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繪里回來日本已經兩週了。
在跨國大企業工作數年總東奔西跑忙著打拼,連普通休假都幾乎沒有,更遑論出門去一趟遠行。
半年前由她領頭推行的項目獲得史無前例的成功,作為創下佳績的重要功臣,繪里不但升職還難得獲准長達兩個月的漫長假期。當她得知這個消息後,剛回到家也顧不得慶功宴殘餘的微薰便立即打開手提電腦,毫不猶豫地買了來回日本的機票。
…回想起來,這次回來日本也是相當衝動的決定,甚至連家人都是在起行當天才知道她要出門。
在日本跟μ's的大家敘舊徹夜長談,連年紀最小的學妹們都早就過了法定喝酒年齡,不禁讓繪里感嘆原來已經離開這個地方那麼久了。
從前嚷著絕對不要接手家業的穂乃果,現在把百年老字號店經營得有聲有色;海未繼承了家裡的道場並致力培育人才,定期到不同地方演講作文化宣傳;ことり高中畢業後遠赴巴黎的大學攻讀時裝設計,現在是被外界看好並加以提攜的設計師。至於當年意向未定的一年生,真姬接管家裡的醫院並在那裡擔任腦外科醫生;花陽成為實習偶像經理人努力著;凛則放棄了進入大學,跟有名的拉麵師傅學藝然後自己創業開店。
當年不論風吹雨打亦堅持招攬學生加入偶像研究部的黑髮女生,矢澤にこ,接受偶像培訓後毅然放棄星途,隨後在企業就職,即使沒有唸大學亦憑著毅力爬升到主管的位置。對於眾人由衷的敬佩,にこ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這些客套話就省了吧,接著說要跟她再喝一杯。苦笑著乾杯,繪里從未過問原因,但她相信にこ所做的決定都有她的理由。
那個難忘的夜晚,更讓繪里覺得決定回來日本實在太好了。
此行她也順道回去音乃坂和大學探望老師們,重遊舊地,陪伴她成長的小鎮跟記憶中幾乎毫無分別,慶幸自己愛著並曾經付出青春與汗水歇力守護的一切還健在,風采依然。
每個斜角,每個小巷,每條大道,有些是她曾經獨自走過的,有些是她牽著那個人的手一起走過的。
樹影搖曳之下,夏日涼風吹起的深紫長髮,深邃明亮的墨綠瞳仁,如沐春風的微笑…那個少女的全部,都深深烙印在繪里的腦海裡。
現在的妳,還記得我嗎?
「唔……」
金髮的女性躺在沙發上,時裝雜誌覆蓋著臉孔,發出迷糊的無意義音節。
冰藍的眼睛半睜著,睡眼惺忪地環視四周,陌生的家居佈置讓繪里有一瞬間陷入茫然,低血壓的老毛病使她在五分鐘過後才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日本,而且正在希的家裡暫居。
事實上作為暫住的客人,她是不應該表現出這麼懶散又失禮的模樣,可是既然這個家的主人還在外頭工作,那稍微放鬆一點也沒關係吧。繪里坐直身子伸了個大懶腰,抬頭望向牆上掛鐘才發現已經是午後四時,顯然午睡過頭了。
下午的陽光從窗外滲進客廳,恰好灑落在她平躺的身軀上,溫暖得讓人不禁想再次閉上眼簾進入夢鄉。於是她放任自己躺回舒服的小枕頭,仰望照出光影的天花板,閉上眼睛感受著這寧靜得有點不真實的悠閒時光。
希居住的這個公寓比高中時的要大,據說因為地點偏離市區所以比較便宜,所以只要好好計劃財政,獨力供房貸也不成問題。
從前她們居住鄰近秋葉原的公寓,四周有商業大樓又有不少學校,自然談不上安靜。希鍾愛寧靜清幽的環境,當有能力置業時會選擇這裡安居也是能夠理解的。背面是連綿群山,從陽台眺望還能瞥見海峽,再不遠處就是城市五光十色的燈霓,入夜抬頭還能看見漫天星宿。
受童年的回憶影響,繪里自己亦相當嚮往遠離繁囂的生活,事實上,回去俄羅斯工作後,她所購置的房屋便位於山林擁護的偏遠小社區。
總是一副從容慵懶模樣的希,跟常常容易感到急躁、停不住腳步的自己,從很久以前便存在的微妙差異,所選擇的、所鍾愛的卻是驚人地相似。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緣份吧。繪里如此想。
能在這麼多年後,在相同的國家、相同的地方再會,彼此的軌道還存在著交接點…像童話一樣不可思議,然而,這不一定都是偶然的。
至於她為甚麼能肆無忌憚地進佔別人的家,又是說來話長的故事。
繪里是名正言順正在休假的人,希可不是。
希總在天還沒亮的時候便出門上班,直到繪里睡醒後發現餐桌上放著“早餐在冰箱哦”的字條,下款還不厭其煩叮囑她不要喝太多咖啡。
作為客人,繪里自然乖乖遵循房子主人的吩咐,然後她會清洗碗碟,邊閱報邊度過清閒的早上,享用完簡單的午餐後會打掃———過去一週都維持著這麼規律的生活。
獨居的希跟自己一樣都沒有太多物品,打掃亦只是晾曬衣物、稍微收拾家居擺設等瑣碎小事而已,也算是給希讓自己暫住的回禮。儘管時間流逝了,地方變了,希的一些習慣,比如物品都會分門別類放在哪些位置等習慣並未改變分毫。
繪里都知道這些生活上的小習慣,因為她們是曾經同居的戀人。
偶爾,她有種像回到過去那些青蔥歲月的錯覺。
只是如今她們的關係有點模糊,無法形容的隔膜,像是被某種透明的牆壁阻隔。
無論如何,強求和急躁都是大忌。
再者只要她們安於目前平淡的日常,跟希相處融洽快樂,其實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又何必思考太多呢。
繪里想著想著,來到廚房,自然轉換到廚師模式。
打開冰箱,只有脫脂牛奶、果汁、昨晚剩下的蕎麥冷麵和三明治,繪里不禁搖頭嘆息。
有時候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成長的…這麼多年來還是沒怎麼注意飲食,成為社會人之後肯定更蹧蹋胃袋吧,憑那廚藝就能看出來了。
回想起數天前說著難得親自下廚,嚴禁えりち踏入廚房的希,繪里還記得最後等到有點虛脫的感覺,差不多晚上十點才聞到食物香味。雖然本人辯稱廚藝有進步過,但是繪里還是能知道烹調依然是對方最不擅長、一提起就會苦惱地緊皺眉頭的項目。
再次無奈地歎氣,繪里關上冰箱門。
看來今晚能不能飽腹的任務還是落在自己身上呢。
離開廚房往自己暫住的客房走去,套上外套,確保鑰匙和錢包都拿了,繪里便踏出家門。
踏進玄關,首先迎接希的並不是那抹金色的身影,是撲鼻而來的香味。
「我回來了…」她狐疑地蹩起眉頭,穿過走廊來到客廳卻未見短期室友的蹤影,倒是聽到廚房傳出哐哐鐺鐺的細微聲響。
來到廚房門外卻沒有進去,希透過廚房門的玻璃可以瞥見那顆燦金的腦袋,外貌像個徹底的外國人,繪里穿著圍裙,手裡拿著湯勺,小口品嘗後很滿意似的點點頭,唇角揚起自信的微笑。多麼懷緬的笑容,多麼惦記的面容,她牽掛十載的身影,就近在眼前,就在曾經只有自己的這個家裡。
呆然地注視著眼前的畫面,連繪里已經轉過頭來察覺到她的存在也不知道。
「歡迎回來,希,晚餐快好了。」廚房門赫然被打開,繪里的臉頰因悶焗而泛紅,依舊掛著充滿自信的笑容。「先休息一會吧,不然先泡個澡?」
「嗯…讓客人勞碌可過意不去呀,有甚麼能幫忙嗎?」雖然讓廚藝不精湛的人來幫忙好像不是個好主意…
繪里思考半刻,突然身後煎鍋沙沙作響,有點淡淡的烤焦味道,提醒她再不留神就要挨餓。
轉身及時關掉爐火搶救晚餐,好險好險…煎餃依然是漂亮的金黃色,色香味俱全,繪里這才放下心頭大石,笑著把剛下班回家,依然身穿西裝的希半推半就地推出廚房範圍。「這次是我拿手的俄羅斯小菜,希只要期待就好了。」
「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呢,絢瀨大廚。」挑起眉頭,東條家的主人揚起帶著玩味的微笑。
「當然,烹飪的話我還是很有自信的,等等就讓東條小姐品嚐真正的俄羅斯風味。」配合某人的小玩笑,金髮的“大廚”挺直腰桿擺出一副神氣的模樣。
明明是已經要奔三十的成年人,還能擺出這麼稚氣的表情…希不禁輕笑出聲。「那我就好好期待了。」
「大概十五分鐘後就能吃了,還有晾好的衣服已經放在妳床上了哦。」關門埋首煮食之前,繪里不忘交代道。
「嗯,謝謝。」
離開廚房,拐彎步入主臥房之前,希回頭朝亮著燈光的廚房望去。
如果每天都能看見這副景象,那是多幸福的事情呢…
每天每天,都有妳在這個家對我說“歡迎回來”,有妳帶著勝利似的笑容端出熱騰騰的飯菜———如此平凡,卻幸福得像夢境一樣的生活。
「然後呢,新社員居然害怕鬼魂靈異之類的東西,明明大學修的是神學,應該能接受各種超自然現象才對啊。」
「…我還是不能理解這種觀點呢,不過公司鬧鬼也只是傳聞吧?」
「嗯~誰知道呢,或許迷路的鬼魂先生會跟著我回家也說不定哦?」
「希!」
哈哈開玩笑啦開玩笑啦,對著惡作劇成功而笑嘻嘻道歉的紫髪女性,繪里只能泄氣地用鼻子輕哼一聲,嚇人可不是甚麼好習慣啊。
「難道…えりち現在還怕鬼嗎?」
「才、才沒有這樣的事!已經這個年紀了怎麼還會怕這種東西。」
希側頭觀察某人迅速繃緊起來的表情,惡作劇的念頭又瞬間冒起。嘴角勾起不懷好意的弧度,用手肘輕撞繪里一下,問道:「真的嗎?」
正是如此沒錯。希從那嚴肅的神色讀出這個明顯的訊息,好像還不小心踩中了地雷?
因為看吧,現在繪里可是擺著一副沉著氣忍耐的樣子…不行不行,一旦跟這個人相處就變得肆無忌憚起來了,半點成年人的模範都沒有,明明該知道要點到即止。
反省,反省。
「不過呢…。」輕皺的金眉放緩,繪里繼續道:「鬼魂的故事,近幾年來倒是聽過很多喔。希妳也知道的吧,東歐和西歐的建築物大多都有著百餘年的歷史,鬧鬼啊,靈異事件啊,荒廢的鬼屋之類的也肯定會流傳的。比如說,在我居住的小社區裡就有一間傳聞會聽到奇怪的腳步聲而丟空很久的老房子…嘛,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會在身邊出現呢。」
所以聽多也就習慣了,不會覺得害怕了。繪里補充道。
聞言,希難以置信地僵住身子,扭頭看著坐在沙發另一端、氣定神閒的繪里。
那種語氣輕描淡寫得根本無法想像說話的,是某個曾經怕鬼怕得躲在自己身後,像個孩子般邊拽著衣服邊顫抖的金髮會長。
「但是…即使可能鬧鬼也繼續住在那裡嗎?」
「嗯,那個社區裡的大家都很友善,過節也常常招待我作客。雖然跟城市有點遠,可是因為這樣所以環境很清幽舒適,附近還有個大湖泊,偶爾在週末我還會去露營和釣魚。」似是憶起了美好的回憶,那雙冰藍清澈的眼睛因笑而微微彎起。
聽著那些與自己無緣的經歷,希彷彿也能從那充滿眷戀的嗓音裡描繪出那片怡人的景色,然而,這都是她無幸參與其中的畫面。
那些被繪里珍愛著、體驗過的生活,都沒有她的身影,她也無法了解。
「えりち很喜歡在那邊的生活吧。」
「嗯。」
「聽著真讓人羨慕呢。」
總覺得,有點不甘心呢。
希悄悄抱緊懷中的抱枕,突然不想再從繪里口中聽到更多太過美好,卻跟她毫無關係的一切。
聽出語氣的不對勁,繪里不再繼續談及自己的事情,可是希也沒有發話的意思。尷尬的沉默來得莫明其妙,甚至讓繪里有種自己犯錯的感覺。
「但是…明明已經擁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我還是覺得不滿足。」靜默半餉,繪里終於打破沉默。
嘆息似的語氣招來希疑惑的視線。
「事業成功、平步青雲,生活充實,有舒服的安樂窩,有爸爸媽媽、祖母和艾莉沙在身邊,有對我好的人們…縱使如此,還是覺得缺少了甚麼。」繪里轉身面向希,掌心覆蓋在胸口位置,輕聲低喃:「這裡留著一個空缺,只有希能填補的空缺。」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繪里彷彿能感到心臟紮實刺痛一下。
「離開日本六年,拼搏到現在我才發現即使有再多的快樂,得到更大的成功,沒有共享的對象也是沒有意義的。」
繪里還記得曾經有下屬問她,為甚麼業績再創新高、被上頭看好,衣食無憂,明明各種好事當頭,絢瀨小姐卻一直表現得這麼平淡?
那個時候到底怎麼回答對方了?她想不起,或許是因為連自身也不知道答案吧。
忙得不可開交的工作生涯也好,忙裏偷閒到郊外活動放鬆減壓也好,確實會從中得到快樂,同時心底又會泛起寂寥。無數個睡不著的夜晚,打開陽台的落地窗,仰望被夜幕籠罩的天空,閉上眼睛彷彿聽到某年那個紫髪少女挽著自己的手臂,柔聲解說著如何分辨不同星宿。
但當睜開雙眼之際找不到思慕著的身影,就只剩無盡的空虛侵佔她的心。
「有時候,我會想起離開日本前那番任性的話,會不其然想,希還記得這個承諾嗎?會不會已經把我忘記了呢?…」嗓音微顫,繪里扯出勉強的笑容。「如果忘記了,我該怎麼辦?還能帶著笑容回來見妳嗎?能好好地笑著祝福妳嗎?…」
每當想到愛著的女孩已經徹底把自己忘記了,就害怕得很。
害怕,怕若然希真的全然捨棄過去,那麼她也就再沒辦法坦白說出這份藏於心底已久的情感了。
這樣的我果然很自私,很貪婪對吧…
她呢喃著,覺得眼眶有陣濕熱的感覺,淺淺的,又迅速冷卻下來。
然後,握成拳頭的手被溫柔地包覆。
「怎麼可能忘記呢…」垂著頭,希小聲呢喃著。「我可是一直等著啊,笨蛋えりち…」
過去沒有妳在身邊的六年裡,大學時互相逃避的日子裡,成為校園偶像努力的每天,在學生會支持妳的每個時刻,在跟妳成為朋友的那個瞬間起———
吶,妳知道嗎?
我啊。
一直、一直、一直在這裡等待著妳。
被那雙手溫柔地擁入懷內的瞬間,希的視界徹底變得朦朧。
懷裡傳來細碎的抽泣,難以言喻的沉重鈍痛在繪里的心頭蔓延散開,無言地收緊擁抱的力道,她心痛地親吻那頭紫色的髪。
「嗯,我知道,因為希跟我一樣固執啊。」她在希的耳邊輕聲低語。「所以我回來了。」
不管經過多少年,我還是會回到妳的身邊。
不再只懂得先考慮自己的感受,不會再一味逃避,不會再給妳滿載傷心的回憶————
現在的我,有好好愛妳的自信,也有讓妳幸福的資格。
「我就在妳的身邊,所以不要哭了,好嗎?」輕力捧著希微燙的臉頰,食指拭去她眼角的淚,繪里笑說道。
可是看著繪里的臉,希只是繼續皺著眉,抿著唇,無法制止更多的淚水不爭氣地湧出眼眶。
「笨蛋えりち…」
希帶著濃重鼻音有點抱怨意味地說著,墨綠色的眼睛鬧彆扭似的移開,不願意被對方看清所有情緒。女人哭泣的樣子是最不美麗的,更何況是二十七歲的女人,在久別重逢的喜歡的人面前哭鼻子甚麼的實在太丟人了,以後肯定會被笑話的。
目睹孩子賭氣似的行為,繪里輕笑一下,心裡暗歎為甚麼這個人連哭泣都能這麼可愛呢,會這麼想的她也大概無藥可救了吧。
「能允許我再說一個任性的要求嗎?」鬆開懷抱,她雙手捧著希還殘留著淚痕的臉蛋,讓她好好看著自己。
「東條希小姐,請妳成為我缺少的另一半,跟我一起走完餘下的路。」