切重新开始。当他看见一个学生脚下一滑跌在地上,米歇尔差点咧嘴笑出声。看看教官脸上的表情,他可以断定这个男学生明天将被罚多做一套练习。

他在训练学校度过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进入学校时一无所有,一封来自盖伊·德·蒙特弗伯爵的引荐信证明了他的贵族血统,一个塞满金币的钱袋支付了他的训练费用。他从早到晚都在刻苦练习,学习正确的战斗姿势、学习如何控制呼吸、学习当肌肉不再听使唤时如何移动。他掌握了大剑、剑盾和双持长短剑时的战斗方法。他懂得怎样驾驭战马移动自如,做到人马合一,也知道如何运用普通马匹作战而不至于命丧马蹄之下。在作战中他穿过各式护甲——板甲、链甲、皮甲,能够本能地发挥它们最大的优势。

他也了解到骑士的光荣历史。在战场上他重视责任与英勇胜过自己的生命。他会举起盾牌为战友挡下一击,亦会安然接受自身的死亡,视它为追寻荣耀之人的宿命。

通过训练所的考试后,他和其他的高阶学生被带到了城里。他们被迫离开了皇城脚下,丢下了历史书和那些讲述光荣事迹的传说,于天黑之后乘坐马车来到贫民区。

教官对他们说,你们的身体通过了考验证明你们足够强壮,你们的头脑也通过了考验证明你们足够机智。他拿出一壶烈酒让学生们轮流喝上一口,一边把他们推出马车一边说,现在是时候试试你们手里的剑了。今年这条街上的精灵三次伤了一名贵族老爷,一次伤了一位贵族夫人。去吧,去伸张奥莱骑士的正义。

米歇尔知道教官的话很有可能是一个谎言。即使是真的,他们也无从得知究竟是哪个精灵犯了罪。他同时也知道这场最后的考验无关真实。他喝下烈酒,试了他的剑。

米歇尔·德·舍文爵士从不驻足回首。

他转身离开骑士训练学校,走进贫民区。

不一会儿他便出现在便笺所示的酒馆里。这里阴暗狭小,在这种大清早还窝在这里的人都是些无处可去的酒鬼和小偷。

梅尔瑟卓——昨晚宴会上的黑发吟游诗人正独自坐在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旁。她今天穿着皮甲而非长裙,腰间别着匕首而非鲁特琴。看见他走进酒馆,她露出一个微笑。

“米歇尔爵士,”她开口道,略带沙哑的甜美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你的到来使这间卑微的酒馆蓬荜生辉。”

他坐了下来。“叫我来这儿有什么目的?”

“也许我只是想勾起你对童年时代的回忆。”她边说边展现一个甜美的微笑。米歇尔的手指紧抠桌沿使老旧的木头不停咯吱作响。“啊,我忘了骑士们普遍缺乏幽默感,对付他们的时候我总是在这一点上被他们一再提醒。靠智慧过活让我非常不习惯他们,你懂吧。”她继续道:“说起来,如果他们发现自己训练出来的某个年轻贵族出身可疑,在血统方面也许不那么无可厚非,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发笑?你觉得他们会笑出来吗?米歇尔爵士。”

“你以为在你之前没人试图羞辱过我?只因我是舍文家族的远亲,来自一个几乎不复存在的系谱?”米歇尔对她怒目而视,吟游诗人挑起一侧修得煞是好看的眉毛。他继续用严肃且自信的声音说道:“怀疑我的出身就是在怀疑我的荣誉,歌者。我会忍受一场正式审查带来的尴尬,审查会证明我的出身,而你一定会为这次羞辱赔上性命。”

梅尔瑟卓不发一语。

看来这个策略值得尝试。米歇尔放柔了自己的声音,“不过,审查毕竟会带来尴尬,我对你的死活也没什么兴趣。你想要什么?除非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不然你不会把我叫到这儿来。”

吟游诗人轻笑一声打了个响指。米歇尔背后,酒馆里所有的人都亮出了武器。

“米歇尔爵士,你已经送来了我想要的东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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